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苏生

2018-12-11 10:02:51

青春

1

余满第一次见苏生是在八岁那年的早春,他站在院子的中间,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丈高的梨树,她趴在二楼的窗台上,看着这个扎了一撮小辫的男生,脑袋里猛然冒出穿着戏袍,油头粉面的戏子小生。

余满噔噔噔跑下楼,站在树下,嘴里还塞着生日蛋糕,口齿不清的说:“你一直看它干什么,还能把它看出花来?”,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好一副凶神恶煞,实际上是自己护树心切,这树是爷爷生前所种,爷爷死后,再无花无果。

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裹了浆的冰糖葫芦,挠挠头说:“对不起。”余满本来也就故意吓他,听到他道歉,顿时软了脾气,疑惑地问他:“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他指了指不远处在忙上忙下的男人:“刚搬来的,我叫苏生,苏是姑苏的苏,生是余生的生。”

她听后暗自嘟囔了句:明明是苏轼的苏,生气的生,干嘛说得那么难懂?但面对新朋友,“我叫余满,就住你对面哦。”她咧开了笑脸,“你长的真好看。”他盯着她愣了一秒,随即笑弯了眼。

苏生父母离异,他被判给了父亲,父亲酗酒嗜赌,为了躲避债主才搬到这来。

他扎了个辫子,又性子极软,平常总是蹲在树下,你不跟他说话,他断不会理你一句。有其他同龄孩子嘲笑他,在院里围着他揪他的头发,他不哭不喊,捂着头蹲在地上。每次看到这余满总会从楼上跑下来,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不记得谁输谁赢,但是她知道那些被她打过的小孩再也没有欺负过他。

阳光暖化了三月的积雪,余满拿着剪刀看着坐在那晒太阳的苏生,说:“我把你辫子剪了吧,丑死了。”实际上,她是怕他以后再受欺负。

他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她猜他在看她眼睛里自己的影子,看自己是不是像她说的那么丑,她被他看得心虚,躲开了眼神,他顿了一下:“好啊,剪完之后,我能摸摸你额头上的红点吗?”她装模作样的思索了会,答应了。

剪完头发的他和原来相比并无二差,还是那么好看。

余满半蹲着身子,拖长了音,奶声奶气地说:“轻轻的哦。”他重重地点点头,像是准备做一件伟大的事。

他指尖冰凉,在碰到她额头的一瞬间,她打了个机灵,下意识的将他手推开,在他身子倒下的同时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她的手,随之一同倒下。

倒下后的事,她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有温热的东西从头顶流下,他轻声哄着她:“满满乖,满满不哭。”

她张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说,苏生不怕。

2

这件事情之后她的额头上留下了半指节长的肉痕,粉粉的,难看的要死。小学的时候还不怎么在意容貌,直到上初中,正是花季,她看到周围女生一个个姣好的脸颊,自卑感渐渐涌了上来。

余满趁着母亲出去打牌的空档,偷偷出去剪了刘海,厚厚的,似要把额头吞掉。她正站在镜前左右端详,猛的听见苏生在楼下喊她上学,她这才慢吞吞的才拿着书包出门。

刚下楼她就看见他不解的眼神,他似乎有话要说,嘴巴轻启,喉结滚动,又咽了下去,拍拍后座:“走吧,今天新生开学,别一会迟到了。”

她松了一口气,连忙应声坐了上去。

“你妈昨天骂你了吗,我带你出去玩的事?”

“没有啊,我妈才不骂我呢。”她晃着腿说。实际上余妈骂了她一个小时,自从苏生伤了她的额头开始,她就对他格外介意,但余满却丝毫没有怪他。

余满整日戴着帽子不怎么说话,让班里学生起了好奇心,一群男生趁她不注意,开玩笑似的抓走了她的帽子,她惊慌的捂住额头,却忘了自己是有刘海的,其他人发现没什么新鲜的都悻悻散了。

只留她一个人站在那,听着周遭的空气静了,抬头,眼神撞上了站在门口的苏生,四目相对,所有的委屈一拥而上。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苏生一路沉默,她晃晃他的袖子,低声解释道:“他们都是在跟我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哈。”明明是自己受了委屈,但他知道苏生心里比她更要难过。他停了步子,扭头看向她:“你的新发型挺好看的,以后别再戴帽子了。”

她听后大笑着说:“好嘞。”

那块疤,他们都小心翼翼。

余满和他刚进院子就听到余妈和苏爸吵了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总是能揪着吵好久。余妈看见两人一块回来,又看见自家女儿眼睛红红的,气就全撒在了苏生身上。

“要不是你伤了我家满满的额头,她现在至于偷偷去剪刘海盖住吗?你要她以后怎么嫁人?”

一语中的。

所有矛盾的溯源找到了,被冰封了许多年的话,在此刻倾然炸裂了。

余满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个一眼就能看到她心里的眼睛。

空气凝固,余满却找不到一个出口,最终还是苏生打破了僵局,他朝向母亲弯腰道歉:“对不起,我爸给您添麻烦了。”

余满看见了他眼里的暗淡,只一瞬,那一抹暗淡化成了坚定,他看着苏妈的眼睛,承诺道:“满满若是嫁不出去,我就养她一辈子。”

字字砸在余满的心上,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余满看着他,猛的想起了当初苏生问她:“有哪些瞬间,让你觉得时间很美好?”她现在忽然就找到了答案。

“白昼河上的轻舟,夜晚风卷起的繁星,四季周而复始的故事,故事里的你我正当花季”。

3

自从这件事情之后,余妈和苏爸变得生疏客气,在院子里遇到,也都是礼貌性地打招呼,但这并不影响苏生和余满的感情。临近初三毕业,苏生忙的焦头烂额,他的目标是重点高中,对他而言每一分都至关重要,直到考前的一个星期,他才意识到,余满已经好久没有跟在他屁股后面。

“最近怎么老是不见你?”苏生在她班门口堵住她问。她侧身靠墙,眼睛四处乱看,就是不跟他对视:“没有啊,可能你忙着放学后跟顾阮阮探讨问题,没注意到我吧。”

余满赌气,自从初三顾阮阮从实验中学转来之后,这个人美成绩好的女生就跟苏生走的很近。现在的苏生眉眼长开,身高一跃超过同龄男生,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瞧见他。

“快考试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过几天,一中重点班提前招生考试,我和顾阮阮准备去报个名。”他把打算告诉给余满。

“你要和她一块去?”余满明知故问。

“正好都想去,就一起了,你好好准备考试吧,我在一中等你。”苏生揉揉她的头顶,交代说。

余满不是个聪明的女生,从小到大苏生很轻松的拿到班第一、校第一,而她却要努力很久,才能勉勉强强跟他在同一张榜单上。

考试那天,她坐在考场靠窗户的位置,透过窗户一眼就能看见苏生的身影,她捏紧了手里的笔,脑子里都是小时候苏生教她做题的场景,一中她能考上,也想和苏生在同一个学校,但此刻她突然就不想去了。

成绩出来那天,苏生一大早就去找她,满心欢喜的等她说录取结果,“苏生,我没上一中。”她面带忧色的告诉他。而他满脸疑惑:“为什么?”“这次题太难了,我都不会做。”她撅着嘴一脸委屈。苏生看着她,最终叹了口气:“没事,没考上也没事,二中也挺好的,离家近。”她听后,吸吸鼻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一中比二中早开学一个星期,余满去送他,刚进教室就看见了正在找座位的顾阮阮。顾阮阮笑着给苏生打招呼,话落似乎才看见她,礼貌性地又喊了她的名字。

她跟顾阮阮不熟,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苏生,她对顾阮阮没有敌意,有的只是介意。

苏生和顾阮阮将她送到校门口,他被她撅嘴的样子逗笑了,抬手揉揉发顶笑着说:“你开学我就不能去送你了,到那好好学习,好好吃饭。”话刚落,她就开始眼圈泛红。

他俩这个样子惹得顾阮阮直乐:“怎么跟生离死别一样,放假不就又见了。”

余满吸吸鼻子,把泪憋了回去,是哦,过一段就又见了。

余满开学那天是个大晴天,站在陌生的校园里,看着周遭陌生的人,猛地想起母亲在考试前以死相逼不让她去一中的那天也是个大晴天,但她的却感觉不到暖和,像在冬天偷吃了雪糕,一直冷到心底。

4

到了高二,不知道什么原因,苏爸带着苏生搬了家,后来才听说是苏爸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女人,想要给她一个家,才改了恶习,找了工作,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之后,她就很少见到苏生,她偷偷打听到顾阮阮的电话,从她口里才得知苏生一边忙着学习,一边忙着兼职,她顿时就有些慌了,以为苏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装病请假,跑去了一中。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还飘着雪,她就穿了一件毛呢,鼻头冻的通红,软磨硬泡才说服了门卫大爷,同意去把他找来见一面。

她在外面冻得直跺脚,一抬头看见了冒着风雪而来的少年,他比原来高了瘦了,眉眼更加有菱角,校服外套了件棉袄,围着卡其色的围巾,再也找不出以前那个留着小辫子的小男孩儿的影子。

“不上课大冷天跑来干什么?”他蹙眉问。

“嘿嘿,没事,就是想见你,好久没见你了。”她打着马虎眼,痴痴笑着。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东西塞到他口袋里:“我身上钱带多了,我拿着怕丢,你帮我保管吧。”苏生摸出一看,有五块的十块的,一大把,他想她肯定是听说自己在兼职的事,以为自己缺钱,才大老远跑来送这些省下来的钱。

他心头一暖,把围巾围到了余满脖子上,没有说话,余满倒是嘟嘟囔囔念叨:“我同桌整天给她其他学校的朋友写信,真的好幼稚,她说男生一般都不爱写信,觉着矫情又麻烦,你是不是也是这样?”他摇摇头:“没有。”

她试探地问:“那我给你写信你会回吗?”,苏生噗嗤一声笑了,刚才自己还在那吐槽写信幼稚,现在又想要写信,真是…幼稚。即使这样,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聊了快十分钟,苏生看看表,一边嘱咐着她,一边往后退去。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铺天盖地的松树前,在转身离开的一个瞬间,她似乎看见了躲在树后的顾阮阮,再仔细去看却没了踪影,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没有对多想,迎着冷风又走了回去。

余满在晚上睡觉时才发现了口袋里的纸条,她回忆起苏生给她围围巾的场景,才反应过来应该是那时趁她不注意塞进来的。

她看完,笑得没了眼睛,室友在旁边打趣她,“眼都没了,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她不言语,自己在那偷乐,只有她自己看得懂苏生留给她的地址。

过了一段时间她就忍不住了,看着同桌一个劲得给朋友写信,她就有些心痒,于是,她准备好东西,只要一有空就坐在那奋笔疾书,东拉西扯的,满满一张纸,但没什么内容。她正认真写着,突然听见门口有人叫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张她很感激又很嫌弃的脸。

“你找我有事吗?”她抠着指甲,眼都不抬,而周知陶也不恼,“下午放学有球赛,来捧个场,管吃管喝。”余满一听到管吃管喝眼“唰”的亮了,但碍于面子,犹豫了一会才点头,装作勉为其难的答应。

5

余满碰到周知陶这个家伙纯属意外,他像个救星,实际上是个灾难,但这都是后话。她现在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画面都觉得神奇。

那是上周,她偶然间得知,苏生在校内违纪而被停课回家,她又故技重施,却被班主任识破,还惩罚她去打扫教学楼大厅,她不情愿,拿着扫把扫一下嘟囔一句。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有爸爸这样对女儿的?她越嘟囔越生气,忍不住放了句狠话:“老周你等着,等我哪天碰到你儿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她刚说完,从大厅侧边蹦出来一个人,校服松松垮垮,大冬天的连个棉袄都没穿,挑眉看着她:“你跟老周有仇啊,对人家儿子这么下狠手。”她气不打一处来,都高三了还课,一看都不是什么好人,白了他一眼,扭过身子又接着扫地。

而他不慌不忙,撂出一句:“跟我走。”余满愣了一下,最后还是鬼使神差的跟了过去,只见他熟络的跟门卫说了几句话,然后上前一把抱起她,正大光明的从大门走了出去。她顿时错愕,更让她惊讶的是,门卫大爷笑眯眯的看着他们,还嘱咐慢点。

what?!什么操作?!

周知陶放下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摆摆手:“我叫周知陶,不用谢我”,说完,又回头,冒出一句“你该减肥了。”

而最后结果是,她虽然见到了苏生,但又被罚扫了两个星期的地。

余满最终放了周知陶的鸽子,因为顾阮阮过来找她,许久不见,她变得更加好看,是超越同龄人的明艳,不知谁给她说过,顾阮阮这种女生是最没有杀伤力的,因为活的自我。而现在,她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扎在她心里,最后连辩解都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周知陶气冲冲地过来找她,刚张嘴准备质问,她的泪就一个劲得往下掉,他像犯了滔天大罪,以为自己吓到她,半蹲着身子,涨红着脸不知道怎么哄。

她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带我出去,拜托了。”

对周知陶而言这件事轻而易举,他以为她是想出去玩玩,直到他站在一中对面的咖啡厅面前,他才意识到,这个总是冷漠的姑娘并不是对谁都冷漠,她躲在自己的舒适区,有着自己的小天地,那里有她的小王子。

她推门进去,苏生愣了一会,没有预料到她会来,她没有等他开口,笑着说:“我下个月十一号生日,那天是周六,抽空陪我过个生日吧”他在思忖,低着眉眼,余满捏紧了拳头,她在赌,赌他们的感情,赌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他开口让她的胜算归零:“我…那天有事。”一瞬间,她笑了,眉眼闪烁,泛着星光,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余满写的信最终没有寄出去,它夹在数学书里,书被人翻动了无数次,但没有一次去打开那封信,它被埋在时光深处,无人触及。

6

自从那次之后,余满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整日埋头学习,而是跟着周知陶逃起了课,外人都以为是周知陶带坏了余满,临近高考,朋友老师劝她离他远点,她却全然当那些话为耳旁风,实际上,是余满带坏了周知陶。

“大姐,你就不能安心学习吗,你不学我还得学,我还等着考大专呢。”周知陶又一次被她拉出来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余满嫌弃,撇撇嘴:“志向挺远大,要是被我们周老师听见,估计会被你气死。”“是啊,他真的快被我气死了”,他笑了“老周,你班主任,是我爸。”

余满看着他不说话,每个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小秘密,她不继续问,是因为她知道,她无法承担起这个秘密。

“周知陶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不想学习吗?”她似乎就没打算听他回答,“从小跟着他跑习惯了,突然没了他,我就有点找不到方向。”她说这话时,眼神悲伤的快要死掉,周知陶知道这人是谁,但他无能为力。

高考前半个多月是余满生日,周知陶和一群朋友帮忙张罗着给她过生日,她早就知道苏生不会来,但仍旧抱着一丝希望,在包间里拿着手机发愣,最终没有等来一句生日快乐。

十八岁,他第一次没有陪她过生日。

在所有人七嘴八舌的吵闹中,她不顾一切跑了出去,去了顾阮阮的家,天还下着小雨,裙子贴在她身上,冷的直哆嗦,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最后,她才开口:“苏生,今天我生日。”

他看不透她眼里的情愫,那种复杂的情愫,他挠挠头说:“对不起,我今天忙忘了。”她没有再问,只是在这一刻,她决定了,她要去北方,义无反顾的去北方,因为他要去南方。

周知陶一路跟着她,在路口时,他叫住她:“余满,我要走了,你知道我考不上大学的,我已经决定出去闯闯,不给你和老周丢脸。”

他笑了,露出与以往不同的笑容。

半个小时前,周知陶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去同一个城市,显而易见的心意,余满懂,她笑着打趣:“别呆在一块了,我怕我带坏你。”

余满知道每个人的出现都有他的意义,就像周知陶的到来,是为了让她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苏生对于她存在的意义呢?她还在寻找。

她倏地想起顾阮阮的话,余满,苏生整天兼职就是因为愧疚,他不想你跟其他的姑娘不一样,他把你当做妹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上次违纪的是我,但他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你还不明白吗?下个月他要来给我补习功课,我们说好了考同一所大学,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找他。

她找了,也信了。

高考前苏生过来找她,问她要去哪,她随口说了个城市,而真正写在志愿上的却与它背道而驰。

那年的高考,余满超常发挥,考上了重点,她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去了一个再也看不见梨花的地方。

高考的那个暑假,她看了一暑假植物学的书,才勉勉强强将爷爷的那棵梨树救活,但来年春天的梨花,她恐怕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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