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戏:凤栖山茶

2020-07-27 19:03:52

古风

梆梆梆——

他思忖片刻,还是敲响了这扇门。

这大门仿佛有了灵性一般,他举起的手还未落下,它竟已缓缓而开。门后,一个全身素白,头戴幕篱的女子朝他盈盈一拜,便领他去了大殿。

这一切来得太快,直到他一脚迈进了大殿,他仍觉得有些恍惚。

在他的记忆中,这神秘莫测的地方,昏暗的大殿,明明灭灭的烛火早已模糊成虚幻的光影。可如今,这些却又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原以为,他此生不会再踏足这儿。可最终,他竟还是来了。

因为,不能不来。

他长舒一口气,又向前迈了一步。

这沉重的步子踏在地板上,发生“嗵嗵”的声响,再混杂着殿内空洞洞的回声,衬得周遭愈发死寂。只有两侧柜架上摆放的神色诡异的人形玩偶,正冲着他阴森森地笑。

他戒备地巡视着四周,眼睛却无意识地落向那些排列整齐的人偶。

这些人偶……仿佛比他上次来时还要多。

他……也要成为其中之一了吗?

正在他出神之际,一个清冽的男声响起,声音遥远又熟悉。

“你终于来了。”

1

“有客人来了,知雪,知絮姐姐不在,你去领他进来。”

“来了——”

知雪闻声放下了手中侍弄着的花草,拍了拍泛皱的衣服,便急匆匆地跑去开门。谁知,刚跑了两步,她就又哒哒地折了回来。

幕篱!

她东张西望地寻着自己的幕篱,而后猛然想起,好像是午后荡秋千的时候给落在树下了。她恨恨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就又急匆匆地跑去取。

阁中规定,为防止身份泄露,一律不准以真面目示人,尤其是她这样整日无固定任务的小侍女。

是了,她只是傀儡阁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侍女。

若是非要说起她的不寻常之处,大概就是她不似旁人那般懂事能干。连阁主大人都常常说,她整日里活得欢喜,只知冷暖,不思进取,待了这么久,还只是大人身边不堪重任的小侍女。

可她总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呀。

至少,喜怒哀乐都由着自己。不像这傀儡阁中的大部分人,像大人手中的玩偶一样,活得身不由己,也瞧不出悲喜。

大人常说,世人多执念。总有人甘愿为了自己的执念而舍弃一切,哪怕是变成别人手中的傀儡,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一直不懂,怎么会有这样痴的人?

可这世间的痴人真不在少数,这不,又有人送上门来了。

知雪叹了口气,戴上幕篱,轻轻地打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青年男子,黑衣黑发,脸上的血口子却怖人得很,有一条最大最深的口子竟蔓延了近半张脸,现虽已结痂,可看上去仍让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再加上他额前凌乱的发丝,那充红的双眼,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那他又为何而来?

是没能杀了自己的仇人,来求报仇雪恨的吗?

知雪竟一时失了神,直到男子拱手朝她行礼,他手臂上那汩汩流血的伤口映入眼帘,她才一时惊觉,回过神来。

这么大的血口子,可这人却似浑然未觉。

知雪微微皱了皱眉,她从袖中抽出一条手绢递给他,示意他包扎一下伤口。可这人却像个不识好歹的主,怔愣片刻,却也只是连连摆手拒绝。

好似她递给他的不是手绢,而是……烫手山芋。

也可能……他真的不需要吧。

知雪不再坚持,兀自走到前面领他去了大殿。

2

纵然是白天,大人也习惯紧闭着门,整个大殿密不透光,只有里面幽暗的烛火若隐若现,一时间也衬得柜架上的人偶诡异很紧。

饶是知雪在阁中许久,每次进大殿也都会觉得寒浸浸的。她身后的那个男子仿佛也从未见过这场面,竟呆呆地盯着那柜架上的人偶看失了神。

大人可还在等着呢!

知雪叹了口气,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继续往前走。谁料……这人一回过神来,竟像见了鬼般快速抽出衣角,还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搞得跟……她要占他便宜一样。

知雪不满地撇了撇嘴。看来,这人不但不识好歹,还不好相处。

大殿内侧,一个清俊的白衣男子随意栖在软塌上,指节分明的双手正把玩着一个木偶,可眼睛却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

男子看到顾清淮后也颇为惊讶。他从未想过,传说中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傀儡阁阁主,竟是位俊朗青年。

顾清淮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淡淡开口:“敢问这位公子所来为何?”

“我想找一个人。”

竟只是为了找一个人!不是报仇?!知雪不禁在心里暗暗惊讶。

可顾清淮早已心有成算,他依旧淡淡开口:“找谁?”

“风千凝。”

男子哽咽了一下,随即又颤颤问出声:“她,还活着吗?”

顾清淮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子。那人在听到自己说“活着”时,他那仓皇无助的双眼瞬间亮堂了起来,连嘴巴都因为激动而抽搐地说不出话来。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动容。

也许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绝望过后的希望,但这希望,也往往容易让人失望。

“她很好。”顾清淮想了想,又继续道:“也许,你并不需要找到她。”

也许,如今的状况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在哪儿?”

顾清淮淡淡地笑了笑,避开了他的问题。

“你可知,若是我助你达成心愿,你需要付出什么惨重代价?”

顾清淮看了男子一眼,继续道:“你就会变得像我手中的这个木偶一样,失去自主能力,只永远为我效劳。”

“那时的你已经不再是你了,只不过是我手上的一个傀儡,纵是找到了她,又有什么意义?”

男子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才明白顾清淮的意思。也许……他也并没有真正明白。

“谢谢你,但……我不会放弃的。”

他离开的时候如是说,声音斩钉截铁。

别人不理解,但是他知道,找到她,已经成为了他现在活着唯一的盼头。

“你觉得,他会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吗?”

知雪愣了片刻,才知晓大人是在问她。因为此刻,大殿内只有他们二人。

知雪脱口而出“会的”,这份笃定,连她自己都惊讶。

可她就是觉得,会的。

顾清淮淡淡地笑了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会再来的——”

他轻轻地看向知雪,眼神温柔又带了些宠溺。

“我真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3

春去秋来,叶落草衰。

知雪在傀儡阁待了一年又一年。

她的日子安逸得紧,只每日做些浆洗打扫,不然就是陪大人唠唠嗑。大人从不会给她安排什么危险任务,可能……大家早已心知肚明,重要的任务她也胜任不了。

慢慢地,总有人离开。而她,俨然成了阁中的“老人”。

许是大人嫌她吵闹,又觉得她在阁里闲得无聊。阁中的跑腿活儿都交给了她,要不就是去城里采办,要不就是去倚月楼送送情报物件。

那个时候,她才领略到所谓人间的烟火味儿。东大街的豚皮饼,新市的翠缕面真是百吃不厌,倚月楼的歌舞小曲还有酥黄独都堪称一绝。

当倚月楼前的梧桐叶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知雪又来到了这里。

天气渐渐转凉,婉兮姐姐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大人有些担心,派她过来送点物什。婉兮姐姐是大人的得力干将,大人自是格外重视。

她熟门熟路地摸到婉兮姐姐房门口,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正准备推门而入,却听到屋里传来了说话声。

还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凤栖山上的山茶开了吗?”

明明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却让她失了神,

为什么她总感觉这句话有些熟悉,可又像是从未听说过……

正在知雪愣神之际,房门突然开了,出现一个鬼面獠牙的人,吓得她一趔俎,手中的包裹悉数掉到了地上。

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个戴着鬼形面具的男人。可这人也好生没有礼貌,吓到人却看也不看就走了。

可他的背影,黑衣黑发,落寞又孤绝,怎么……有些熟悉?

后来,知雪从婉兮那里得知,原来,这人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无情杀手,因着常带鬼面,人送外号鬼面郎君。大人有心想收为己用,特地派婉兮来试探一下。

“谁知晓这人软硬不吃,金钱名望皆不为所动,”婉兮叹了口气,悠悠道:“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又好像一直在找着什么人……”

知雪的心莫名咯噔一下。

找人?!

她的脑子里突然浮现两年前那个满身伤痕又神情落寞的黑衣男子,他不知好歹,却又……真的可怜。

同样的黑衣黑发,同样的冷漠孤寂,同样……一直在找着一个人。

会是他吗?

自这之后,知雪便一直心不在焉,纵是回到傀儡阁,办事也不甚利索。

终于,她苦思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大人神通广大,若是她带着那人去求大人,大人一定能帮他得偿所愿。但是傀儡阁可一向不做亏本买卖,代价嘛,就是让他俩一同留在这里。如此一来,他俩既不用相隔两地,大人麾下也能多一员大将!

自由……倒是不大自由,可好赖吃喝不愁呀,总比当个冷面杀手漂泊四海、招人嫉恨强!

知雪在心里三下两下就把自己说得服服帖帖。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懂,许多事情并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

有时候,最难的不是找到,也不是留下。

4

知雪整日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计,她已经事先张罗芜城的探子替他盯着点那鬼面怪人,得知他最近都是在倚月楼歇脚后,她更是喜不自胜。这不,寻着机会便偷偷溜了出来。

为了方便借机行事,她乔装成倚月楼里的小厮。虽说她不堪重任,但好歹在傀儡阁待了这些年,江湖上的绝活也是略知一二。

实施计划之前,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好好臭美了一番,感觉断不会轻易被人认出后,她才喜滋滋地出发了。

第一步计划,确认身份!

所谓对症下药,必得先确定人家身份,万一认错了人,尴尬不说,惹恼了这冷血杀手,谁晓得她还有没有小命回去。

为此,她特地做出了极为周密的部署。趁着夜深人静,这厮熟睡时,她学着话本子上面说的那样,悄悄把窗纸戳了个小洞,点上事先从婉兮姐姐那里偷的迷香,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伸了进去……

嘿嘿,这样,铁定万无一失!

感觉差不多了,她踮起脚尖,偷偷摸摸地潜了进去。果然,纵是他是绝世杀手又怎样?不还是被自己给迷得不省人事。

哼哼,她洋洋得意地把手伸向那人的面具……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猛地来个回旋踢把她压倒在床上,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狠狠地擎住了她的脖子……

等等,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话本上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呀?!

果然,还是……江湖险恶,防不胜防。

知雪不住地向上翻着眼,她简直要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了,但是她还是不停地挣扎着,试图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鬼面郎君看这人仿佛有话要说,放缓了手中的力道,然后就听到她颤颤巍巍地从牙里挤出三个字。

“风——千——凝。”

他当场呆愣地原地。

知雪趁机挣脱了他的手,大口地喘着粗气。顺带在心里暗自高兴,果然是他。

知雪害怕这厮再一伸手,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她。她顺了顺气,就连忙道:“风千凝,我知道你在找她——”

“——我有办法!”

鬼面郎君闻声霍然抬头,死死地盯着知雪。那种感觉就好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它不一定有用,却是唯一的希望。

风千凝,对他很重要吧。

“她,是你什么人呀?”知雪喃喃问出声。

鬼面郎君却死死地盯着她,蓦地开口:“你到底是谁?”

“我叫知雪,”知雪挑眉一笑,“你呢?你又是谁?”

“唉,你这人,好歹我要帮你,总得先知道一些你的事吧?不然——”

“宋之洲。”他打断了知雪,看了看她,继续道:“她……是我此生最亏欠的人。”

最亏欠的人?

知雪不明白,明明是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的人,又怎么会舍得亏欠她?

5

而后的几天,知雪一直在领着宋之洲吃吃喝喝,宋之洲也明显耐不住性子了。

“诶,你是想帮我找人,还是要我陪你吃喝呢?”

他老是觉得他面前这小子不大聪明,但是性子滑得很。

该不会寻着机会消遣他吧?

“你再不帮我找人,信不信我一刀砍了你?”说罢,宋之洲抬手佯装拔刀。

知雪这个时候才连忙把脸从碗里抬起,伸手擦了擦嘴,正想跟宋之洲理论。

谁知,她刚一张嘴,却发现有什么东西糊在嘴上了。她顺手一摸,竟然……是她的假胡子?!

完了!这下可露馅了!!

知雪的大脑飞速旋转,当她在思考着什么说辞才能解释这件事时,宋之洲早已一手薅掉了她的假胡子,连带着人皮面具也飞了。

哎呀,这下可真的完了!

知雪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护住头,准备空手抵挡他的手,或者……他的刀?

不料,迎接她的竟然……只是一句话。

“是你?!”

是我?糟糕!他果然还是认出我是傀儡阁的小侍女了?!

知雪趁着宋之洲愣神之际连忙解释,她真的真的不是故意骗他的!

“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宋之洲的语气虽然急促,但竟然温柔了许多!果然,大人说得没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知雪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有的计划和盘托出。

可是,她等来的只是长久的沉默。

“我真的没有骗你!”知雪有些慌了:“我只是想帮你——”

“知道了,”宋之洲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你好像很怕我,我有这么可怕吗?”

知雪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

“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宋之洲愣了一下,继续道:“就像你说的,你让我信任你,总得先让我了解你吧。”

这话……好像还挺有道理!

知雪讪讪一笑,说起了她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人生。

在来到傀儡阁之前,她就是一个流浪街头的小孤女。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从她有记忆起,她就不认识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只知道,冬日的街头很冷,遇到好心人给的吃的,一定要藏在角落里偷偷地吃,不然,可能自己什么都留不住,还会多一顿毒打……

她还记得,街头老伯卖的那红红的糖葫芦可真好看呀,那是她见过最美的颜色。她在旁边守着看了好几天,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拿到一串糖葫芦,她欢喜了好久,那是好心的老伯亲手递给她的。

那个时候,她就觉得,要是自己天天都可以吃糖葫芦就好了。可是,那时的她连手里唯一的一串糖葫芦都守不住。甚至,连她自己都像一只小猫小狗一样,被人打了一顿就丢到了大街上。

可她没想到,再睁开眼,一切都变了。

因为,她遇到了大人。

大人带她来到了傀儡阁,给她安排好的住处,换上干净的衣服。大人为了给她出气,派人教训了那些欺负她的混混,还给她买了好多好多的糖葫芦。

大人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那时,大人说,如果她愿意,可以永远留在傀儡阁,可以吃一辈子的糖葫芦。

自那之后,她便留在了傀儡阁。一晃,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他对你可真好。”宋之洲喃喃道。

大人当然好了!

听到有人夸她家大人,知雪高兴地不得了,对着宋之洲又是一顿海夸,说得宋之洲哭笑不得。

“那如果可以,你愿意离开那里吗?”

知雪不解:“离开?”

“对,跟我走,”宋之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又缱绻,“我带你离开——”

“我一定会比他对你还要好,我发誓!”

知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脑子却在飞速旋转,这难道就是话本子里说的……求爱?

怎么还有点要私奔的感觉?

打死她也想不到,这事竟然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对象……竟然还是宋之洲!

嘿嘿,想想竟然还有点不好意思……

等等,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那……风千凝呢?”她皱了皱眉,继续道:“你不是一直要找她吗?”

“傻丫头,”宋之洲哽了哽喉咙,缓缓道:“因为,你……就是她呀!”

什么?!

知雪傻在了原地。

原来,他一直要找的人,竟然是自己。

6

在知雪的追问下,宋之洲才把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二人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宋之洲为了挣聘礼出了趟远门。那时他们约好,等他回来,他们就成亲。

可真的等到他赶回来了,知雪他们家却已然空无一人,只剩尸横遍地。

原来,当地进了盗贼,知雪家又是大户人家。他们抢了钱不说,连人也不肯放过。

大家都说知雪已经死了,他不相信。他一日不见到她的尸骨,他就要继续寻找下去。

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她……

宋之洲话还没说完,知雪的眼泪已经落下。泪眼婆娑中,她猛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满身伤痕,却执拗地要找着一个人。那时,她就在想,世上怎会有这般痴傻的人呀。

已经找不回来了,为什么还要傻傻地找下去呢?

可他竟真的一直找了下去。

再见面时,他是冷血无情的鬼面杀手,对待别人动辄用武拔刀,却把所有的温柔和失态都给了那一个人。

很多次看着他,她都会痴痴地想,若是有人也能如此真心地对待她,该有多好呀。

她一直以为,在遇上大人之前,她无依无靠。原来,她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曾经有个关系甚笃的青梅竹马,他向她许下了一生承诺。

原来,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就是她,而她无数次羡慕着的那个人,竟是自己。

“傻丫头——”

宋之洲动情地把她拥入怀中,他说:“跟我走吧,我会用余生来弥补对你的亏欠的……”

走……吗?

知雪陡然清醒。她若走了,大人又怎么办呢?

大人对她恩重如山,她说过,她要誓死效忠傀儡阁,誓死效忠大人呀。傀儡阁里的人,非死不能离开。

她……该怎么办呢?

知雪突然觉得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她需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她打发了宋之洲,只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芜城的大街上依旧在叫卖着糖葫芦。她突然记起,刚来傀儡阁的时候,大人每日很忙,却还记得派人给她送去糖葫芦。那时大人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她,看到的竟是她腮帮子肿得像松鼠一样的脸。

她倏地笑了,笑着笑着便流下了泪。

这些年,大人未曾薄待过她,若不是大人,她早该死在街头了吧,就单单这份恩义,她这辈子都偿还不了……

知雪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直到看到那扇熟悉的大门,她才猛地发觉,原来,她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傀儡阁。

是呀,她早就当成家的地方,本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寻得回来的。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次,她一推开门,等着她的……竟是大人。

“知雪,你终于回来了,可真的让大人我好等。”顾清淮笑了,温柔如清风。

还没等知雪说话,顾清淮就拉着她来到了前院的一处石桌前,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大人指了指这些包袱,笑着说:“外面不比家里,这些都是些你日常常用的物件,里面还有些银两,出门在外,总需要钱傍身的,还有天气冷了——”

“大人,”知雪愣愣出声,“这是……”

顾清淮又笑了:“你呀,这么些年,什么事能瞒得过我,你们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知雪和宋之洲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从知雪开始每日心不在焉,从她开始频繁地找着借口偷偷溜出去,他就已经发现端倪。芜城里的探子众多,找人调查出事情始末,并不费力。

只是,他没想到,鬼面郎君竟然就是宋之洲。可是,如若他愿意对她好,这又有什么干系?

许多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便也可以永远埋葬在过去罢。若这小子对她不好,他便再把她接回来。傀儡阁永远都可以是她的家。

很多时候,顾清淮都觉得很庆幸,他失去了清欢,可是他又遇上了知雪。

初见知雪那年,她只是流落街头被人欺负的小乞丐。他自知自己不是什么济世菩萨,也从不想管这等闲事。可是,这小姑娘偏偏长了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手里还紧紧攥着的一串糖葫芦……

像极了……他的小妹清欢。

若是清欢还活得的话,也该和这小姑娘一般大了吧。她是会在他面前蹦蹦跳跳,吵嚷着自己要吃糖葫芦,还是会像这姑娘一样,在大街上受尽欺负?

他心软了。

他救下了她,带她回到了傀儡阁,尽力满足她所需要的一切。这般不计较回报地帮助一个人,连他自己都惊讶。

可是,他不止是高高在上的傀儡阁主,他也是一个失去至亲骨肉的哥哥。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在怪自己,是他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妹妹。

而他救下的这个姑娘,又和清欢有太多相似之处。

她是凤栖山庄的大小姐,一夜之间遭遇灭门。竟……像极了当年的云峥山庄。不一样的是,她活了下来,而清欢,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或许,冥冥之中这便是命中注定。当年,他没有能力保护清欢,如今,他却可以像保护清欢一样保护她。

他给她取名叫知欢。

那时的知雪低头想了想,然后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他。她说,她想叫知雪。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我的特殊能力,我能提前感知下雪。这样的话,知雪待在大人身边也不算毫无用处啦!”

那时,他温柔地笑了笑,本以为那只是孩子的痴话,却还是顺了她的意。

直到那年下雪,知雪冻得腿疼得下不了床,他才知晓,原来,她的腿受过风寒,天气一冷便钻心得疼,一到下雪天便尤为明显。

可是,她怕给他添麻烦,所有的苦都是只字不提。

她不喜欢给他添麻烦。

很多事情她都咽在心里不提,很多事情她也都想不明白。

既然,她不甚擅长做决定。那么,就由他帮她做决定吧。毕竟,他从来舍不得她受委屈,更舍不得看她为难。

顾清淮的话让知雪觉得喉头一阵酸涩,她昂了昂头,却呜咽呜咽地说不出话来,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顾清淮伸手擦了擦知雪的眼泪,继续道:“当初帮你是因为大人我乐意,我们并未进行交易,你也不必把自己终身拘禁在傀儡阁里。”

“我说过,你若是愿意,可以永远待在傀儡阁里,”顾清淮顿了顿,继续道:“可你若是想离开,也永远不会有人拦着你。”

知雪擦了擦眼泪,狠狠地点了点头,她不再说什么,只是硬生生地挤出了笑脸,然后跪下好好地给大人磕了几个头。

这几年,大人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真的……无以为报。

她接过大人递过来的包袱,踉跄着转身离去,直到出了傀儡阁,她依旧是泪如雨下。

空气中的话还弥留着顾清淮未散去的话。

“知雪,你可以随时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7

离开傀儡阁后,知雪同宋之洲去了许多地方。那是她第一次好好地见识芜城外面的世界。

原来,话本子上江南水乡的烟波浩渺、温柔缱绻,都是真的。

她也从没有想过,比江南水乡更温柔的竟然是那个曾经要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冷酷杀手——宋之洲。

幸福来得太快,竟让她觉得像梦一般不真切。甚至……她好像已不太能分得清梦境与现实。

不知怎么的,跟宋之洲在一起越久,她的脑海里就会出现越多奇怪的画面。甚至,许多不曾出现过的人和事都会在断断续续地入她的梦来。

她梦到,他背着她行走在旷野,她在他的背上笑弯了腰。

她梦到,他神神秘秘地拉着她跑到厨房,指着一盘糕点说,那是他亲手为她做的酥黄独。

她梦到,他们一起种下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他许诺,当那里长出了大片大片火红的山茶花,他便会十里红妆,娶她回家。

可有时,甜蜜的画面一翻转,她便会看到遍地横尸,血流漂杵,一个满脸伤疤的大汉举起大刀砍向她……

“宋之洲,你说,我梦到的都是我的记忆吗?”

“总感觉这些事情好像越来越清晰,我是不是快想起来以前的事啦。”

“宋之洲,我想回我以前生长过的地方,就算现在什么也没了,也算是我们的家呀,你……能带我回去看看吗?”

每当知雪这样问宋之洲的时候,他总是会苦涩地笑笑,然后紧紧地抱着她。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有办法。

因为,他骗了她。

那些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是他杜撰的谎言。而他,才是那个真正害她灭门的强盗。

可这些事,他又该怎么开口呢?

他宋之洲在成为杀手之前,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因着自小便无父无母,师父死后他更是百无禁忌。他结交了许多狐朋狗友,组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偷盗团伙。

因劫惯了小门小户,他们把目标锁定了避世多年的凤栖山庄。

据说凤栖山庄的老庄主曾经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纵是已然金盆洗手,却也拥有了无数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而她风千凝,就是风老庄主的孙女,凤栖山庄众心捧月的大小姐。

自打混入凤栖山庄后,宋之洲遇上了她,他便甘愿为了她弃恶从善。却没想到,遇上宋之洲,便已然是她风千凝的劫。

明明他们已经互许了终身,得到了老庄主的认可,明明婚礼在即,可为什么他喝了杯喜酒,便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了。

等他醒来后,凤栖山庄已然变了天,房屋火光冲天,老庄主和十数位少主人躺在血泊中,只有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和小厮到处流窜着。

等他匆匆赶到喜房内,却发现,他那整日里朝夕相处的好兄弟正一脸狰狞地举着刀,而刀下,正是他未婚妻那惊恐泪流着的脸。

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会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也没想过,他来之不易的幸福便会这样轻易地灰飞烟灭。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他那所谓的好兄弟?

他捏紧了手上的刀,狠狠地刺向了他的好兄弟。

有些讽刺,当初结拜的时候,嘴里喝过他的血,可如今,洒了他满脸的,竟还是他的血。

热的血,混杂着泪。

他也没想到,他的傻丫头,那个平时连兔子也不敢伤害的傻丫头,竟会飞快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把刀,然后猛地刺向他。

那个时候,他感觉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剧烈收缩,脸上也传来阵阵刺痛,可他的眼睛还在用力地睁着。

他想再看看他的傻姑娘,想告诉她,自从遇上了她,他的眼里便只有她,他不会再招惹其它的姑娘,也不会再干些坑蒙拐骗的行当,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好好在一起。

可是,却不能够了。

那个时候,他以为,他就要死了。

可是,他没死,却再也找不回他的傻丫头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已经慢慢淡忘了凤栖山庄那冲天的血腥,他的傻姑娘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忘记了一切悲伤,像和他初见时那般懵懂纯真。他也就真的单纯地以为,他们能够忘记一切,他们还能够重修旧好。

可有些事,发生了便不会更改,遗忘也不意味着被永远抹去。

可是,他却情愿这些痛苦悲伤从她的脑袋里抹去,永远不被想起。

所以,他又去了傀儡阁,那个本已被他慢慢遗忘的地方。

“你终于来了。”

明明灭灭的大殿内,顾清淮的手里正把玩着一个锦盒,可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微笑中透露着笃定。

宋之洲一惊:“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其实,我们很相像,”顾清淮笑了:“一个活着是为了赎罪,一个是为了……讨债。”

他缓缓起身,把手里的锦盒递给宋之洲,继续道:“你帮我完成我想要的,我自会成全你想要的。”

宋之洲打开了手里的锦盒,里面赫然躺着两颗药丸。

“左边的是忘忧蛊,右边的是傀儡丹,”顾清淮拍了拍宋之洲的肩膀,轻笑道:“不要让我失望。”

宋之洲看了一眼顾清淮,而后毫不犹豫地吃下了右边的药丸。他又把小心翼翼把锦盒收好,苦涩道:“一定……要帮我好好照顾她。”

一定……要好好照顾那个傻丫头,让她永远懵懂天真,无忧无愁。哪怕……她已永远忘了他。

翌日,当残阳慢慢落下的时候,知雪正伏案安静做画,画上有大片火红火红的山茶花。她又蘸了蘸颜料,准备执笔画人。

“傻丫头,快,来尝尝我新煲的汤。”宋之洲笑意盈盈地从厨房端来一碗汤。

“快点喝,”宋之洲看向画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把它往旁边推了推,“明天再画,然后……我带你回家。”

“回哪一个家呀?”

“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后记

料峭早春,天蒙蒙亮。

一只鸽子咕咕地飞进了傀儡阁。

顾清淮打开了上面的信笺,怔愣了片刻,而后会心一笑。

宋之洲自请去了平城。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吧。

午后,顾清淮有些困倦,正打算小眯一会,却被知雪神神秘秘地拉进了后院。

一进门,满地都是火红火红的山茶花,像漫天的红霞,更像是血红的嫁衣。

顾清淮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种起了山茶?”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看到满地都是火红的山茶花。”

顾清淮忍不住戏谑道:“怎么,难道你以前见过?”

知雪轻轻地摇了摇头,却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大概……是在梦里见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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