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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我絮絮说起他的大学往事之时,我们都即将进入大四。之前的六个寒暑假,我因为辅修课程安排,回家的时间总是格外晚一些。他时常随父母回乡村故居过年或者消夏,我们自高中毕业竟然三年未见。
他给我写过毕业纪念册,居然细细分析了我写在文学社社刊中的某篇散文,他写道,“很优美,很优雅,但匠气太过,不够开阔”。
当我学习了文学理论、文艺批评等等课程,又想起他给我写的毕业留言,不禁暗自发笑。“匠气”真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呵,浸满了少年人偏爱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我那浅薄的涂鸦,哪里配得上“匠气”。
我记得毕业册里A4纸大小的一张活页,他写满了空白之处。横折撇捺一如他的那本花面笔记,潇洒、流畅、质感坚硬。那本册子,被我留在了故乡的宅子,我甚至忘却了存放在书架的哪个位置。
少年呵,已然距离我们太远太远,乃至我们彻底失去了所有关于热泪盈眶的能力。
茂山和我说起他如何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刻,正是大四的开端,九月的中部平原,天高人浮躁,却又时常燥热仿佛酷暑。
他九月来电,“我要考研啦,和你要考的专业一样。暑假两个月,你都在复习吧?”
我说,“那你来找我吧,有些复习资料可以给你。”
他的所在与我并并未相隔一个省,种种因由之下,却从未互相拜访。
他抵达之时,已是午后,很快就是李清照写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我从不擅长记忆诗词,但这阙词他写在那本花面笔记的最后一页,用了黑色水笔,读来像极了如今流行的“轻奢”。
他说,“你们学校比我们大多了,重点院校就是不一样。”
我说,“这里也不是C9联盟,北清复交,大家都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是怎么读的大学吗?我确实去复读了,所以暑假没怎么联系你,也没去送你。
当年,我都读了小半个月高四,前班主任忽然拿了一个信封来找我,大约是因为被调剂了两次,邮寄又出了问题,通知书本来应该是八月中旬寄到我手里,最后晚了十来天。
两位班主任帮我核实了大半天,确定不是招生骗局,于是我就去报到了”。
我们坐在学校门外的小餐馆,九月的夕阳铺陈在他身后。他的五官在背光之处渐次变得深邃,我于逆光之处,看不清他被食物热气氤氲的神情。
他咽下一口冰冻可乐,“我当然去报到了,我偏科太严重,再读一年,也就那样吧。你当年成绩好,大家都觉得你能读C9”。
我埋头吃菜,像饿了太久。我根本不可能考上顶尖名校,至少经由高考绝对不可能。
我一直有些小聪明,但吃不得大苦,我能达到的层级就是我现在的学校,一所名声良好的211985,排名位居中游偏上。又像是我后来的职场,达到lower upper middle class便开始心满意足。这个奇妙的英文组合,是畅销文豪毛姆用来形容自己的出身。
可惜,能写出帅气作品的永远只能是茂山,而不是我。即便他进入大学后再也不曾写作,他的人生也一定会比我灿烂。
因为他一直知道何为最优解、如何在最优解的背景下发挥最大努力。比如他甘愿前往一座普通的本科,修习商科,经营小生意,边学边实践,后来又觉得法律和商科结合是一个不错的职业选项。
他躺在我暂居之地的出租屋双人床上,眼眸倒映着日光灯白剌剌的火焰,“一室一厅的单间,你为了考研也是破费了”。
我说,“外文系的学生会去培训学校代课。就算不考研,也一直想搬出来,大二之后,宿舍里实在太闹。”
他笑得狡黠,“用技术换钱,很帅气”。
彼时,我懒得回复他。经年之后,我才会真正懂得,以技术换钱,终归有限。
而他,大约从大一的第一天,就试图尝试彼年尚未如此流行的创业,他在不止一条道路上走得更快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