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令
文/俐俐温
小重山主
花影压重门,好黄昏。
沅邵百无聊赖地躺在小重山旁一块小礁石上,掰着指头数日子,太阳从西海落下去好几次了,还不见小重山山主沉业从天庭回来。
又一次落日西沉后,她等来了西海龙王溯光。溯光踏波而来,一袭鸦青色蟒袍迎风猎猎作响,衬出他一张清隽的脸。
此刻,他正蹙着眉望着沅邵,沅邵仰望着夜空,喃喃道:“星星真美。”
星月之光落在她潋滟眼波中,确实很美。他垂眸,说话时压下情绪:“又在等他?他受天庭之邀赴宴,没个七八日回不来的。”
沅邵笑笑说:“怎么,嫌我这海童玩忽职守,不好好受人供奉,跑到别人的地盘瞎闹?”
海童是海中圣兽,虽不过四百岁,但同他溯光这龙王平起平坐,他怎会对她指手画脚?他只是作为她多年朋友,前来劝阻她的。
二人静默良久后,海水落潮,海面泛起粼粼波光,映得她面容绝世无双。溯光却忽然沉下脸,冷冷开口:“沅邵,你想好了,你若同沉业他纠葛太深,就决计不会再有什么好人生。”
她不以为意:“毋说我现在和他没点什么,就算有点什么,之后的业障也是我自己造成的,怨不得旁人。”
她正说着,忽见小重山峰顶显出些白色仙光。“是他回来了!”她神情霎时间变得欢快,匆忙站起身,“我这就去找他。”
沅邵腾身而起,不过刹那间就已到达那白光所在地。溯光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龙王府。
沉业刚至府邸,就听殿门口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眉一凛,低声喝道:“谁?!”话音刚落,见一张清丽面孔探过门,柳眉飞扬着张开手臂扑过来:“沉业,你可算回来了!”
他却不大领情,往旁移了一步躲过她的拥抱,神情淡漠如往常:“溯光没同你说过,勿轻易近男子身吗?”
她讪讪地收回手,嘟囔道:“溯光又不是我爹,我为何要事事听他的?”她梗着脖子拔高了声音,“还有,我认识你四百年了,抱一抱又如何!”
他没答话,只脱下繁复的仙袍,换上一袭墨色金纹外裳,闲适地坐在书案旁翻阅起古籍来。他眼也不抬,只淡淡道:“上回的《东山经》念到第十九章了吧,背来听听。”
沅邵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半晌后才磕磕巴巴地回他 :“还……还没背完。”
她瞬间懊恼泄气起来。自她初次见到沉业后,溯光总是冷脸要求她不要再来小重山,可怎么也拦不住她。后来溯光便亲自来了一趟小重山,不知同沉业商议了什么,从那以后,令她头痛的古籍课业就转由沉业来教授。
自沉业上了天庭后,她便日日盼着他回来,将他临走前布置给她的课业忘得一干二净。此时,她耷拉着脑袋坐在他跟前,规规矩矩地打开桌上的《东山经》,默默背诵起来。
沅邵到底是个不爱背记的,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她便打起瞌睡来,头一点一点的,没几下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沉业偏头看她,荧荧的烛光散落在殿中,散落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夜间微风从窗棂中吹进来,扬起她鬓旁青丝,掠过她如画的眉眼。
他听见外头阵阵海浪拍打在岸上的声响,一下一下,如同他现在迟疑、钝然的心。
“沅邵……”他轻唤她一声,百转千回,缠绕唇间。
崇恩圣尊
翌日一早,沅邵醒来时,发觉自己在沉业偏殿的厢房中。她得意地勾起嘴角笑了笑。她就知道,沉业就是面上冷淡,他真正待她如何,她心里清楚得很。
他从不责备她跟不上课业,她在他书案上睡着了,他也不忍心将她叫醒打发回西海龙王府。桌上摆的早膳是能够提升修为的仙桃,必然是他从天庭带下来给她的。
她笑盈盈地吃一口仙桃,向他打听天庭好不好玩,却见他一记眼风扫过来:“天庭规矩森严,你这海兽在海里兴风作浪就罢了,莫上天庭讨无趣。”
沅邵也不生气,只“哦”了一声便转了话题。沉业听她喋喋不休半晌,终打断了她:“此番天庭给我派了任务。数百年前,妖皇被斩杀,但近日听闻六界仍飘荡着些妖皇的气息,怕是那妖皇要借机缘卷土重来了。天帝令我去巡查,若真有什么苗头,就要早日消灭,以防后患。”
沅邵神色一紧:“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天帝的意思是,从东山到西海,从仙界到妖界,哪里都不能放过。我准备从这西海出发,一路往东,先到东极岛,再做打算。”他打量她许久,“至于你,想跟着便跟着吧。”
沅邵喜出望外。她原以为沉业不会让她掺和他的事,没想到他竟答应了。她兴冲冲地去和溯光道别,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溯光也没有反对,只是叮嘱她一路小心。
沉业赠她一把防身的纯沄宝刀,她欢欢喜喜地收下,却忽视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
他们从西海出发,一路行往东方,重点是注意群妖聚集的地方是否存在什么往日妖皇的气息,可他们出发大半月了,已到中陆,也未见什么异常。
这日天气阴沉,不方便腾云巡查,他二人便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小镇客栈简陋,沅邵吃不大惯粗茶淡饭,只瞧着眼前的白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沉业说话。
沉业早已至辟谷之境,不进食也无碍,只是陪着她,在她跟前拨拉着筷子。
“我听闻你数百年前师从仙界掌管第七重天的崇恩女圣尊,这次上天庭,可有向她老人家问好?”
他眉眼间有些笑意,语气柔和:“师父与天同寿,容颜不老,是年轻女子的模样,不是什么老人家。”
沅邵鲜少见他显露笑颜,一时间有些愣怔,想来他师父对他来说是极重要的人吧。但不知怎的,她心里蓦然泛上一阵奇怪的感觉。这感觉很快被她压下,她暗道:真是胡思乱想,怎的将他和他师父扯在一起了!
她心虚地扒拉了几口饭,而后朝掌柜招呼:“给我们准备两间上房!”
入了夜,雨势更盛,乡野客栈久不修葺,夜半时,沅邵的屋子竟漏起雨来,雨滴直直滴在她的床褥上。她去找掌柜换房,却被告知雨夜房满。她没办法,只得去敲沉业的房门。
沉业睡眼惺忪,将床让给了她,自己在榻旁打了地铺。他吹灭了烛火,不再言语,渐渐入梦了。
沅邵却睡不着了。她平生第一次同一个男子同屋而居,心里到底是有点紧张和不适的。
到了后半夜,她仍辗转反侧。雨渐渐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进窗来,映在一旁沉业沉静的睡颜上,她支起身子静静地瞧着地上的他。
他面庞如玉,白皙无瑕,她真想摸一摸是什么触感。
念头蓦然升起,就如何也按捺不下去,于是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抚在他脸上,却听他呢喃出声。
她以为他醒了,赶忙收起手,但静静一听,又发觉他只是在梦呓。
“师父……”他眼皮微微颤抖,似在梦中极度不安。她又伸出手去,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莹白的手却猛地被他紧握住,她瞬间倒吸一口气——他在睡梦中力气也极大,令她整只手发疼。
沅邵正欲强挣开,却发觉他的手劲渐渐小下来,接着他竟将她的手缓缓送至唇畔,用冰凉的唇贴了贴。她还来不及窃喜,就听他阖着眼低声哀求:“师父别走。”
沅邵心中的一根弦,啪地断了。
妖皇踪迹
沅邵一早便去了堂厅用饭,瞧见掌柜的小儿子也捧了一本《东山经》,正默读着。她立刻感同身受:“你也觉得《东山经》难吧,唉,又拗口,你这么小就开始背这么难的?”
那小童讶然:“一本民间传说罢了,有那么难,还需背?”
沅邵纳罕,心道:莫不是自己智商连一个小孩都不如。她拿过他的书本,一翻却看见里面言语妙趣,图画栩栩如生,根本就不是她在小重山背的那一本。她这才放心道:“原来是书本不一样啊,我差点要怀疑兽生了。”
小童回她:“《东山经》天上地下就此一版,莫不是姐姐你记错了。”
她拧眉,正欲与小童争执,余光却见沉业正从木梯上下来,便笑盈盈地去迎他:“天已经放晴了,我们继续朝东边走吧。”
沉业对她的热情司空见惯,点了点头,而后二人便一同走出了客栈。这回他们倒是目标明确,沉业说再行二日便有处芒林,那是林间小妖易聚集之地。
沅邵心里其实压着事,昨晚沉业那几声“师父”挥之不去,还在她脑海中回转。但见身旁沉业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她便把猜疑都忍了下去。怕什么!如今在他身边的,可是她海童圣兽沅邵。
二人如期到达芒林,这里果真如预料般千妖聚集,甚是阴森妖异。
他二人幻化妖形,隐去神力,游走在密林深处,不多时就见到此处群妖之首虎诼。见那虎诼已化出半透明的翅膀,沉业低声道:“假以时日,这妖物怕也是个难对付的主。”
虎诼浑厚的声音传遍整个森林:“妖皇未死,仍有元神碎片存于世间,我等需早日集齐元神,迎妖皇归来!”
沅邵紧张地看向沉业。妖界竟也得了风声,想让妖皇复活!看来他们的动作要加紧了。
沉业却用眼神安抚她,伸出手将她云袖下的手掌轻轻握住,似叫她不要着急。沅邵怔怔地看着他,霎时间觉得有一簇火焰自指尖沿着她细小的血管蔓延至她心间,瞬时燃成熊熊烈火。
她不敢分神,仍紧盯着虎诼,只见那虎诼前爪一挥,面前幽光大盛,一缕缥缈的元神现于众妖眼前,有奇异又森冷的气息漫过,令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下意识攥紧了沉业的手。
虎诼道:“这便是遗落在芒林的一缕妖皇元神,日后元神集得越多,妖皇归来就指日可待。”
沉业不动声色地放开她,指间快速捏诀结印,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缕元神。沅邵霎时间也明白了,神色一凛,将隐起的纯沄宝刀化于手中,随沉业缓步走近虎诼。
妖皇元神绝不能落在妖族手里,他们也不能由着那虎妖壮大再祸害人间。他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闪电般跃起,沅邵去夺元神,沉业攻那虎妖,如两道白光般,瞬间让群妖起了骚乱!
众妖受惊四散逃开,那虎妖倒有几分能耐,电光石火间竟收回了元神,躲开了沉业的攻击。它脸上怒气横生,瞥了一眼沅邵道:“海童圣兽?你与我妖族无甚干系,为何来蹚这浑水?!”
沅邵不答,复与沉业一同逼近它,刀锋与术法连接攻击,终寻了虎妖的破绽将其打伤。而那元神,也因它妖术渐弱而急速离开他体内,飘向空中。
她飞身欲将其追回,却不察虎诼冷冷一笑,竟拼尽最后的力气操纵那元神狠狠撞向沅邵!元神中存有些旧日妖皇法力,若同它硬碰硬,便是两败俱伤!
沉业大惊,高喝一声“沅邵小心!”,下一瞬便直直飞身而上,单手霎时间结出法印为她布了防护结界,更是欺身而上,拥过她的肩膀将她死死护在了自己怀中。
元神猛撞过来,击碎了防护结界,直至沉业后背,竟瞬时消湮!
这一状况沅邵未曾发现,而沉业忽觉后背传来转瞬即逝的刺痛,但他紧张沅邵,只急忙道:“可有哪里伤到了?”
沅邵还心有余悸,抚着胸口摇头。所幸二人都未负伤。
沉业仰头看刚才元神消失的地方,想是元神同结界撞击,灰飞烟灭了吧。
但方才的景象都落在了虎诼的眼中,它霎时间震惊至极,难以置信地望着近处那二人,颤抖道:“这,这怎么可能!”
沅邵怒气冲冲地拔刀,瞬间了结了那虎妖的性命,但她没有察觉虎诼临死前那错愕的眼神其实含了狂喜。
浮屠业障
处置完虎诼后不久,沉业就收到了仙界的讯息,道是东极岛浮屠塔有异动,召众仙友前去平乱。
他们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东极岛。沅邵一路上想问他些话,却被他有意无意地略过。
那日他紧握着她的手,紧拥着她的肩,慌张地询问她伤势,仿佛是她一场一厢情愿的梦,他不再提及,她便只能独自惦记。
莫不是沉业对崇恩圣尊余情未了,即使是师徒沟壑,还是拦不住他的一腔情深?
沅邵脑子里乱乱的,有些后悔对他一路追随,竟无意间了解到了他的一段情。她想回到小重山旁那块小礁石上,一无所知,只整日掰着指头等他回来,也是心满意足的。
她明白怪不了沉业。他对她的态度数百年如一日,不厌她也不爱她,待她不薄情,但也泾渭分明,是她近日同他朝夕相处惯了,总生出些贪念来。
但她不知一旁的沉业与她一样心猿意马。那日他无意做出的那些举动,令他回忆起来也缓缓心悸,沅邵细腻的肌肤触感还清晰地留在他脑海中,如今她在身侧,他竟一时难耐,想要再去牵她的手。
可他很快压下心绪,因为他明白这不应当。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没几日便到达了东极岛。
东极岛浮屠塔关押的是为害苍生的妖魔,以上古锁妖阵为封印,牢牢将这些妖魔禁锢其中。已陆续有数位天庭仙人到达,这些人皆与沉业一样,受天帝之命在六界搜寻妖皇踪迹。
沅邵一头雾水地看着沉业往她身上施法易容:“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还让我变男人?”
沉业淡淡道:“你是海中圣兽,本与这件差事没有关系,被人认出来,少不得一番解释。你现下扮成我随从,就免了这口舌。”
沅邵很快成为一个俊秀小仙,随众人一道走到浮屠塔周围。他们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整个浮屠塔岌岌可危,怕是封印早已松动,镇不住那些邪魔了。
有仙人道:“我们在四处寻到了些妖皇元神,都就地销毁了,但天庭巡查到,原来妖皇最大的一缕元神一直藏在这浮屠塔中,借着塔里妖魔怨气,自行修行
壮大,如今竟动摇了封印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