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推开门,看见一棵树,叶子掉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一只黑鸟蹲在枝头上,机警的转着脑袋。我捡起一个小石块丢去,它扑腾着飞走了。
这时,树后面的房子出来一个男人,一高一低摇着走过来,我问他是不是瘸子,他说是地不平,我把包丢给他,一起摇进了房子。
坐了一会,我觉得很冷,他说是因为天冷,所以房子才冷,我说这不符合逻辑,冬天本来就很冷,就像夏天很热一样,他又说这里的一切都没有逻辑,山没有,树没有,人也没有。
我把头靠在墙上,斜眼看他,他坐在冰冷的炉子旁,像一块黑亮的炭,我问他叫什么,问他年龄,又问他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倘若我们一直这样坐到天黑,我必定能想出三百个问题来考他。
七点了,昏暗的风从窗子吹进来,他走去关窗,风又被挤到了门口,他站在门口,背对着风问我关门吗?我说关,随后房间暗了下来,他要开灯,我问灯在哪,他说绳在我这边的墙上,拉一下就好,我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他过来帮忙,我们面对面站着,他的手臂越过我的肩膀去找灯绳。
啪!
灯亮了,他低头扫了我一眼,脸像燃烧的火炭,又红又黑。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我“你要待多久?”
“写东西的,写出来就走”
“写不出来就不走?”
“也得走”
他起身,又坐下。说他父母明天就回来,我的房间提前收拾好了,里面有炉子,他说现在去点炉子,又说要把狗关进柴房,它瞎了一只眼,爱跑爱叫。
可他依旧坐着,没有动。
太冷了,我来来回回踱着步,让他去把炉子点着,把狗叫回柴房,因为我要睡觉了。
瞎狗果然叫了一夜,于是我在本子上记下一句话“好狗,不该是瞎子,该是个哑巴。”
隔天这句话被他看见了,跑来反驳我说,不会叫的狗没有用,我反问会叫的狗就有用吗?他理直气壮地说不会叫的狗就像不会结果子的树一样没用!晚上我在瞎狗的窝里看到了那张纸。
再过了几天,我和他妈去房间拿电壶时,看见桌上有一张纸,旁边放了支笔,纸上歪七扭八写着四个字“好狗材叫”,我忍不住笑了,把纸揉成一团扔给了瞎狗。
我把他妈叫莲姨,莲姨做饭,一天三顿,顿顿有红薯,我喜欢喝红薯粥,黏稠糊米包裹着甜软的红薯块,他不喜欢,因为每次都会被烫到,吃的又急又烫,有一次他把烫的红薯块丢给瞎狗,瞎狗吃进嘴里,又吐了出来,我说狗嘴吐不出象牙,他立马接道狗嘴吐得出红薯,刚说完这话,他也因为烫嘴吐出了一块红薯,莲姨笑的前仰后合。
我抬头去看天,云层里透出点阳光,天色也亮了一些,碗里粥的热气钻进鼻腔,打了个旋就被明朗的冷风给冲散了。
中午,我在写随笔,他拿了个苹果进来,要我教他写字。我问他要学什么,他说不知道,我把钢笔给他,先让他学写名字,他很认真,右手紧紧握着笔。
外面的太阳是亮黄的,几个晕黄的小光斑爬上他微红的脸颊,点点坠坠,坠坠点点,我盯着他脸上的光出神,直到他把本子推到我面前。
“李…”我仔细辨认着“全军?”
“我爸”
“第二个,李天是你吧”
“嗯”
“吴燕莲是你妈”我合上本子
他坐在椅子上,抬头冲着窗户,问我叫什么。
我拿起笔写下“张小青”,又觉得字迹太乱,于是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写好给他看,他皱着眉头小声念叨了一会,评价我字写的一般,我问为什么,他说好看的字根本看不懂,我们为此又争辩了一番。
李天也才十八岁,初次见他那天,老远看着,我以为是他爸,走进一看竟是个少年,坦荡的面庞像一张铺平展开的纸,任你左看右看,也没一点褶皱和马脚,与其争辩时,一看到他笃定认真的眼神,就好像走进了两国外交现场,实则不过是说一些瞎狗该不该叫的问题。
2
秋去冬至,一过三月。
终于下雪了,李天和瞎狗在炫白无际的田野里奔跑,雪没有停,一片两片绵绵不绝,几片雪花落在黑色的大衣上,不一会又融了进去,我端来凳子坐在田边,无聊又惬意,拿起笔想写点什么,却无从下手。
李天拉着瞎狗呼呼跑来,一屁股坐在凳子旁边的雪地上,他耳朵很红,脸也很红,问我在想什么,我说什么也没想,他说你没有灵感,我说要是有灵感也不会来这儿。
“这里能给你灵感吗?”他问我
“能”
“谁能给你灵感?”他继续问我
我站起来伸伸懒腰,看向远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沉默了一会
又急问“谁啊?”
“瞎狗!”
我笑着跑开,他追上来用雪打我,又抱起瞎狗冲过来吓我,我反手给他塞了一嘴雪,他在雪里奔跑,像一块燃烧的火炭,嘴里大声喊着我的名字,瞎狗也跟着叫了起来
张小青!
张小青!
他跑到我跟前,脸上沾着雪,鼻子红通通的,眼睛又黑又亮,冲着我笑“张小青,瞎狗也叫你呢!”
我踢他一脚“狗才听得懂狗话”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我在房间闷了两天,一字未动。
3
后天李天说要带我去后山找灵感,吃过早饭就一起出门了,清晨飘着小雪,空气很冷,我们一前一后慢慢走着,留下一串白色的脚印。
出了村子可见一棵棵荒树,硬挺又枯干,黑色的树枝蜿蜒展开,上面盘着一溜白雪,一黑一白就这样顺着山坡蔓延而上,单调却不乏味。
“后山的树很顽强”他回头说“别看冬天这衰样,到了夏天那叫一个茂密,满山一片绿色,风一吹哗啦啦,就像...像...”
“像什么?”
“我想想”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像绿海,绿色的大海一样,每个树叶就像浪花一样,可美了”
他描绘的时候,我眼前出现了一幅景象,在一个夏天的黄昏,绿海撒上了红红的夕阳,一阵风袭来,吹得浪花摇摆不定,李天在大树之间奔跑,热烈的风灌满了衣袖,瞎狗跟在后面,他们一直跑啊跑,直到融进红色,融进绿色。
“我喜欢来后山,尤其是夏天,我们可以一起来”
“带上瞎狗吗?”
“不带了,它爱乱叫”
最晚到春天,我就该离开了。
4
李天用木头做了一片树叶,钻孔穿上红色细绳,再系上一个小铃铛,挂在我的门上,每次进门前先拨动铃铛,我听见声音就去开门,他说这叫手动门铃我笑他多此一举,直接敲门就好,他一本正经的说“突然敲门会打断你的思路”
他一般会端来水果,玉米或者红薯,一壶热茶,外加一本书。
有次他提议玩个小游戏,每次铃铛声响起,我先猜测今天的水果,写在纸上后他再进门,若是猜对了他为我念一首诗
“那要是猜错了呢?”
“嗯...念诗太便宜你了”他歪着头嘀咕,随后漫不经心道“不如这样,你猜错一次,就推迟回去一天喽”
他低头倒了杯茶,翻开书又合上,拿起苹果切了一块慢吞吞得咬着,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打开书,放下手里的苹果,抬头看我
“不说话等于默认啊”
“再不喝,茶该凉了”
“哦”
之后,我们玩起了这个游戏,他每天都拿本子认真记录,时不时给我看看
“到今天为止,张小青欠李天三十一天,来签个字”
“还要签字啊?”
“那肯定,签字才有效”
第一次猜对的时候,他念了一首短诗,此时他变得沉静而认真,一字一字缓缓得念着
“《给你》海子
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
没有一点声响
你一直走到我心上”
风吹它的吹,雪下它的下,而听到十八岁的李天念这首诗的时候,风不是风,雪不是雪,我只想轻轻吹去他脸颊的红霞。
日子依旧,时间在走。
春天,就要来了
五
大地回春,在一个黄昏我们去了后山
绿叶冒出,荒山有了生机,我们走在大树之间聊着天,说着明天,将来,和绿海。李天率先爬上陡坡,向我伸出手,一直走啊走啊,我们到了最高点,他靠在树上望向金黄的天,他的脸平静坦荡,也是金黄色的。
“什么时候走?”他闭着眼睛问我
“后天”
“加上你欠我的时间呢?”
“后天”
他不再说话,依旧闭着眼睛面朝天空
我们静静待到太阳落山,风越来越大,树叶摆动起来时,他向我招了招手下山,初春的风还有些冷,钻进他的领口,袖口,他一步一步往下走着,没有回头。
他说“张小青,再见啦”
此时,山不是山,树不是树,我不是张小青
“李天”我叫住他
他回头迎着风走向我,他的胸膛结实温暖,我不住得亲吻他,捧着那坦诚悲伤的脸庞,风很冷,风很冷,我们紧紧相拥。
可我还是要走了,他说“再见啦,张小青”
夜很深,很黑,瞎狗也睡了。
尾
门外的铃铛忽然响了起来,我打开灯,在纸上写下“柿子”
铃声还在响
我打开门
原来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