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好，先由我带你们了解一下公司的工作内容。”
说话的男人四十岁左右，声音中气十足，西装略有些紧，但平整，没有褶皱的痕迹。
脸上带着笑容，但充满着职业式的虚假感。我粗略记下了他的样貌特征。
他的笑容让我厌烦，但也正常，谁会对我们这样的人发自内心的笑呢？毕竟，我们是所谓“社会的蛀虫”。
几十年前，对能源耗尽日益感到恐惧的人类将目光投向了生物。
一类类或大或小的生物产能设备兴起。甚至有人将仓鼠跑动的滚筒连接线路，让仓鼠供给电力，还堂而皇之地命名为生物发电机。真希望发明者接受过最基本的教育……
在这些尝试中，最受人瞩目的，是杰兰达公司的“海藻公寓”。
公寓外墙布满嵌板，里面是无数藻类，通过液体的营养物质供给初期生存。通过光合与呼吸作用，可以完全实现全部五层楼的电力供应自给自足。
“海藻”公寓出现后，亦引来了许多模仿者，也各自有独特的优点，甚至部分已应用于实践。
但作为先行者的杰兰达公司在“海藻公寓”后，却停下了脚步，没有新的发展。
这样的情况难免惹人讥笑，但一年后，杰兰达公司的一项研究震惊了世界。
其名下的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公开宣布，其成功将改造后的叶绿素导入人体细胞长期存活并发挥作用，通过一种特殊的装置将产生的化学能转化为电能。
不久后又公开了几段视频。视频中，几个人躺在阳光明媚的沙滩上晒日光浴。
镜头拉进，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有一个特殊的手环，手环周围的皮肤现出淡淡的绿色。手环一端有一根线，连接着不远处一台冰箱，沙滩上没有任何电线，却不断有白色的雾气从冰箱中散出。
难以置信的，这项技术很快受到了群众的接受，并逐渐被商业应用。
因为即使不发电，转化的太阳能也可为人体供能，减少人们的日常食物开支。
当然，它同样被用于工业生产。例如我来到的杰兰达公司，作为该技术的创造者，推出了一个新的职业：光合产员——通过较大面积导入该种叶绿素，处于强光下，生产能源。
当然，由于这项工作涉及诸多问题，它并不能被公开宣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杰兰达的员工，还有即将成为员工的我们。
“请保持安静。”
男人制止了身后人群的躁动，“现在让我们见证工作内容。”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下身旁一个绿色的按钮。身后原本坚实的墙面变成了透光的玻璃。
玻璃那边，是美丽的沙滩，几个人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面前是一望无边的大海。
虽然海洋只是虚拟的投影，但传来的海浪与飞鸟的声音，却让人如同身处真正的海边。
我身旁的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向里面，甚至仿佛要流出口水，毕竟这样的环境和我们居住的“垃圾堆”相比简直是天堂。
“请问，他们每天都要像这样生活吗？”我忍不住向男人发问。
“小姐，这不是生活，是工作。他们除了下班时可以回家，其余时间都要像这样工作。当然，若是他们不愿回家，也可以住在这里。小姐您说，这里的环境不比您住的地方要好很多吗？”
他毫不掩饰自己话中的嘲讽意味，肆意笑着。
我无视了他的嘲笑，不再开口。
男人看了看手表，开口：“不知大家考虑得怎么样了？是否签下合同，留在这里工作，请做出决定吧。”
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手中碰着一摞合同，上面放着一支笔。
他给我们时间考虑。当然，面对这样的诱惑，很多人并没有考虑，随即上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走上前，装出羞涩的样子询问，是否可以去卫生间。他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一挥手，让另一个员工领我去。
领路的是个男人，年纪不大。他将我带到卫生间不远处，用手指了指，没有走近。
我朝他笑了一下，很好，就不用我费心思找借口支开他了。
看他移开视线，我便悄悄从旁边溜走了。
我要去找参观时见到的那扇刻有复杂花纹的门，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门。
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应该是都集中在签字处了。为了避免被发现，我加快速度，很快便来到了门前。
门上的图案中心是一个圆，圆中的花纹杂乱无章，但仔细辨认可看出圆的中心是字母“W”。
不过对我来说不必仔细观察便可知道，因为“W”是我姓氏的首字母，而它周围杂乱的花纹，只是我胡乱涂鸦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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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回到小时候，爷爷曾让我画一个图形，说是作为一个什么标志。我便画了个圆，中间写上“W”，又因为太空旷加上了许多混乱的线条。
只是小孩子的涂鸦，爷爷却很高兴。他将画纸带走，便再没有和我提起过。
再次见到，是几年后。
那时爷爷常住在他的研究所中，由于我很小时父母便因意外去世，我只能独自在家。时间长了，便很容易感到无趣。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寂寞，离开家，去到研究所找爷爷。
因为曾经被爷爷领着来过几次，凭着记忆，很容易便找到了研究所。
站在门口，大门很快打开放我进去，没有人来询问我，大概是之前几次和爷爷一起来这儿的时候门卫记住了我的样子。
虽然我来过几次，却并没有记住去爷爷工作室的路。研究所里人很少，大多集中在爷爷工作室旁，我找不到人为我领路，很快便迷失在相似的四周与交错的过道中。
我有些慌乱，但因为是曾经来过的地方，所以并不觉得害怕，只是一昧往前走。不一会儿，我看到了一扇不同的门，同一面墙上只有它自己。
门很大，几乎顶到天花板，整体是淡绿色，与周围的灰白格格不入，最重要的是，门中央是我设计的那个图案。
出于好奇，我毫无顾忌地想打开门进去查看，但不管我怎么用力，门纹丝不动。
我四处摸索，无意中按下了一个嵌入墙壁的按钮，门没有打开，墙壁却转瞬变作透明。
屋内有一台巨大的机器，发出耀眼的蓝光，旁边有五六个竖置的巨大圆环，每个圆环中都有一个正在拼命奔跑的人，身上插着很多条透明的管子。
其中有一个人无意中将头扭向我的方向。虽然只有一瞬就又转回，但我看清了他的样貌。
虽然瘦骨嶙峋，双眼黯淡无神，但我还是认出，他是爷爷一年前收养的一个孤儿，自从半年前，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不顾一切地逃走。
或许是天意，明明迷路的我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便回到了出口。看门大爷不在，没有人看到我，我逃出了研究院，跑回了家中。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一闭眼，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之前听过的传闻，爷爷的研究院用活人作实验材料，以及流浪人员失踪案现场有相似的脚印，还有人在附近捡到刻有研究院标志的铁牌。
我更想起曾在爷爷办公桌上看到的设计图纸，与我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圆环，只不过图纸上的环中是老鼠，直立奔跑的老鼠。
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逃跑的决定。
虽然他从未告诉我，但我却知道，其实我也是他领养的孩子。
我很快收拾了衣物用品，离开了这个曾经被我视作天堂，现在却犹如地狱的家。
因为这样一个突然的决定，我毫无准备地不得不独立生活。
虽然带了一些钱，但买机票时就几乎花光了，因为我必须到其它城市去。因为年龄不够，也无法正常工作赚钱，只能到处做临时工，虽然勉强够生活，但也仅仅是维持我的身体与灵魂不分家。
此外，我也不得不住到我曾经蔑视的贫民区，与众多穷苦人民一起生活。虽然很艰难，但我却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还认识了很多和我同样年纪的朋友。
我时常会讲一些繁华都市的生活给他们听，他们都是从小在这里长大，从未走出过这个贫困的区域，不管我说些什么，他们都会表现出很大的兴趣。
后来的事便简单得多，只是每天打个挣钱，又很快花光。虽然生活好了一些，但终究是比不上之前。当然，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想过回去。
直到后来听同在一起打工的朋友说有大公司招人，而且不在乎我们的身份，如果成功选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看着他一脸兴奋的表情，也有些开心，为了能有更好的生活，我和其它几人一起去参加了应聘。
过程简单得几乎令人怀疑，只是做了一次体检便确定了人选。除了一位身体太过虚弱的男孩被拒绝，其他人都被允许先参观公司后，再决定是否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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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我想了很多。这是个阴谋吗？我不知道，除非我打开门亲自看一看。
我尝试着在门旁搜寻了一番。果然，找到了一个按钮。如果没猜错的话，按下它，墙壁便会变得透明，我就能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用力按了下去。
我悄悄回到了洗手间，装作刚刚出来的样子，请那个男人将我带回去。我行动很快，虽然时间有些久，但他没有怀疑，随口问了一句就带我回去了。
很幸运，他没有关注我异常苍白的脸和仍在微微颤抖的身体。
回到大厅，大多数人已经签了名字，坐在一旁等待，只有几个人站在大厅中央，仍在考虑。其中一个是我的朋友。
她见我回来，走过来想问我的想法。但还未说出口，我及时制止了她，几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因为往常积攒的信任，她最终没有选择签名。
包括我和她，最终只有四人选择离开。管事的男人没有多在意，让我们签了一张保密协议，警告我们不要将公司的成果泄露出去后，便让我们离开了。
我走的很快。虽然我已经尽力掩盖留下的痕迹，但难免会有披露，我做的事可能会被发现。我只能祈祷幸运的降临，以及远远的逃离。
路上朋友问我不让她签名的原因，我只是告诉她，先相信我，之后我会解释。
她有次因为太饿，偷食物差点被抓，我帮她逃走，又把自己的食物给她。她心中记着我的恩，所以当我说要带她一起逃走时，即使没有说明理由，她仍然同意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悄悄收拾了所有行李，趁着夜色，和朋友一起，离开了这片我生活过的地方。
之后的几年，我一直在各处漂泊，倒不觉得反感。因为有曾经的朋友，现在的伴侣陪着我，而且生活逐渐宽裕，反而更加轻松。
但每每在深夜，我时常会从梦中惊醒，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日我见到的景象——
——
房间内充斥着炽热的光芒，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到处堆叠着一个个透明的罐子，里面是被牢牢束缚在罐中心的几近赤裸的人。
他们暴露在外的皮肤，是极深浓稠、令人作呕的绿色，且缓缓不断地蠕动，构成一片墨绿色的人体海洋。
而房屋正对大门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海报。
海报正中，是我爷爷微笑着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