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就一副芊芊玲珑样,长了快百年,腰身不过像是多裹了层皮。
我正打算为这瘦弱身姿长吁短叹,偏巧它自己开了窍,枝枝蔓蔓妖娆地生长开去。长势迅疾,我转而担惊受怕:灵魂若是填不满躯壳,我那不甚乖巧的枝条恐要将我分而据之!
轰隆!猝然地,我耳目一亮,顷刻间被抛到了声浪漩涡中——
“瞧瞧,红豆杉科终于有个成器的了。”
“哼。……我说,她不过刚得道,结的果子就那样招摇,也不怕糟蹋了百十年的修行。”
“果子招摇那倒另说,单看那一身皮,就尽会起祸。”
“可不是?人类贯爱剥了他们的皮去炼什么衫醇,连带我们长在周边的,一个顺当就被砍了当木材!”
“……你们也就欺负他们科势微道落,放在百万年前,敢这样冷眼相对?我们还不知道在哪当颗葱呢。”
“呵!百万年前的盛况谁知道添了多少酱醋?我看他们红豆衫不过徒有虚名,如今千辛万苦还不是只修炼出这一棵,可不比我们天资聪颖多少!”
“行啦,吵吵嚷嚷地哪有个前辈样。”树身半枯,一说话树皮就哔哔啵啵的柏树老者亮出气度风范,和蔼地对我一笑:“林子大了,光聚钟灵不出翘楚。现下有你这株开了智的红豆杉坐镇,这的风水才算不俗。”
此言一出,原本投在我身上似有若无的眼光倏地锐利起来。我禁不住一抖,将满枝丫的红艳果子抖落下去几颗……
风裹着凛冽之气,吹动一山秋色。枝枝交盖,叶叶相掩,窸窸窣窣响动一时,我隐约听见几声讪笑。风过,我勉力控制住两根枝蔓作了个礼:“诸位树友,我初来乍到,敢问此间世界是怎个运转法?”
不怪乎我无知,在我还是一株本分的树时,耳塞目障,灵识混沌一片,可看不到听不到这样的热闹。今朝忽然开了智,自然得探听探听这边的法则。
听得我开口请教,树友们纷纷默契地往后抖擞枝丫,俄而才压低声七嘴八舌道:“此类树种怎会如此强悍?!刚开智就会操纵枝蔓,还能开口说话!”
“嚯!将养了上百年,要没这点本事也对不起她的年纪!”
“就是,我们也就吃了命短的亏,不然何必拔命修炼,不就希冀着赶在死前得道开智嘛。”
“如此说来,我们先天不足呐!”
“嗯,有理,红豆杉得天独厚的优势,岂是我们刻苦努力就能相抵的?”
“……”
我颇感无奈地听了一耳朵。他们自觉地你来我往,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我听得明而又不便站出来插一嘴。
“好啦,”柏树老者慈蔼地打断他们,适时捧出他的真知灼见:“当前辈的怎能——”
“我呸!一群腐朽的老东西!仗着皮厚就恬不知耻,传出去也不怕别的树笑话!”这一吼可谓惊天动地,生生把柏树老者的话截了个胡,顺道震懵了一众树友。……也包括我。待我反应过来而撩枝拨叶地去寻找那位英雄好汉时,愣是看不见人家身在何处。
“往哪找呢,老子在你左前方三十里远的悬崖边上,看这!”
我确定他是在向我喊话。
那么——左前方,三十里远,悬崖边。哦嚯!好大一颗松树!挺拔坚韧,张弛有度,叶子如针,齐整有力。当真风姿卓越,扑面而来的飒爽之气。我拿将起身为女树的婉约娇俏来:“英雄!”
那位英雄在崖边上颤了一颤,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老子……咳,我不叫英雄,人类给起的学名叫华南五针松,你要是嫌喊起来麻烦,随便捡个字叫就行。”
“人类?什么是人类?你的名为什么是他们起的?”我轻轻摇动起挂满果子的枝条,以示我的求学之心。
他正了正身姿;“这可就苦煞我了……”
于是乎,我断断续续地听了一脑袋的学识。
他还顺道告诉我,我生来便与众不同,别的树即便开了智不等个二三十年便不能自如地操纵肢体,更遑论开口说话。那些老匹夫(他这样称呼柏树老者他们)狭隘刻薄,思想老掉了牙,且顽固不化,跟他们站一起都有损颜面,让我别与他们一道,没的堕了灵气。
我不好随他议论别的树友,便让道给他散发这吼骂的豪气。悄悄往周边打量两眼,越看越不大对,柏树老者他们怎么……完全像一棵树了呢?这么说多少有些奇怪,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树。
我拿捏好称呼之后朝松树问道:“老哥,他们怎么了?”
松树老哥顿了一顿,继而斜乜一眼柏树老者们:“自闭了。”
“……嗯?”
“这是种修炼境界。我们若是不想感知周遭的一切,便可以将灵识收进树心。收了灵识,便与其他树无异了。”
原来还有这种能耐。
松树老哥感慨:“老匹夫们还是禁不住骂,看来又得当上个把月的乌龟了。你说,老子,咳,我出来得怎么如此合时宜,偏巧有了你这么一株新树,嗯,不错,不错……”
2
晚上,柏树老者们也没将灵识放出来,看来松树老哥之前没少跟他们打交道。
此时月光下的松树老哥已敛了一身霸气,枝身上停着一只红角鸮。他正跟那只浑身杂褐色的鸮交谈着,我不大方便探耳去听,只好独自抽起枝条玩。忽地,红角鸮扑闪着翅膀朝我飞来,两爪抓住一根还算粗壮的枝丫,停住,瞪着俩圆黄的大眼睛,歪着脖子看我。松树老哥在那边朝我喊道:“将你的果子给他,他能帮你带出这片林子!”
白天松树老哥跟我说过,树果子是重要的情报来源,只要舍得将果子交给一些动物朋友,让他们帮忙把果子到处撒一点,不能走动的树身便能获知果子所听到看到的一切。“那些老匹夫就不能结果,因而一昧守着旧的东西,不知外边早就翻了天。”松树老哥得来的学识,全仰仗他为数不多的、得来不易的松果。
然而红角鸮很不给面子:“红豆杉的果子可是含了毒性,我不冒这个险。我呢,就过来看看新朋友。”说罢,又歪起脖子来,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
松树老哥比我急,朝红角鸮吼道:“又没让你吃果子,再说,爪子留着是干什么用的!扒拉几个果子又不影响你飞行!”
红角鸮甚是无辜:“爪子抓你一个松果就够吃劲儿的。”
松树老哥静默一会儿,仰着上半树身道:“行了,今儿不让你带松果,你带走红豆杉果子就完事。”
我受了感动,大声张扬:“老哥,你是个好老哥!可是——”
“可是个屁!按我说的办,别客气来客气去的,我烦这一套!”松树老哥又暴躁了。
我不再吭声。
红角鸮一步步挪动爪子,好容易挪到末梢,伸爪就是一抓,红艳娇小的果子瞬间五马分尸,爆浆烂肉,我心猛地一疼:“兄弟,你好歹可怜可怜我,我果子虽多,也禁不住这么糟蹋!”
红角鸮嘿嘿一笑:“失误失误。”于是,再次探出鸟爪,比划比划位置,又一抓,爪子上全是鲜红的尸身……不等我心悸发作,松树老哥直吼过来:“红角鸮你的爪子不想要了?!也敢学老匹夫那一套欺负新树?!”
红角鸮吓得急忙解释:“不敢不敢,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果子太小太软我也没办法啊!”
我哭丧着脸道:“算了,不劳烦红角鸮兄弟了,明天我看看能不能找别的动物帮忙。”
红角鸮告了个歉,最终抓了松果消失在夜色中。
3
第二天一早,雾气未散露水未消之际,我看见一雄一雌的白鹇鸟在一株树冠庞大、枝繁叶茂的红椿树下觅食果子和昆虫。
我摆动枝丫招呼,他们只抬头望了我一眼,又继续觅食活动。我知道,身为省鸟,这点高傲是必要的,若不如此,反倒失了大家气派。
我卖力地抖动枝蔓,将果子抖擞下去不少,那只拖着长长尾巴的白鹇鸟顶着一脸“你有病”的神情仰头看我,我讨好地笑道:“姐姐,你白里嵌黑的羽毛如此娴雅,红艳矜贵的脸庞如此夺目,我身为一棵树,不能追随你,不知我的果子能有幸得你垂怜否?”
长尾白鹇嗤笑一声,招呼那只还在觅食的褐色短尾白鹇:“老婆,她叫我姐姐。”
我:“……”
短尾白鹇飞上红椿树,左右转动她的脑袋,居高临下地审视我:“雌雄还分不清,怪傻的一棵树。”
“……”
谁知道鸟界的审美跟树界刚好对调了个呢,雄鸟比雌鸟长得还绚烂光彩。
我歉然地打个哈哈:“眼拙眼拙。”
短尾白鹇不再搭话,飞回地上,与长尾白鹇叨念:“赶紧吃完回去,孩子还等着呢。”眼看他们打算启程,我忙喊道:“果子!我的果子!能将我的果子带走吗?随便扔在哪个犄角旮旯都可以!”
两只白鹇对视一眼:“你的果子有毒。”
“只要不吃下去就不碍事的。”我马上辩解。
他们踱步来到树下,在我抖擞下去的一堆红果子里挑挑拣拣,终于肯拿爪子抓了几个走。
4
后来凡有动物来此,我都央他们将我的果子带出去。久而久之,我的果子便遍布了整座天井山。果子离了树身虽然活不了几天,但总算在腐烂前可以为我收罗来一星半点的消息。
有一回,我的果子被小鸦鹃扔在一处山庄的窗沿上。那时恰巧有人类聚在屋内活动,他们讲起天井山的历史——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怕那果子撑不到活动结束就要腐烂,便火急火燎地召唤小鸦鹃,让她再帮忙带些果子到山庄上,撒在人类常去的地方。
我的其中一颗果子被一位人类拾了去,她将果子放进口袋,所幸一直没被压扁。我窥听到,她将和她的人类朋友一起上天井山,还要为此写篇文章。
我将果子得来的所有消息一一咂摸,而后朝松树老哥喊道:“老哥,你知道如何将柏树老者他们叫出来嘛!”
松树老哥在崖边上舒了舒筋骨,道:“找老匹夫们作甚?只要老子在这,他们这乌龟起码还要当上一会儿工夫。”
“我找他们有事,你帮忙想想办法引他们出来吧。”我请求。
松树老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难得摆出一副老者姿态:“你看到外边的世界了?想为现在的人类辩解?”他强行拂下一颗松果,看着它掉落到悬崖下,哼哼道:“我的果子虽结得少,奈何活得比你久些,外边的世界和这里的历史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少。老匹夫要是听得进你说的道理,他们就不是老匹夫了。”
我不解道:“你的年岁,跟他们,同样经历过伐木时代,为什么……”
“为什么不恨人类?哼,我还经历过造林时代呢,你怎么不问我感激人类不感?还有你自己,都活成濒危树种了,听到外边的人类讲历史讲造化你怎么不去纠结该爱该恨?”
松树老哥问得我哑口无言。
他叹口气,道:“老匹夫们秉持旧念便随他们,我们劝慰不来。老子只看不贯他们连带出来的尖酸刻薄样,丢我们树的品。”
松树老哥望向半山腰上郁郁葱葱的树群,那是人工林,“都是些不开窍的蠢物,挤挤挨挨凑一块有什么用?占着坑也翻不出新花样。”这语气,不知是恨铁不成钢,还是真要责怪他们。
毕竟,老树确已腐朽了。
后记:我那颗被拾去的果子活了四天,有幸看到那人写了篇天井山的大纲,在她动笔前,果子腐烂了,我再不能得知那篇文写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