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您了解一下

2018-12-26 23:27:03

4.天桥

从百货大楼二楼的门走出去,竟然是一座天桥。青青走到天桥上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在这座冷清的商场里待了整整一天,那些蒙着灰尘的商品,现在无人问津,却足以让曾经的她和潘笠向往而又恐惧。

青青把手撑在天桥粗大的栏杆上,探出头去向下看,马路两旁的路灯已经整齐地亮了起来,一条稀稀拉拉的车河从她眼前延伸开去,融进远处深蓝的夜色里。

叫小歌的男孩儿告诉她,这是因矿区的兴起而建的城,也因矿区的废弃而败落,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里的平静和落寞的气息就找到了说明。

而如果不是小歌讲的那个故事,青青又怎么能够知道,这种平静的表面之下,有多少人的一生,在还没有真正开始的时候,就被残酷地碾压过去。这其中,也许也包括曾经的潘笠,她的那个已经记不清面容的潘笠。

有大片的风回旋着拍打在青青的胸口,她乌黑卷曲的长发猛地飞扬起来,在空中飘成一道诡异的黑影,没有人注意到她已经几乎把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到栏杆之外了。

青青的一只胳膊忽然一紧,有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冰凉的手掌。小歌在她耳边轻声说,小心,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的话,就没命了。

青青一笑,收回身子,轻轻挣脱小歌的手掌,说,我知道,我没事,只是想看看这里的夜景。青青说着,发现她不能很清楚地对上小歌的眼神,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本该有一双在黑夜里也炯炯有神的眼睛。

青青转过身子,靠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小歌,问,你为什么总要到晚上才出现呢?小歌缓缓叹了一口气,说,因为我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出来见你。

青青耸耸肩,笑着问,我们不是可以像昨天那样么?为什么还要跟踪我?那个女孩儿是不是知道了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不原谅你的。小歌听了这话,仿佛突然激动起来。她本来就不该原谅我,都是我的错,他再次抓住青青的手臂,很快地说。

高三的寒假刚开始的时候,男孩儿带着女孩儿一起离开了小城,当时他们都决定不再回来。男孩儿已经参加了高中会考的最后三门,开学之后成绩出来,他就可以拿到高中毕业证,然后进入矿区,去接下父亲那个不知道还能存在多久的岗位。

女孩儿上高一,虽然经常跟着一群男生到城里的广场去混,但成绩一直不错,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奔着考大学去的,她不属于这里。但他们都没有能够等到正常命运的降临。那年,男孩儿19岁,女孩儿17岁。

那天女孩儿在学校里一直没见到男孩儿,她在下了晚自习之后到男孩儿班上去找他一起回家时,才知道他生病请假了。于是女孩儿那天不仅独自回家,还绕了一截路,准备先到男孩儿家去看他,再回自己家。她原本不应该这么做。

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女孩儿孤身一人被草草离婚各奔前程的父母遗弃在这里,依靠每月寄自远方的生活费、和一直喜欢她的男孩儿及其家人的照顾活下来。这种遭遇让女孩儿和她周围的人与事之间的关联一直非常稀薄,她没有要好的同学和朋友,除了男孩儿和他的父母之外,其他人的关心和帮助,她一概抗拒。

这多少让人们在例行的同情和怜悯之外,也不由自主地将某种异样的眼光、乃至他们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敌意加诸于她。她在小城是孤立无援的,惟一的出路就是考到外地的大学去读书,然后不再回到这里来。但是她没有能够等到那一天,在抄近路去往男孩儿家的路上,她遇到了那伙混混。

男孩儿那天没有真的生病,但他知道女孩儿一定会来看他,他是她惟一的朋友。他等到很晚,女孩儿的敲门声都没有响起。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骑上单车从家到学校一路走一路找,往返几次之后,终于想起那条抄近路的巷子。在那里,他发现了衣衫破烂的女孩儿。女孩儿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事情比他预料得严重得多:他们轮番侵犯了她。

女孩儿的身体受了伤,有的伤口在男孩儿不能够看到和触碰的地方,她还发起了低烧,她要求男孩儿把他送到医院去。这样一来,事情就不可能瞒得下去了。

警察很快介入,混混们酒醒之后,也被这样的事吓坏了,说到底,他们不过也是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但事实已经很清楚,这是一起令人发指的恶性案件,混混们十恶不赦,而且正赶上了严打犯罪的风头。

宣判大会在小城惟一的一家电影院里进行,几个混混都被判处死刑。他们胸前挂着写着罪名的纸板,被五花大绑押到卡车上游街一圈后,押赴刑场枪决。

男孩儿没有去看他们,但他在医院照顾女孩儿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枪响的声音,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也被执行了枪决,他该死。

女孩儿最终也下达了自己的判决。她告诉男孩儿,她早就已经看透了小城的单调乏味、毫无指望,她厌恶广场上茶座里那些劣质奶茶的味道,她讨厌那些打打杀杀的香港警匪片,她甚至受不了溜冰场那肮脏浑浊的玻璃彩球灯,还有台球桌旁边那些光着上身头发油得拧结在一起的年轻人,她在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她等不到高考就要离开,此刻,马上。

男孩儿知道,人们虽然都跑到医院来看她,在她面前指责那些杀千刀都不够的坏蛋,她的同班同学们虽然也给她拎来了果篮,告诉她伤好之后早些回去上学、参加考试,但是事情很清楚,在这座闭塞的小城,她已经成为一桩丑闻。出了这样的事,那些从前因为她的遭遇、因为她的骄傲和不近人情而在她头上若隐若现的阴暗烙印只会更加刻骨,永远无法抹去。

她是为了去看他才出的事,他责无旁贷。女孩儿语气冷硬而坚定地要求,男孩儿带她离开这里。男孩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心里都十分清楚,他们不可能再回来了。男孩儿知道这是他应当承担的,他罪有应得。他们抛下各自惊慌失措的父母,抛下尚未完结的学业,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就这样,永远离开了。

再然后,女孩儿消失了,男孩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了。

我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最后想到,我们是坐那趟火车离开这里的,我是不是那时候就把她弄丢了呢?我就到那趟火车上去找她。男孩儿说到这里试图看着青青的眼睛,可是青青发现他的眼神依然是微微散开的。

他们,男孩儿和女孩儿,不是都决心不再回到这里了吗?那么你现在回来了,又去回这里的火车上找她,又有什么用呢?青青问。

她想,潘笠当时,是不是也曾经下定决心,不再回到这个地方,可是现在呢?她低头看看自己脚边的箱子。

男孩儿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只是自顾自说,还有一天,你走的时候,如果凑巧见到那个女孩儿,就帮我告诉她,小歌在找她。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疲惫。小,歌,唱歌的歌,不是哥哥的哥,男孩儿强调道。

5.操场

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

小城惟一的一所高中,三块篮球场组成的操场,操场对面是两栋四层的教学楼,一根旗杆光秃秃地立在校园中央,上面早就没有了旗子。没有一点动静。阳光下站久了,青青就有些恍惚,学校门口挂着矿一中的牌子,矿区早已消失,不知道学校是不是也随之废弃了。

潘笠发达之后,信誓旦旦地告诉青青,他们一定会把他的照片和事迹,张贴在操场边宣传栏里最显眼的位置。虽然那时他的成绩远算不上优秀,也没有最终完成在那里的学业,虽然他没有拿到高中毕业证,也没有办退学手续,连正式的肄业都算不上,但是,他最终成功了。

这所成立几十年,只有寥寥几个毕业生考上大学的高中,走出了一个记忆科学大师,在二十七岁的年纪就名满天下,一年之内在全国举办巡回演讲三十多场,出版记忆学著作五部,其中两部再版五次,销量上百万。

他独创的全脑记忆法极大地开发了人脑的潜力,造福了一大批在应考路上茫然踟蹰的莘莘学子,还曾被国家级、省级媒体争相报道……

以及,他也凭借自己的天才,在短时间内积累起令人咋舌的巨大财富。这已经足以让所有人信服。他理应成为这所学校最应当大肆宣传的校友。即使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了。或许在他猝不及防的丧命之前,这所学校就已经荒废多时,他的传奇经历、令人炫目的财富、他的那位一言难尽的妻子,甚至他对于重返故里的拒绝,都随之一同埋入尘埃,不见天日,和他的成功背后所埋藏的那些秘密一样,再也难以追索。

那次流产让青青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在她的身体终于被巨大的失望和痛楚冲决了一个堤口之后,随着鲜血一同冲刷而出的,还有一些她不再愿意记起和面对的事。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摆满黄金和钻石首饰的的柜台,记得她倒下去之前潘笠一脸的冷漠和不耐烦,记得潘笠语带嘲讽地说自己是背井离乡身无分文的穷鬼,记得潘笠在上个星期买了一个很小的蜂蜜蛋糕给她,记得他在三天前的半夜回到家中,精疲力竭,在睡梦中不停急促地喘息和低声吼叫,如同落入陷阱的困兽。

记得他偶尔说起,他的人生被某一桩意外所斩断……但她忘了那是怎样的一桩意外,她忘了他口中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个断裂的过程,忘了他们一起到这个城市来之前的所有事情。

一觉醒来,她失去了自以为可以报答潘笠的东西,失去了原本虚妄的希望,失去了一部分的人生,失去了来时路。这同时意味着,她也失去了一部分的潘笠,那个据说和她一起长大、一起离开故乡的男孩儿,他的少年时期,青青永远地失去了。

她的记忆从她十七岁跟着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们的时间表,就这样错开了。

潘笠比她更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甚至觉得他为此暗暗松了口气。那或许是一段他也不希望记起的人生吧,青青想。她也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过来安慰潘笠,他们还年轻,又刚结了婚,他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自己也并不相信这话。她一直害怕潘笠碰她,虽然原因已经记不起来了,但那种让她自己也难以承认和面对的隔阂和厌恶是真实地留存在她心里的,况且,商场里的愤怒、耻辱和绝望,还像一个噩梦一样,远远没有散去,她知道她以后几乎不会再心甘情愿地让他碰她了,即使她必须倚赖着他继续活下去。

潘笠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事所吸引。伴随着一部分记忆的失去,青青的记忆力似乎一夜之间惊人地爆发出来。

她能够准确地说出三天前给她打过针的护士脸上的痣长在什么地方,也对于一份被潘笠抛在一旁长达一个星期的报纸上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倒背如流,就连潘笠从超市买回来的肥皂,她也能开玩笑一样把包装上一串长长的条形码正过来、再倒过去背给他听,然后等着他从垃圾桶里把包装袋翻出来验证。

后来潘笠给她找来长长的一串数字,让她从数字开头的3.1415926开始背起,再后来,他又拿来一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叫作《战争与和平》。青青每次都照他的话做了。她有时候头疼得厉害,背牛津英语高阶词典那段时间,她几乎失眠了整整一个星期,闭上眼睛,那些陌生的英文字母就汇成一股浑浊的洪水,向她席卷而来。到了近前,洪水里又化出一头面目狰狞的猛兽,亮出尖利的獠牙向她逼近。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她流产之后,他似乎变了个人,也许他没有变,只是她的记忆出了偏差,她连自己的一段人生都可以完全忘却,当然也可能记错了他是怎样一个人,甚至记错了自己是怎样一个人。

她当然不会把这些想法告诉潘笠,潘笠也似乎并不再真正关心她在想什么了,他只是再三提醒她,不要当着任何人的面,提起她失忆的事,她要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潘笠带着她四处去表演背圆周率的把戏,再后来是背那些漫长的俄国小说,人物的全名、昵称、地名、时间、罪行、景色、长篇的辩论、冗杂的心理活动,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后来他拿一本没看过的书给她,向观众宣称她能在半个小时后背出全文。而她也没有让他失望。

他宣称她是受了他的训练,他在多年潜心钻研记忆科学的基础上,独创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记忆训练方法,他的妻子就是他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如今已经用事实证明他的研究成果斐然。

她开始跟着他在各地奔波,频繁地在越来越大的场面上表演令人惊叹的记忆力,甚至能够当场背诵随机抽选的观众指定的书籍段落。有了活生生的证明,不由得人们不信。

他的方法随之受到欢迎和追捧,他组建了研究团队,成立了公司,开始巡回演讲、出书,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她后来很少再亲自出来展现他神奇的记忆方法的成果了,他的团队不断壮大,有许多据称是经过了训练的人代替她来进行神奇的表演。

只有在记者关心到他最初的创业构想时,她才被短暂地请出,作为一个因为过度的奇思异想而一度为世人所冷落和质疑的天才,他衷心地感谢他的妻子,正是她的相信和支持,乃至甘愿亲身试验,才造就了他今天的成功。

再后来她就很少露面了,据说是因为早期的方法不太成熟,她在试验中因为试错而伤到了脑子,需要长时间的静养。但一些关键的演讲和售书活动,还是需要她的出席和表演。

他们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一切,现在唾手可得,他们在几乎被绝望的潮水冲散之后,重新建立起新的联结纽带,而且似乎牢不可破。而真正的希望早已消失,青青知道这一点,她知道潘笠也知道。

她的潘笠,据说她从小就认识的、一起长大、又为着什么变故带着她一同来到这里的那个少年,已经被她弄丢了,而眼前这个人,则变得越来越陌生。

那次流产似乎是一个转折点,而真正发生了什么已经永远无法知道。忘记了应该记得的,记住了想要忘记的,青青便注定只能生活于没有来路、也不见去路的凝滞的当下,一片空白的令人惶惑和厌烦的当下。

宣传栏还在,用作背景的大片的白纸早已发黄,上面密布着褐色的水渍和霉点。青青透过上了锁的玻璃橱窗往里面望,是已经模糊的几个学生的照片和介绍,她艰难地辨认出,它们都与所谓成功的事业或惊人的财富没有关系。是对当年的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部的表彰公告。

高三二班的宣传委员潘阳歌,工作勤恳负责,在紧张的学习之余坚持每月更换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为同学们在紧张的备考中带来放松和欢乐。关心同学,积极帮助家庭有困难的学生。先进事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写怎么关心和帮助同学。

简陋的小城中学,无心学习的少年们,有再多的不安于室和不羁的想望,最终也只能编织出这样平淡浅陋的“先进事迹”。

或许是岁月剥蚀的缘故,照片上的男孩面目并不鲜明,疏淡的眉眼间有些怯生生的神色,眼神散开去,不知在望着什么,是落魄小城中纯良无害又带着几分怯意的懵懂少年。潘笠少年时的样子,永远地留在了这里,这本该是青青最熟悉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失去了他,忘记了他,竟将叫那个小歌的男孩儿视为陌路。

从那张照片往下数两行,是高一一班的唐青青,三好学生,语数外成绩均名列年级第一。

说是三好,其实只有这三科的成绩好。音体美课一塌糊涂,性格内向,不合群。父母离异,依靠每月寄自远方的生活费和少年恋人的照顾而生活,以为自己能够在三年后考上大学,顺理成章地抛弃这个被遗弃的小城,扬长而去,却不想遭遇意外,多年后依然是知情人士口中意味深长的、近似丑闻和耻辱的存在。

那个女孩儿,就是性格太倔了,也是运气不好,看看,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那个男孩儿,一家子都这么毁了。他们说。

十七岁的唐青青,眉头微锁,眼睛里面没有笑意,而是透出紧惕,嘴角紧紧绷起来,得意洋洋,虚张声势,以为没有人能看透自己,以为自己不受掌控,无坚不摧。青青盯着她看了很久,轻轻说了句,真蠢啊,你。明亮的阳光下,她的影子变得很淡很淡。

6.四路车

天擦黑的时候,青青带着箱子,上了一辆四路车,就是她前天上午在街心花园旁边找到的那一路。城市很小,只有一路公交车,不知道为什么是四路。十九座的中巴车,纸板上写了行驶方向,末班只到八点。

车上几乎没有人,不出所料,小歌坐在最后一排。

青青拖着箱子,随着车厢的摇晃走过去,在小歌身边坐下来。车子在夜幕中穿行,青青就着外面幽微的路灯打量着入夜后的小城,白天曾经走过的街道此时散发出愈加荒凉的气息。

小歌不看青青,仿佛已经笃定地知道她知道了什么。良久,他看着青青脚边的箱子,说,你终于等到这天了么?青青点点头,对小歌说,你也终于回家了。

小歌耸耸肩说,其实那时他心里是害怕的,他从生下来就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可是他强忍着,他犯了罪,只能自己赎。

青青转开头去,小歌淡淡的眉眼映在车窗玻璃上,随着街边路灯的光一同流动着。这是潘笠已经死去的少年时代,已经被青青忘却的,彷徨无措游荡在故乡的少年,死在某个青青已经无法记起的时刻。曾经的,她的潘笠,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他们对彼此充满了歉意,共同穿过只属于他们的时光

真正的结束其实早就开始了,他们去到广场,生硬地模仿醉生梦死的姿态,却无法抵挡真正的倾颓。他们知道一切,男孩儿,女孩儿。和他们的祖辈当初迁徙到此的阵仗非常类似,衰败的过程竟然也透出一种怪诞的轰轰烈烈和热火朝天。

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甚至有几个老师都办了手续离开了。矿区的人走得更多。不知什么时候起,家属院附近的片区自发形成了一些集市,售卖着各种被认为尚存一线价值、却又无法带走的东西。铁锅,绳子、盆栽、铁镐、脸盆、一些奇形怪状辨不出颜色的矿石,甚至还有成捆的旧杂志。

与此同时,楼房逐渐空下来,有时青青放学回家后,看见某一个阳台上的花突然全部不见了,阳台的门打开着,隐约透出房间里空洞的气息,就知道又有一户离开了。

女孩儿也和男孩儿一起去逛过那些卖旧货的集市,走过一个个摊点的时候,女孩儿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冷漠和傲慢的,仿佛正在发生的令人沮丧的一切和她没有关系。男孩儿知道她是对的。这里发生的一切早已让她深深地厌烦,她不属于这里,她很快会毫无留恋地把它们统统抛在身后,也包括他。

男孩儿知道自己不会参加高考,也没有办法和女孩儿一同离开这里,他知道自己属于这个地方,除了和父母一同留在这里,接受近在咫尺却又模糊不清的人生,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的出路。

在这场热热闹闹的天翻地覆中,他几乎从开始就抱定了决心,张开手臂紧紧地攀附着正在沦陷的地平线,由于无从想像其它的可能性,他几乎唯有从这种垂头丧气的前景中才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所以他需要驯服她,他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但也是在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远算不上真正的恶人。小的时候,男生们把毛毛虫放进女生的铅笔盒,只是为了吓吓他们,这是他们所习惯的驯服她们的方式。也是他能想到的惟一方式。

他去找了那几个常年游荡在小城的混混,他们中有几个是他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他们的父母都是留守的工人,领着最低保障的工资,每天负责巡查几处库房和开关几处电闸,以喝酒和咒骂度日。这些孩子身上浸染了怨恨与戾气,以骚扰和恐吓他人为乐。

他在他们面前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她,特别说到了她的古怪和骄傲。他觉得如果他能够在她被骚扰和惊吓之后及时出现,救下她,安抚她,她在他面前就不再能骄傲得起来,她就会知道她不能离开他,离开这座小城。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混混们那天晚上喝了酒,也许他们就算不喝酒,也不会把男孩儿对他们的嘱咐放在心上,男孩儿故意反激他们不敢动那个女孩儿的话倒是被这帮人放大了。

黑暗在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那是他们曾经无法想像的黑暗,他们同样没有想到的是,这黑暗还会延伸得更宽、更远。而公交车终于到达了终点站,潘笠的家。

青青拖着箱子走进单元楼。楼里几乎全都空了,潘笠的父母是为数不多的留守到现在的人。潘笠的生意做起来之后,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他从来没有担心过他们已经从小城搬走了。他们老老实实一辈子,宁愿抱残守缺,和他一样,他告诉青青。

屋里黑漆漆地,没有人。潘笠的父母不在家,青青知道他们在哪里。

那天在去医院的路上,潘笠说到兴奋处,甚至提到,等仙仙顺利地把孩子生下来,他要和青青一起带着孩子回老家一趟,他们会把那次断裂造成的裂痕好好地修补起来,他现在有了钱,又有了孩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圆满的?他的圆满。

仙仙是光鲜漂亮的女孩儿,周身透着尖锐和生动,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在阳光下不停翻滚的灰尘里牢牢插着。青青要下车把前排副驾的座位让给仙仙坐时,潘笠忽然拍拍她的手背,像他以前陪她去医院时,她起身走进检查室之前一样。

他们去了一家人很少的私立医院,潘笠提前预约了经验丰富的主任医师。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仙仙没有骗他们,她确实已经怀孕两个月。潘笠喜出望外,但他很快恢复了生意人的狡狯。

他们会把仙仙接到家里养胎,一切都不用担心,在这家医院生下孩子之后,他们会把先孩子抱回家,而仙仙则留在这里的特护病房。到此为止,和仙仙有关的部分仿佛就结束了。

青青站在一旁,听着潘笠在步步为营中充满警惕地等着仙仙提出条件,疲惫和厌恶排山倒海地袭来,她打了个冷战,像是有条蛇爬上了她的脊背。

仙仙很快愤怒起来,她并不如潘笠所想的那样头脑简单。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她说,你们把人当什么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像是要单枪匹马地应对两个即将抢走她的孩子的强盗。孩子,现在能够这样称呼他了么?成形了么?青青想着,有些恍惚起来。

我现在就去把孩子拿掉,仙仙说。青青看见她抬起手,指着潘笠和自己,仙仙说,你们两个,强盗,杀人犯。

青青的头忽然剧烈地疼起来,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面左冲右突,像是要把脑袋分裂开来,破壳而出。和那次流产后在医院苏醒过来时,一模一样的症状。

她早知道自己的孩子保不住,为着某个她已经不可能记起来的原因,她早已经一片破败,荒芜不治,即便没有那次商场中的意外,她也无法成功诞育一个孩子。那道为她所遗忘的人生中的裂痕,无从抹平。

疼痛持续地冲撞青青的头脑,她眼前的空气一点点扭曲,潘笠和仙仙正慢慢变形,离她越来越远。仙仙似乎在对着潘笠大声地咆哮,潘笠上前去试图稳住她,可是仙仙实在是太激动了,她转身想要摆脱潘笠双臂的控制,她的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她好像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可是青青一句也听不到。

然后青青看到潘笠突然在仙仙面前跪了下来,还向自己招了招手,似乎是让自己也过去说点什么,她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一些人围了上来,而自己已经被挤到了人群之外。

她隔着人群,看到潘笠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双手握拳杵在地上,怀抱希望仰视怀孕的仙仙。她的潘笠,已经死了。他们是强盗、杀人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先杀死了自己。

青青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楼道里的窗台上,这里是十一层,从窗口望出去,底下一个五颜六色的圆形大花圃。人群像是突然发现了她似的,霎时间安静下来。仙仙也愣住了,潘笠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来不及收回脸上恳求的表情。

潘笠慢慢地走过来,犹豫着向青青伸出了手臂,说,青青,你要干嘛?你别傻了。青青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看他,她在剧烈的头痛中,无比地憎恨起自己两个小时前那不切实际的妄想,她带着这样的憎恨向后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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