岁岁念
文/沈熊猫
1
晌午过,日光斜。街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祝家绣铺的门扉里却一片静谧。
四面墙壁上挂着流光溢彩的绣品,最惹眼的当属祝祈年身后挂着的一幅观音绣像。
那观音神态安详慈悲,手成说法相。一眼望去,让人莫名地心安。
观音像下的祝祈年举针锁线,运剪成结。此时有人轻叩门扉,笃笃两声,引得祝祈年抬头。
木门被推开,日光在来人的身上勾出金边。此人着一身鱼白长袍,袍上绣有银色暗纹。男子的面容匿在阴影里,唯独一双黑眸如砚池,墨意深深。
祝祈年起身行礼:“这位公子,本店门口挂了‘打烊’的招牌。”
那人不理会,只说:“我出高价买你一幅绣品。”
他的声音如玉石清冷,说话的口吻更是高人一等。
“祝家绣并不是价高者得。”祝祈年道。
男子发出一声轻哧,不屑极了:“那怎么得?”
“结缘结缘,有缘者得。”
“若乞丐同你有缘,以一枚铜板相换,也能得?”男子又问。
“是。”
男子拉开大门,对外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姑娘寻个有缘人,我找他高价换祝家绣去。”
祝祈年被他的无理气笑,站起身来:“请你出去。”
“我偏不。”他往前一步,五官不再被阴影覆盖。浓密的眉里藏着傲慢,精雕细琢的脸上自成风华。
见祝祈年不说话,他指着墙上那幅观音刺绣:“我要这个。”
祝祈年侧头一看,不知他是有心还是随手点中,冷言道:“非卖品。”
他不说话,轻轻咬唇,眉宇间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祝祈年只当他是放弃了,哪知此人两三步走到观音绣像下。刺绣挂得高,他一脚踩在祝祈年摆在桌子上的绣品上,鞋底碾过,金线尽断,灰尘染进了画里。
祝祈年气急,上前去拦,拽不住男子的胳膊,失手拽上了那幅刺绣观音。
绸缎娇贵,哪经得起这样的拉扯。一声刺啦,那幅价值千金的刺绣就成了两段废布。
祝祈年心疼死了,早知让他抢走便好,何苦要去拉他一把?
她摔倒在地,哪知那人捡了两段碎布转头就走。祝祈年追出去,男子走得远了,连背影都寻不见了。
2
一年后,官府来人贴出告示。毗邻官道的几条街需要整改,店铺统一迁至东西两市。
祝祈年候了许久,始终没等到那一纸官文。一日,官府带兵来封店,见祝祈年尚在店内,这才惊诧道:“祝姑娘,您还在此地呢?”
祝祈年听得出藏在里头的嘲弄。
为了铺子,祝祈年强压了怒火。她盈盈一拜,泛着水光的眼里透出几分可怜来。她道:“还等着老爷给民女指条生路。”
那人袖子一翻,手指微微出头,正好指向祝祈年屋内的方巾绣样。
谁人不知祝家绣?
这祝家绣品卓越精美,常年只为寺庙及官府贵族定制。
不少显贵还会请祝家人绣佛像,在香火旺盛的大庙中供奉一段时日,再请回家中,那更是无比殊胜的佛品。
祝祈年拿了方巾包好,交给那个人。
那位小官接下帕子后说:“祝姑娘,不是在下不给你行个方便,是这件事不由得我做主。你要求条活路啊……”
他拉长声调,往东面行了一礼:“要拜一拜这城里的主子。”
衡阳城是靖王的封地,东边是王府所在。
得了生路,祝祈年就去库房清点绣品。踟蹰许久后,她选了一幅手绣奔马图。
靖王以武名闻天下,三年前靖王同世子率兵打败金人军队,金人退兵出城,靖王和世子守住了最难守的翠阳城。
送这幅图,寓意马到功成,总是没错的。
祝祈年将绣品捧入木盒,打好包袱,往靖王王府而去。
她递了帖子,在王府门口候着回音。等了又等,等到府门值守的侍卫都换了一拨,她也无人问津。
祝祈年心里有气,今日她偏要进这王府。
一不做二不休,她将包袱绑在身上,翻了王府的院墙。才刚上墙头,她便杯墙内巡逻的侍卫发现了,将她押入王府。
祝祈年想,无论如何,至少是进了王府。
她跪在地上,有人位于上座。祝祈年悄悄抬头,总觉得那男子相当面熟。
座上之人似笑非笑,外袍松松地套在身上,玉冠束发,显得面容越发精致。他周身无缀饰,仅腰上挂着一枚又细又长的玉柄金饰。
男子低头俯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祝祈年。祝祈年脱口而出:“是你。”
男子扬眉,嘴边的笑里满是得意:“是我。”
祝祈年强压心头涌动的千头万绪,面上装出一派钦慕的模样。她道:“您应该就是衡阳城中人人称道的美玉世子萧无暇了。”
萧无暇嗤笑一声,又问:“除此之外呢?”
“世子真是好容颜,美玉无瑕,名不虚传。”祝祈年认真地夸赞。
“还有呢?”萧无暇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那双眸子看得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她狠狠地掐了把手心,咬牙道:“世子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祝祈年那张明艳的小脸上尽是崇拜之色,还带有几分真切。若不是那双水灵灵的黑眸藏不住怨恨,萧无暇还真会信了。
萧无暇拂袖起身,冷眼道:“因何事翻王府的院墙?”
祝祈年端出木盒,朗声道:“是来贿赂世子行个方便的。”
萧无暇沉默了一阵:“看来这所谋之事还不小啊,值得你这么大声喧哗。”
“民女行的是阳谋,不是阴谋,底气足,自然声音大。”祝祈年道。
这话倒是让萧无暇的心思松动了几分。
见萧无暇的神色转好,祝祈年连忙将所求之事讲明。话音落下,她又展开了那幅奔马绣图。
没等萧无暇宣她起身,她便以膝盖挪至萧无暇身前,双手呈上奔马绣图,语气很是诚恳:“贿赂世子爷的。”
萧无暇端着那上好的绣品凝神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祝祈年经不起这沉默,连忙道:“民女知道,世子爷默许了。我这就跪安,祝世子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祈年转身就跑,侍卫动手正欲拦下她,萧无暇轻咳了一声。侍卫们住了手,让祝祈年跑出了王府。
祝祈年顺着灯影人声跑回祝家绣铺,匆匆掩上房门,面色惨白。
看门的伙计见了祝祈年,疑惑道:“东家,您今日是怎么了?”
祝祈年摆了摆手,失魂落魄地上了楼。
这可真是糟糕了,谁能想到那个横抢观音绣像的男子竟会是萧无暇?
若不是她今日装傻扮痴,指不定世子爷翻出旧事,会想着法子刁难她呢。
3
祝祈年寝食难安,眼见周围的铺子拆了一半,风声呼啸时,像是有鬼夜哭。她想早日迁走,可那纸文书牢牢握在世子爷的手里,她不敢去触那位爷的霉头。
一日午后,暑气蒸腾,蝉声恼人。祝祈年品着自制的酸梅汤,咬碎浮冰,唇齿间一片清凉。
大门突然被敲响,祝祈年让伙计去应门。
萧无暇着一身白衫,头顶玉冠,拎着一柄红缨枪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
祝祈年连忙起身行礼,请了萧无暇上座,奉了茶又上了点心。
萧无暇接过瓷杯饮了两口,转着那只素白的茶盏,凝视祝祈年良久。他轻叩瓷杯:“这杯中之物是?”
“酸梅酸杏酿的汁,用冰镇过的。”祝祈年说。
萧无暇看她的眼里多了几分兴味,问:“怎么不上茶?”
“世子刚从外面赶来,热茶压不下暑气,不如用些清热解腻的果子汁。”祝祈年道。
“你怎知我不是从王府赶来的?”萧无暇看着她。
“看世子的衣摆。衣角染尘,纹样有损。难道王府的盆栽都生得如此霸道?”
萧无暇闻言一笑,明眸善睐,瑰姿艳逸。即便是神仙妃子,也不及眼前人半分颜色。
祝祈年偷看数眼,人间尘缘,不及他的眉睫。
萧无暇用了点心,祝祈年捧了针线盒子朝他拜了拜。萧无暇心思通透,扬了扬手,准了她的举动。
祝祈年俯下身,跪坐在地,为萧无暇补袍子。
手起线起,手落线落,盘金的线牢牢压住被勾出小洞的衣料。她的手指比谁的都灵巧,不过多时,衣料上卷起祥云片片,那舒展的走线和纹路,让萧无暇觉得妥帖至极。
无怪乎祝家绣闻名衡阳城。
萧无暇抬头打量着绣铺,无一处豪华,却偏偏每一处都细致。他问:“这铺子是你一人打理的?”
“是的。自从祝家迁往上京,此处便是由民女和几名伙计共同打理。”
说话间,她行错一针。她在盒子里寻找小锥,萧无暇问:“所寻何物?”
“小锥。”她正欲起身,却被萧无暇按住肩头。
祝祈年只觉肩头炙热,他的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惹得她心慌意乱。她暗自劝慰自己,定是暑气蒸腾,烧得她昏了头。
萧无暇卸下腰间的饰物递与祝祈年,祝祈年打开那黄金鞘,露出了尖锐的锥子。
“可知这是何物?”萧无暇问。
祝祈年摇了摇头。
“金人的刺鹅锥,从战场上搜来的。你且拿着用,权当补袍子的谢礼。”
待祝祈年补好袍子,萧无暇便起身告辞了。
祝祈年捏着那柄刺鹅锥发呆良久,世子今日为何而来?
4
隔日,官府送来文牒,祝祈年迁至西市铺面。
新铺藏在深巷中,曲径通幽,别有意境。二楼景致更好,从窗口望去,可以看到半个衡阳城,还有那香火鼎盛的白塔寺。
白塔寺曾焚于一场大火,后由王妃筹资重建。王妃过世后,王爷于塔顶佛堂重塑了一尊观音金像。
从此,塔顶佛堂便禁止香客参拜。有流言传出,那新塑的观音像,同过世的靖王妃一模一样。
想及此处,祝祈年掐指算了算王妃过世的日子,心下一沉。她似是得知萧无暇为何言行无状,动手强抢那幅观音绣像了。
若是初见时萧无暇便袒露目的与身份,又哪来的这些麻烦?
自萧无暇赠她刺鹅锥后,祝祈年对这刺鹅锥爱不释手。她日日缀在腰间,若是走错了线,拔下金鞘就能使用。
可每用一次,她总会念及此物曾是谁赠予的。
不知不觉,祝祈年也和城中官家女子无异,时时留心萧无暇的消息。
她常年出入各家府邸,听到不少世子的传闻。他那一柄红缨银枪舞得极好,战场上更是一骑当先,万夫莫敌。
她也知道世子偏爱白色,常年一身白衣,腰间不佩荷包、不戴玉佩,唯一戴过的,只有一柄刺鹅锥。
祝祈年抚着那刺鹅锥,偷偷勾了嘴角。
祝祈年还听到守城副尉之女说,年底便是过世王妃的忌辰。她想借着这个机会,寻个观音像,赠予王府,也好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世子。
祝祈年心念一动,送完绣样,便回府挑料子选金银线了。
没过两日,金人南下,萧无暇领了军令挥师北上,抗击金兵。
祝祈年每日绣观音,穿一针,引一线,念一声佛号,保佑世子凯旋。
数月后,萧世子班师回城,大胜而归。祝祈年的观音绣像正好完成,一切巧得像是天意。
她按捺不住激动,卷好观音像,急匆匆地往门外赶。刚出铺子,她就被守城副尉之女带人拦下。
祝祈年心下疑惑,道:“傅小姐,这当月的绣品已经按时送到府上了。”
傅小姐不答话,身侧的丫鬟出了声。丫鬟惯用鼻底看人,趾高气扬道:“听闻祝娘子这段时日里都在赶制一幅观音绣品?”
祝祈年很是诧异,她看着那个丫鬟,不知对方是何企图。
“我家小姐和这幅观音绣像有缘,想问问祝娘子意下如何。”丫鬟道。
祝祈年看了一眼傅家小姐身后的家丁,各个眼神狠戾,一只手摸着腰间所佩的武器。那表情,仿佛祝祈年敢说个“不”字,他们便要拔刀摘她的脑袋了。
祝祈年抱紧了盒子,即便知道反抗没有好下场,可她还是想亲手将此物送到萧无暇手里。她道:“若我觉得这缘分不是这么个说法呢?”
不远处有人插话:“那祝娘子看看,本公子这张脸和你有缘吗?”
祝祈年一见来者,立即露出明艳的笑容。她颔首:“有的。”
“那一枚铜板能换吗?”萧无暇问。
“能。”祝祈年说。
那丫鬟尖起嗓子叫:“这是我家小姐要献给世子的礼物。”
“哦?”萧无暇问,“那你见过世子爷吗?”
“世子爷的容颜岂是一般人能见的?”丫鬟道。
祝祈年憋不住,扑哧笑出声。萧无暇瞪了祝祈年一眼,又回头对着那丫鬟道:“既然祝娘子都说我与这绣像有缘,不如我先拿了这绣像,你们找我买,省得动刀动枪的,看了扎眼。”
萧无暇着一身白袍,身无利刃,却气势凌人。最后那话一抖,手持长刀的家仆打了个寒战。
傅小姐点头,让丫鬟拿了银票。萧无暇接了银票后扬了扬手,处在暗处的王府侍卫冲上来,将傅家人悉数按下。
萧无暇勾唇一笑:“不过守城副尉之女,出手便是三百两银票。副尉月俸不过二十两,你这一出手,守城副尉两年年俸还要添点儿才压得住。”
傅小姐见旁边侍卫出声称萧无暇为世子,登时都站不住了。她还来不及告饶,便被那群侍卫拖了下去。
祝祈年看着萧无暇,眼里的光彩比云霞更热烈。萧无暇被她看得不自在,偏过头道:“之前连我都敢往门外请,今日只是遇到个副尉之女,便被她堵得连门也不能出了?”
祝祈年低头认错,等萧无暇训够了,这才扯了扯他的衣袖。她问:“世子今日为何突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