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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良又看到她了。
那一瞬，他马上低下头，帽檐遮住脸，双手抄在口袋里，脚步也加快了，近乎小跑。
好几次，他都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对不起”还没说完他就走远了，背后传来“赶着去投胎啊”的骂声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但是，她还是跟上了。
跟他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不管他多快，偷偷回头，始终能够看到她裙袂飘飘。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改变路线了，也是从公司回家的最后一条线路了。
要绕很远的路，下了公交车，穿过那条无论阴晴永远都有臭水洼的小胡同，尽头就是这条熙熙攘攘的马路。再走十分钟，十字路口左拐，走百十米，斜对面，就是他现在住的小区。
路线换了几次，搬家好几次，还是不行。
他脚步越来越快，走过十字路口，眼睛越过人头已经能看到小区大门那个高高的门楼。
一想到她也会跟着自己走进去，心情跌入了谷底：她知道他的公司，他的小区，每一条路线，没准，还知道他住在哪一户……
也许她不敢跟他进屋？
但是想想看，等他回到家，关上门，吃饭聊天看电视，关灯睡觉，而她可能就趴在他家门上朝里张望，没准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
他浑身一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坏了：她可能会跟他一辈子。
她这个女人，没什么优点，唯独有一点，很倔。
从前因为家里反对他们俩在一起，她跟父母闹翻，足足三年没回家，可见她要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的。
她如果真的跟自己一辈子呢？
直到他生了孩子，慢慢变老，奄奄一息要死的时候，她还会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
就算她不说话，那双幽怨的双眼也已经说明一切了，她会一直跟着他，到死。
家良突然止住了脚步。
2，
家良猛然转过身——
今天就了结吧，这是迟早的事情！
他已经没有新的路线，没有理由在一个月内第八次搬家了，现在就把话说清楚，要死要活就是今天了！
她也停下了，默默地看着他。
她身上的那条墨绿色的裙子，那还是他给她买的，生日礼物。
她脸色苍白，比白皙还要再白一点。
除此之外，跟他熟悉的那个女孩毫无二致。
家良的心像是一个气球，逐渐膨胀，越来越大。他咬了咬牙，冲了过去，张牙舞爪地冲她大喊：“你天天跟着我，不烦吗？！”
她的眼皮耷拉了一点，嘴角也轻微地撇了撇，她以前委屈或者难过就是这个表情。
他受不了这个，无论是不是自己的错，都会抱住她“好了好了，别难过了”。
现在，他不为所动，挥舞着手臂大吼道：“你要点脸行不行，别再跟着我了！我没有对不起你，你们家要的彩礼太多了，我拿不出来，我没有那么多钱，为了凑首付我借了高利贷的，我都要被逼疯了，我跟你分开有错吗？！”
他越说越生气，口沫横飞，路过的人都在看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吵架啊？！”他已经决定做个疯子，当街挥舞着。
她还是不说话。
但她到底是女孩子，这样的情况让她有些难为情，她难为情时总会悄悄地把左脚别到右脚后面，踮着脚尖轻轻地在地上磕着，他说这很可爱、很纯情，像是二次元里的姑娘，而现在这让他暴怒不已，他受够了！
“你说话啊！我跟你在一起三年多，你的工资都攒起来给你家里了，所有花销都是我来负担，我说过什么吗？他们不同意，要房子要彩礼，我输了行吗？我认输！我们就是孽缘，你放过我好不好？！”
家良要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动手的冲动，他真的很想给她两个巴掌，把她推到街上，撕成碎片。
她又抬起眼看着他，依然没说话。
他能看到她眼睛里泪光闪烁，又来这套！
家良抬起手一挥，想象中那是一把利刃，可以把他们之间的空气斩断。
他大喊：“你不说话是吧？不说拉倒！不要再跟着我了！”他猛然转过身要走。
“我想问问你……”
他身体猛然一颤，再次听见她的声音，他还会为之一震。
她的声音清脆而温厚，跟他的新娘尖利的声音截然不同。
如果声音也有画面，那她的声音就像是闪烁在湖面上的金色阳光，像风吹过后轻轻飘动的翠绿的柳条……
他曾经那么迷恋她的声音，在他耳旁温柔絮语，让他的心痒痒的，鼓鼓的，像是世界上最后的胜利者。
他转过身，看着她。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把我推下去？”
她从容地看着他，眼泪却在眸子里打转，声音也有一丝颤抖，“你说过你很爱我，会一辈子对我好，会一直溺爱我……你知道的，就算没有房子，没有彩礼，我还是会跟你在一起的，我告诉你了，有了孩子他们就没办法了……可是，你为什么，把我推下去？”
她的泪水滑落下来，脸上却笑得很灿烂。
“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妈去我公司里闹了好几次，我差点要被开除了，如果我们真的结婚，我可能什么都没有了，我在那个公司勤勤恳恳干了六七年，我奋斗了那么久我不能什么都没有了……我欠了很多钱，真的很多，高利贷我还不上了，滚了很大的雪球，你爸妈还要钱，我真没办法了……”
他心中升腾起对她往日的情感，他往前走了走，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珠，泪眼模糊地说，“你相信我，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你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那么爱过别人。”
泪水滑落到了嘴角，咸咸的。
他说的是真的。
至少她应该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那次旅行，你是计划很久的吗？”
“我只想跟你好聚好散。我当时也蒙了，我……当时我们说那些话，一想到以后就不能在一起了，我真的很心痛，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
他涕泪横流，嚎啕大哭起来，保守秘密很累的，哪怕这是他自己的。
她笑了，笑得那么畅快，那么灿烂，笑得没心没肺，笑得如痴如醉。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骗我，骗你自己……”
她转过身，朝马路对面走去。
“阿琳，我没骗你，我真的很爱你，我也很痛苦，我想过为了你死……”他大喊。
她站在马路中央，回头问他：“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他往前走了两步大喊道：“我说我真的很……”
砰！
货车司机把刹车踩到底，也没能阻止这场事故。
那个突然从路边冲出来的男人被撞飞了十几米，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头先着地，很快就成了躺在了血泊里的尸体。
他的眼睛还睁着，耳朵里传来路人尖叫声和低低议论声——“可能是个疯子”、“刚才一直路边自言自语”……
司机在惊慌失措地一边打电话一边喃喃自语：“他突然跑出来的！”
他看到她站在自己身边，低着头俯视着自己，盯着他的眼睛。
他张张嘴，但是没办法发出声音。
她微微一笑，温柔地说：“现在好了，你如愿以偿了，为我死了。”
他看着那抹绿色渐渐消失，像他的生命一样。
他用最后一点点意念在想：她死之前就发现了那张巨额赔付的保单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