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是中夜,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我打完最后一批铁,浑身大汗淋漓。
我拿着挂在脖子上发黑的毛巾擦了擦脸和身上的汗,拿出一瓶烧刀子坐在椅子上喝,看着屋外沉沉的夜色和滂沱大雨。
远处有一点灯光若隐若现,在黑暗中显得扑朔迷离。我抿了一口酒,那灯光似乎是往我这里来。
灯光越来越近,我看得清楚了。来的是一顶木轿,前面一个人持伞掌灯,后面四个人抬着轿子,淋在雨里。
轿子停在了我的铁铺前。掌灯的穿着一袭黑色长袍马褂,带着红色瓜皮小帽,嘴唇像两根肉肠。他弯着腰,对着轿子里轻轻说了些什么,然后轿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掌灯的前臂上,走了出来。
这人我识得。薛桥,城里的药材商人,最大的几家药铺都是他供给。他朝掌灯人摆了摆手,便朝我走来。他穿着青色长袍,剑眉薄唇,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
我看着他,“本店已经打烊了。”
“在下并非为打铁而来。而是有一事相求司徒先生。”他向我揖礼。
“哦?”
薛桥向我走近两步,身形有些不稳,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叠银票,“这里是五千两银票。希望司徒先生为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再奉上五千两。”
“谁让你来的?”
“正是令师兄万霄云。”
“他自己不收这笔钱。倒让你来找我这隐退了的人?”
薛桥摇了摇头,“实不相瞒,令师兄已经先后排遣过人了,都败北而归。万大哥有要事在身,便让在下前来寻找司徒先生。深夜叨扰,实在抱歉。”说着,他将手伸进胸口中,掏出一封右下角印着一片山林掩映着高耸楼阁的信来。“万大哥让在下把这封信交给司徒先生。”
这栋楼精雕细琢,只有极少的人清楚它的含义。我接过信放在桌上,“说吧。但我不一定能帮你解决。”
薛桥欣喜之情见于颜色,“令师兄向我说过司徒先生的事迹,在下仰慕得紧。区区小事,司徒先生定然马到成功。只可惜司徒先生如今不在灵阁了,否则......”
“这就是你想向我说的吗?”
薛桥面露尴尬之色,“既然司徒先生快人快语,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事情是这样的,相信司徒先生也知道在下在长安城内有了一点小家业。虽然平日里在下烧香拜佛,广结善缘,可免不了还是遭人嫉妒陷害。半个月前,一个苗人找到了我,二话不说便向我下手。
当时我没提防,竟中了他的蛊术。后来我们抓住了他,无论怎样他都不肯说话,也不肯替我解蛊。所幸在下懂得一点医术,连忙遏止住了蛊毒的发作。可至多不过七天,倘若我没有找到施蛊人的话,那我命休矣!”
说着,他解开长袍,露出腹部,“现在,蛊毒已经蔓延到我的小腹上来了。”只见上面宛如一条条黑色蜈蚣在往上爬,他脸露痛苦之色。
他系好长袍,“我思来想去,一定是有人嫉恨我,于是买通苗人来对我下蛊。而且这个人对我恨得咬牙切齿,他不仅要我死,还要我死得惨不忍睹。”
我说,“施蛊人不是已经被你抓住了吗?”
他摇了摇头,恨恨地说,“这人不过是个傀儡。真正的施蛊人经过我的调查,还远在苗疆。只有找到他,我才能够活命。”
“嫉恨你的人是谁?”
“当务之急是解除我性命的危机。来日自有时间寻找真凶。我想请司徒先生远走苗疆一趟,去乾州帮我除掉一位名叫周浣溪的草鬼婆。只要她一死,我身上的蛊毒便会褪去。”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草鬼婆是湘西秘境中有蛊的妇女,行迹诡异。而周浣溪......”薛桥说话还算明快,一炷香的功夫把草鬼婆的事情全说了。此时他脸上已经开始冒虚汗,显得有些不支。
“司徒先生,在下的命可说全在你手上了。事成之后,司徒先生倘若有所吩咐,唯命是从!”
“四天之后给你消息。”
薛桥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双手抱拳,朝我躬身一拜,然后跨出门槛。门外暗处的仆役过来扶住身形不稳的他,将他送入轿内。我看到那点火光又进入黑暗中,在风雨中飘摇,渐行渐远,直至成了看不清的小点。
2
我拿起酒瓶喝了一口烧刀子,然后揭开桌上的信。是师兄的笔记。
司徒灵启
二弟,为兄有一事相托。这位薛公子昔日给了灵阁不少好处,六师弟重伤便是从他那里得来疗药。如今他有难,灵阁岂能置之不理?
我知道本不应该托你来办,你已经离开灵阁了。但如今灵阁人才凋敝,我诸事在身,实在无法远行。盼你能为灵阁解忧。
许久未见,若二弟能来灵阁盘亘几日,为兄不胜欢喜。
落款处是师兄的姓名,日期,和灵阁的印章。
我用手指摩挲着印章上的阁楼。我离开灵阁时,师兄很尊重我。后来,师兄没有托我办过事。我不愿让他失望。
我走到房间西面,从墙上挂着的许多铁器中,取下挂在中间的一把没开封的黑剑,然后把角落的菜坛子移开,地面露出一个黑色的扁孔。我将黑剑插进去,中间的两块地板缓缓向两旁移开,露出一柄铁锤。锤身布满银纹,六粒黄晶石镶嵌于两侧,中间镌刻着一个张嘴的狮头,手柄用黄蟒皮裹着。
我蹲下身,伸手握住锤柄拿出来。我走到水缸前,将一条干净的毛巾浸湿,然后把铁锤上的灰尘都擦干净。
我将铁锤用青布包裹起来,放在桌子上。现在我还能睡五个时辰,时间不多。我躺上长椅,将长衣盖在身上,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清晨我去马市购了一匹良马,将铁锤系在背上,往苗疆驰马而去。
这段路有上千公里,我马不停蹄,换了四匹骏马,于亥时到达乾城。此时城内静悄悄的,人们大都安睡了,街道上只有寥寥的几盏灯在亮着。我牵着马,找到了一家悦来客栈。掌柜正坐在柜台前,往手上吐着唾沫,清点一天的账目。
“掌柜的,还有客房吗?”
掌柜的连忙起身,“有的,有的。客官我们这里有天字号的,和地字号的,您是要住哪种?”
“天字号。”我往柜台上放上一锭银子。
掌柜嘴上的两撇胡须都翘得高高的,“好的客官,好的客官。您稍等!马匹可以让小二先牵到马厩去。”说着,他转头朝屋里头大喊一声,“乐华!”一个小二揉着惺忪睡眼,神情茫然地从门帘后走出来。“把客官的马牵到马厩去!”小二连连点头,走出门,牵着马离开。
“掌柜的可曾听过一个叫周浣溪的女子?”
“啊?”掌柜皱着眉,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伸手捋了捋下颌的胡须,“好像听过,但没什么印象了。”
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你再想一想。”
掌柜的恍然大悟似的,用手指点着脑袋,“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然后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这个女人啊,可怖极了。在她们那里,人人都憎恶她。听说她做了什么违背祖训,丧尽天良的事情。不仅害得家里人抬不起头来,受到邻里的指戳,就连她自己也闭门不出。坊间传闻,她形貌丑陋,只有一只眼睛,脸上满是疤痕,哪个人要是见着她一面啊!那三天都睡不好觉。客官你找她吗?”柜台上的银子在掌柜指手画脚地形容时,已经悄然滑进了他的钱兜。
我没回答,“我的房间在哪里?”
“上楼梯左手边第一间。我们的天字号上等房,包您睡得舒心!”
我转过身往楼上走去。推开门,一股沁香扑鼻。的确是上等房。
3
第二天一早,我通过薛桥告诉我的信息,找到司马河旁边的一栋房子。薛桥说,草鬼婆周浣溪就住在里面。
这栋房子由木板砌成,墙上长出了青苔,两扇大木门像被火烧过似的,木条搭成的窗户显得黑乎乎,不像有人住在里面。
我飞身上树,望了许久。既没有看到人来往,也没看到房子里有任何动静。我从腰间揭下烧刀子,饮了一口。等天黑。
这个地方像是一片禁忌之地,无人敢来。木屋孤零零地伫立于河畔,里面黑乎乎,不透一点光。两旁树木林立,显得三个窗口更加幽深。当夜色开始笼罩过来,木屋置身于黑暗的阴影之中,似乎融入了其中。白天沉睡的动物,此时开始窸窣作响。各种奇怪的声音,更衬得木屋幽静。
作为杀手,耐心与谨慎比勇猛更加重要。然而此时我也开始怀疑薛桥是否说错了地方。这里其实只是一间荒废的房子。我了解不到任何东西。
到了戌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将酒瓶系回腰间,取出背上的铁锤。这时,我感觉到有个滑溜的东西碰到了我的耳朵,冰冰的。借着月光,我看到一条满身紫色花纹的蛇垂在我眼前,它尾巴卷在树枝上,头朝我嘶嘶地吐着信子。
我侧身挥掌一拍,紫蛇像团被扔出去的绳子一样掉在了地上。
我转头看向木屋,此时里面已经亮起了飘摇不定的烛光。嘶哑的声音从木屋中传来,“佳客远来,为何不进屋一见?”
我飞身下树。里面赞了声“好功夫。”
我走到木门前,敲了敲门。“请进。”
“吱呀!”我推开门,只见一名妇人垂首坐在厅中的竹桌后面。竹桌上摆着一支红蜡烛和一个木偶,窗口进来的风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借着微光,我看到庭内摆放了许多的坛子。妇人一言不发,长发遮住了她的面目,我只能看见她阴影中的下颌,布满了齿印。
她似乎有点诧异,微微抬起头看向我。“很少有人推开了我的门,现在还能站着的。”
“哐!”一声,门在背后关上。我没回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她咳嗽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木偶,在它身上点点画画把玩着,手上满是齿痕疮疤。她嘶哑地说,“想不到时至今日,还有人在惦记我。难得,难得。”这两声感慨饱含着怨恨。
我听到左手边黑暗中有东西发出声响,像是水烧开了锅盖在哐哐地跳。随即像是竹子爆裂的声音响起,我感到一块重物正向我飞来。我握紧铁锤,扭腰一挥,木板被我砸得木屑纷飞。烛火也被挥锤的风势吹熄。
一股强劲的掌风向我抓来,我侧身避过,铁锤猛地砸过。这一击力道大概八百公斤,我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可像击在了老树上。
他顿了顿,又朝我扑过来。双爪飞舞,抓得空中猎猎作响。我击了他四锤,每次都能听见骨头粉碎的声音。他就算修炼了少林寺的罗汉金身,这时也该倒地了。
妇人嘶哑地说,“天下人,负心薄幸的多。无论你如何待他好,他变心了便将你弃如敝履。”黑暗中我听到缓缓的脚步声和瓷盖打开的声音。
我很清楚妇人是在放某些毒虫之类的出来。但眼前的怪人有些难缠,我无法阻止她。
怪人飞身扑上,招式没有半点章法,每次都是把自己全部暴露,同时直取我的要害。我后撤三步,想引他到月光之下,看清后将他的天灵盖击碎。
他冲过来,正当一点月光投在他脸上时,他连忙后退。这一霎,也足以让我看清他了。他不是人。他面目腐烂,脸上的一点肌肉像风干了似的附在脸上,两个眼眶大而深,眼珠干枯得像粒桂圆肉,带着上个朝代的红帽子。
我微微有些失神。突然之间双脚一紧,一条浑身黑褐色网纹的蟒蛇缠住了我,它抬起宛如大腿粗的脑袋,朝我吐着信子,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
我对着蛇头一锤挥出,它重重地拍在地上,可身子仍缠住我双腿不放。我对着它的七寸挥锤一砸,整团肉都成了糨糊。我挣脱蛇身,拎起蛇尾当作软鞭向黑暗中的妇人甩去。
我听到蛇身撞击木墙的声响,但没有听到妇人的声音。只见从黑暗中爬出来一条条巨大的虫子,通体深褐,百足如锥的蜈蚣;身形碧绿,八足如根的蜘蛛;还有状如土丘的蟾蜍,下颌鼓鼓作势。
我挥出铁锤,它们便形如肉泥。可毒物源源不断,我无法一直站在这里。我需要进入黑暗中,破掉死尸,才能对付妇人。
我纵身一跃,力聚腰腹,重锤挥出。“嚓哐!”一声,木墙被我砸开,一缕月光从豁口中射到地面上。我感到一股劲风从暗中扑来,待他离我近在咫尺的时候,我纵身跃起,双手持锤,以雷霆之势奋力一砸。微光中,我看到死尸的头颅已经成了肉泥,和地板上的碎木黏在一起。他匍匐于地,双手仍在挣扎。他猛地翻身而起,脖颈上垂挂着碎肉,直向我抓来。
我听见妇人嘶哑的声音响起,“这么多人为一个丧尽天良的人来送命。可笑!可笑!”
我察觉到妇人的声音是从房间西北角发出。继续这样下去难解难分,我迟早有力气耗尽的时候。死尸难以对付,还要提防暗中的毒物。我心念一动,想起妇人先前摆弄木偶。死尸的“本体”也许是妇人手中的木偶。姑且一试。
我依着印象,往桌子前跃去,挥锤下砸,整张桌子顿时粉碎。这时我也感觉到后背劲风凌厉,反身挥锤已来不及。说不得,我气聚于背,只好受他一爪。“砰!”我感到一具软趴趴的身体撞上了我的脊背,我顺势向前翻滚两圈,力凝于肩,架势重锤挥出。
“你竟敢毁了我的尸偶!今日休想活着走出这里。”妇人气急败坏的说。
我站在亮光之处,将涌出的毒物一只只全砸成肉泥。你还养了多少毒物?不妨让我今日全给碾成泥。
一股淡淡的果子香味飘了过来。我连忙伸手点内关穴和百会穴。
“你已经吸了我的十里桃蛊,片刻之后就会神志麻痹,七窍出血。若你现在跪下求饶,我或可留你全尸。”
我将脖颈上挂着的昆仑雪蚕玉凑到鼻腔下吸了一口。她不了解杀手,也不了解灵阁,更不用提司徒灵。
我纵身翻越,腾移挪转,铁锤飞舞,触物即碎,整间屋子木块纷飞。“吱呀!”一声,房顶的木梁“哐!”地砸了下来。
“你要干什么?!”她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惊惧。
我仍旧铁锤飞舞,在黑暗中粉碎一切触及的东西,倒塌下来的木梁越来越多,透进来的光越来越多。屋子吱吱呀呀,显然要倒塌了。我从窗口飞身而出。
我听得身后“轰!”的一声,整间屋子倾倒塌陷,木屑纷飞,在月光下像是千万只没了光的萤火虫。
4
灰尘散去,妇人站立在废墟之后和我相对。月光清亮,我看见她穿着红裙,上面纹有花饰,长发及踝,脖子上挂着长长的银饰。几只幸存的毒物从木屑中慌乱地爬出来,钻入了草丛之中。
“你为何吸了我的十里桃蛊还能行动如常?”
“解毒是在下的拿手戏。”
她嘶哑地笑了起来,“好一个拿手戏,好一个拿手戏!”
“你还有什么想说?”
“想不到这忘恩负义之徒害得我一生凄惨。到头来,他安享荣华富贵,我却命丧黄泉。”她猛地抬起头来,只见脸上坑坑洼洼,布满齿痕,一只眼睛明亮,而另一只却没了眼珠,皮肤皱在一起,眼皮耷拉。
“动手吧!”
“薛桥和你什么关系?”
她的脸骤然拧在一起,本就残破的面容更显得狰狞,“他和我什么关系?我从黄泉路上把他救回来,为他生子,为他堕入五仙窟,他和我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是薛桥中了你的蛊毒命不久矣。”
“哈哈,你们这些狗腿子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正是!他中的是恨蛊,我炼制了四年方成。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炼狱般的痛苦中苦苦挣扎,最后死在万虫嗜骨的折磨之中!”
我从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过这么深切的恨意。“也许这是你最后的时间了。还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
“哼!”她慢慢抬起头,望着月亮,皱着眉头,仿佛这月光也灼人。
“在九年前,我还是少女。我去旗帜坡上采药,发现了一个青年躺在草丛里面。他双唇发紫,脸色泛青。我立马认出这是五仙窟中出来猎食的青蛇给咬伤的。我不忍看他死于荒郊野外,于是带回家救治。”
“我和哥哥费了三天三夜,煮汤熬药,细心服侍,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出来。第四天,他能够睁开眼睛了。慢慢地,他也能够和我们说话了。”
“这时他告诉我们自己来自长安城,是来湘西游玩的。当时正在石阶上走,突然感到小腿一痒,还没走出两步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倘若我发现他再晚一点,那么......那么便不会有今天的一切事情了。”
“他慢慢地痊愈了,也能够下地走动了。他很感激我和哥哥,会主动来帮我们做一些事情。他温文尔雅,谈笑风生,向我和哥哥说起长安城的风貌,都是我们在这僻壤从未听说过的,只觉得新奇有趣。”
“一个月后,他身体基本恢复了。他和我们说,倘若不嫌弃他,就让他留在这里帮我们做一阵子事情,也好报答我们一点恩德。我和哥哥都很高兴,便把他留在家里。”
“他帮哥哥卖药,喂养牲畜,随我去山上摘药草,陪我聊天,陪我编织裙子。他看着我时,总是含情脉脉,我常被他的目光弄得脸红。”
“一日我俩去山上采摘草药,他突然握紧我的手,吐露他的情意,他说自己已经难以自拔地爱上了我,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那上天还不如让我当时没有发现他。”
“我心里很开心。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见我没有拒绝,便朝我亲了过来。我半推半就,他却用力抱住了我。我的心跳得很快,然而又很欢欣,希望他抱得更用力一些。他将手伸进我的衣裳里,我俩便在山上做出了事。”
“此后的日子,他待我更好。每次去山间采摘药草,我们都很快活。他会唱汉人的歌给我听,我也给他唱苗族的歌。哥哥或许察觉到了一点,但他也只是望着我俩笑。”
她低声呓语,仿佛真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之中。望向月亮的面庞上,嘴角竟有一点点笑意。随即她像打了个冷战似的。
“不久后,他开始向我请教制药之术。这原本是我族不传之秘,只有嫡系方能学习。但有哪个女子能拒绝情郎的请求?我何止教他,可说倾囊相授。生怕他有什么地方没懂。我和哥哥已经把他当做自家人了。”
“半年后,他说要去长安把母亲给接过来。到时,他正式向我提亲,迎娶我入门。我听了后很不舍,但一想到最多不过半个月后,我就能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就又欢喜起来。我为他打点行李,备足了盘缠,看着他骑马远去。他还回头望了几次。我扑在哥哥怀里放声大哭。”
“我没想到的是,此时自己竟然已有了身孕。我时不时感到恶心想吐,以为是犯了病,哥哥给我熬了药吃也不见好。后来请郎中看过,才知道是怀了身孕。”
“我又惊又喜。没想到肚子里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可是在族内,未婚先孕是要被扔进五仙窟,受万虫嗜体之苦的。哥哥给了郎中一笔封口的银子,让他不要去张扬。只要他回来迎娶了我,那便无需担忧。”
“我等啊等。半个月过去了,他仍旧没有回来。我和哥哥不知道说什么。哥哥宽慰我,或许他只是遇到了一点什么事情,来不及赶回来。于是我们继续等。一个月过去了,仍是音讯全无。哥哥这时也找不到话来宽慰我了,他决定自行上长安去找他。”
“我哥哥自幼便生于湘西,从未出过远门。可是为了我,他也不惧这千里之遥了。我目送着哥哥骑马远去,渐渐成了看不见的黑点。我这时嚎啕大哭,却没有人来安慰我。”
“哥哥过了一个月才回来。他瘦了,双目深陷,嘴唇干裂。我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一切了。哥哥苦笑着摇了摇头,搂住扑过来的我,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衣服也遮不住了。于是我整日闭门不出,等待着他回来。哥哥说替我安排一个人,先成婚把孩子生下来。我不愿意。我不相信他就这样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要是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和别人成婚了,自己的孩子成了别人的孩子,该有多难受。我要继续等他。哥哥拗不过我,只能唉声叹气。”
“九个月后,我在屋子里生下一个男孩。哥哥把我照顾得很好,生的时候几乎没受多大的痛苦。助产婆说我的孩子长得很俊俏。我抱住孩子,看着这个小不点,心中百感交集。”
“哥哥虽花钱堵住了助产婆的嘴。可是怎样也堵不了孩子的嘴。他一到晚上便嚎啕大哭,要哄上许久才睡觉。这怎么隐瞒得了呢?不久事情便传到了族长的耳朵里。”
“族长带着人来到我们家,当时我正在逗孩子玩,哥哥上山去采草药了。族长问我孩子是谁的?我沉默不语。族长问我可知未婚先孕的惩罚?我轻轻点了点头。”
“族长让人抢过我的孩子,将我押到祖堂,宣判我违背祖训,不守妇道,有辱门风,连同孩子即刻送进五仙窟。我苦苦哀求饶过孩子,头都磕破了。可族长铁令如山。一群男儿汉押着我们母子俩上旗帜坡,把我俩扔进了五仙窟。”
“直到这时,我仍相信他会回来。”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浑身打了个寒颤,面目又变得狰狞愤恨。
“进入五仙窟的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我凭着从小吃各类草药,对它们的毒素有了免疫。可血肉之躯怎么受得了它们的啃噬?我身上的所有疤痕和创伤便是那一晚留下的。至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愿死在这里。我不想他过来时找不到我。我要族长付出代价!”
“不知道怎么的,我有了力气。于是我抓住五仙窟上的杂草,一点一点往上爬。快到洞口时,我回过头一望,只见孩子只剩下骨头和一点烂肉,三条黑蜈蚣还缠在上面。我发誓要为孩子报仇!”
“不知道爬了多久。我在天快亮时爬到了家门口。哥哥一夜未睡,眼睛肿得不行。他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东西爬进门来吓了一跳。我吊着一口气到了家门口,这时便昏了过去。”
“哥哥没日没夜的照顾我,五天后才把我从鬼门关救回来。可是一身的疮疤,却是永远都平复不了了。”
“我痊愈后,便整日在家研制蛊毒。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直到族长和当日押送我的人都离奇死亡,人们都以为是我的鬼魂把他们带走了。他们跑到我家来,想把怒火发泄在我哥哥身上。这时我怎么能再容许他们放肆?我们屋子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毒蛇,蜈蚣,和蟾蜍。谁也不敢靠前。我念着同族之情,没要他们性命。”
“我和哥哥离开了家乡,来到乾城。哥哥这些年一直在长安打听他的消息。他知道,我还想再见到他。直到四年前,哥哥终于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原来他和一名药材商人的女儿成了婚。哥哥千方百计地见到了他。他却说不识得我哥哥!还让家丁把我哥哥赶出门。”
“便是这时,我开始炼制恨蛊。我发誓,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炼狱的折磨再惨痛地死去。”
“只可惜我无法远行。否则我要亲自给他下蛊,看着他受尽痛苦!”
“只可惜......只可惜......”她像从梦中醒来似的,有些恼怒地看着我。“你听得够多了。动手吧!”
“你现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是啊。可是我哥哥没有再回来了。我感应到哥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等我了。”
我想起薛桥先前和我说抓到了的施蛊人。
她轻轻闭上眼睛,慢慢抬起头,惨白的月光将她衬得宛如一滴血。
“快动手吧!”
我挥出铁锤,将身旁一块大石头打飞。下面一只黑蜈蚣想钻进草丛中,我伸出两指将它夹起放在左手掌之上。它沿着我的手臂向上爬,我冲它伸指一弹,它翘起红色的脑袋,张开嘴朝我小臂咬去。我伸指将蜈蚣弹飞。片刻,手臂便开始红肿起来,一股疼痛感蔓延到我的左脑。
她见我迟迟未动手,睁开了眼睛奇怪地看着我。
“我也有完不成任务的时候。”我伸手点筑宾穴,然后转身离开。
半晌过后,我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但没有回头。
5
我回到长安的当天傍晚,薛桥便由人抬着来找我。此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宛如黑色蜈蚣般的毒素已经蔓延到他的脖颈。
“你也杀不了她?!”他由仆役抬着,几乎用尽全力说出了这句话。“真是废物!”
我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五千两银票扔在他身上。我不跟死人计较,也不跟蛆虫费口舌。
晚上,我给师兄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原谅我拳脚已经生疏了,在苗疆重伤而归,此番疗伤可能要一年半载,很抱歉没有帮到他。
写完后,我打铁到半夜,喝烧刀子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