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空浮桃花笺,
谁识江边垂杨柳?
1
又是一年深秋,垂柳袅袅依依,平康里的枯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鱼玄机又醉了,醉倒在咸宜观内。她一袭素衣,随意地栖在院内的软榻上,面色酡红,灿若桃花。
微风乍起,枯叶簌簌落了她满身。塌上人依旧全然不知,只迷迷糊糊地梦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深秋,那个桑榆暮影间,踏着黄昏,一步一雀跃的她。
那时的她还不叫鱼玄机,而是名动长安的女诗童——鱼幼微。
明媚的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了她满身。那时的她正在自家小院读书,落叶纷纷扬扬飘了满地,她也全然不知。
“吱呀——”
伴随着陈腐木门传来的声响,父亲推门而入。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青衣男子。
那男子年岁与父亲相仿,其貌不扬,可那与生俱来的奕奕神采,还有眉眼间的疏狂气质却让人挪不开眼。
“幼微,愣着干嘛?还不快来见过温公子!”
父亲的呵斥让她回过神来。
她行至温庭筠面前盈盈一拜,额前的发丝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忍不住偷瞄的雀跃心情。
原来,他便是温庭筠,那个诗名远播的大才子。
她敬仰他多时,如今却能等来他亲自登门拜访。等到他说,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她。
为了她,为了她……她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几个字,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他的看重,只是为了那个传说中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名动长安的女诗童。
他对她素来欣赏,却无关情爱。
所以,当她一路欢欣雀跃同他走到江边,兴奋地在他面前叽叽喳喳的时候,他指着面前的景色,笑道:“幼微,以‘江边柳’为题作首诗,可好?”
温庭筠的声音仿佛一阵轻柔的风,像摇摇晃晃的柳条儿轻轻略过她心上。
鱼幼微含笑点头。她一向自恃聪明,如今在她仰慕已久的人面前更不能乱了阵脚。她定了定神,思忖片刻,悠悠开口: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直至她吟诵完毕,温庭筠还沉浸在方才的诗中,一脸惊羡,回味无穷。
他的认可,便是她最大的殊荣。鱼幼微得意地笑了,幸福得恍若置身蜜罐。
那天的风很大,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可她依旧听得清他的话。听到他说,幼微,做我的徒弟吧。
直至许多年后,没有人还记得那天江边两人絮絮不休的话。可是他爽朗的笑声,却像身畔的落叶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到她的心上,在长久岁月积淀中,生根发芽。
2
“师父,师父醒醒,”绿色衣裳的小丫头轻轻摇了摇睡着了的鱼玄机,“师父,城东的张陵公子寻您来了。”
鱼玄机迷迷糊糊地睁眼。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却仍带有一种慵懒的美,绯红的双颊更衬托出了几分柔媚。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微不可闻地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好,遣他去偏房侯着吧,待我收拾收拾便来。”鱼玄机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衫,打发了绿翘。
待她梳妆完毕,陈公子已经在偏房等候多时。
鱼玄机甫一进门,便看到那书生呆愣愣地站起来,忙不失迭地从怀中掏出个什么物件儿。待她定睛一看,便忍不住轻笑出声,娇媚的脸上洋溢着几分可爱。
陈公子不禁看呆了,脸上也染上了一层红晕。他抬手作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桃花笺上所题之诗,甚好。小生倾慕不已,特地来找姑娘……讨教。”
鱼玄机看着面前呆愣愣的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是……第几个了?
这些年来,她早已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来拜访她的男子了。
他们中有的是书生秀才、乐官画师,有的是富商巨贾,世家贵胄。有的被她拒之门外,也有的成为了她的入幕之宾。是啊,太多太多了,她早就记不清了。
可是,她还记得,咸宜观的日子真是无趣得紧,那时的她,等君君不至。她一向自诩美貌,年少时便是盛名远播的女诗童,长大后更是长安城内屈指可数的才女。她明明胜得过无数个平庸的女子,可为什么还是把自己活成了可怜的怨妇模样?
不,绝非如此。
经历了无数个凉透心扉的夜晚,她终于想通了。她才貌双绝,声名远扬,绝不能被世人耻笑,绝不能活成被人抛弃的可怜怨妇。
骄傲如她,就该是众人捧在掌心的存在。有些男人薄情寡义,有眼无珠地弃她不顾。可更多的男人就该趋之若鹜,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看那曲江上飘浮着的桃花笺,多少人争相哄抢。看那咸宜观门口,整天门庭若市,车如流水马如龙。看她面前这个男人,为她的才华所钦佩,也为她的美貌所折服。
果然,她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吗?
她万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再遇到那人,尤其还是在如今这般境遇下。
鱼玄机与张公子攀谈了一番。这书生性子慢吞吞的,说话都说不利索,着实惹她不快。比起那人的肆意潇洒和奕奕神采,真是相差甚远。
鱼玄机听得乏了,却还是恭敬地送了陈公子出门。
咸宜观的门口依旧是络绎不绝,有些人等着看她,也有些人索性在门口与她攀谈起来,她不甚理睬,却也觉得稍稍解乏了些。
她一转身,便看到门口那“鱼玄机诗文候教”的招牌。那是当初她亲手贴上去的,大红色的纸张,红得刺眼。她扯开嘴角笑了笑,转身离去,转身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
3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一如当年。
那人站在萧萧落叶下,身形有些佝偻,落寞孤寂得不像话。
鱼玄机的眉毛微微皱起。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秋天,他也是这般站在瑟瑟风里,神色不明。那时,他是来给她介绍那个薄情郎李亿的,现在呢?劝她从良吗?
鱼玄机嗤笑一声,径直走了过去。
“师父,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鱼玄机看着面前男子苍老的容颜,扯了扯嘴角。
“幼微,你又何苦……这样呢。”温庭筠的嗓音有些沙哑,粗浓的眉毛也拧成了一团。
他的这番反应着实把鱼玄机逗笑了。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总好得过一腔情深,数载失望,长守空门。
“师父,此番前来可是同徒儿叙旧的?”鱼玄机用狭长的眼睛打量着温庭筠,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慢慢欠身凑了上去,语气暧昧,“还是……师父也有意成为玄机的入幕之宾?”
温庭筠脸色霎时变得土青,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平日里的能言善辩也顿时没了用场,只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风吹乱了他已然泛白的头发,那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诉尽了这些年的沧桑。
看着他这幅样子,鱼玄机不禁摇头苦笑。他凌乱的发,让她无端生了一种为他抚平的冲动。她的师父啊,一生肆意张扬,快意洒脱,却也在岁月的磨砺中,褪去了风华。
“幼微啊,听师父一声劝……”
“好啊,那你带我走啊。”鱼玄机打断了他的话,细细盯着他,一脸玩味,看着他呆愣的神情,她又噗嗤笑出声。
温庭筠一生放荡不羁,不拘礼法,不畏权贵,却是从他这个徒弟身上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师父啊,从六年前你拒绝我的那刻起,你便该知道,玄机以后怎样选择,都跟你无关了。”
鱼玄机摇了摇头,苦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走吧。”
她不再理会愣在原地的温庭筠,头也不回离开了。
秋风乍起,晴空万里的天儿也让她感到些许凉意。她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抬头看天,眼睛一阵酸涩。今个儿的太阳可真是亮得刺眼,和六年前的一样。
可她,早已不是原来的她了。
4
六年前,碧玉年华的她是长安城内风头正盛的才女,求亲的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其中不乏相貌堂堂,满腹经纶的翩翩公子,但她皆让母亲一一回绝了。
父亲满腹诗书,却穷苦了一辈子。父亲逝后,留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靠每日做些浆洗活计、抄阅诗书度日。期间,少不了温庭筠的接济救助。
一想起温庭筠,鱼幼微的眼角眉梢便皆是笑意。是啊,他可真是她遇上顶好顶好的人。
他对她诗文方面的悉心教导自是不必说,就连在生活上也多有救济。他知晓她心气儿高,不愿接受他的施舍,便常给她出难题,那些物件也顺利成章地成为了她的奖励。每每看到她大功告成后那活蹦乱跳的兴奋劲,他都忍不住取笑她,下次却还给她带来一些小姑娘喜欢的稀罕玩意儿。
他在外面放浪形骸,不拘小节,对她却是温柔细腻、呵护有加。再加上数载的倾心仰慕,朝夕相处的师徒情义,她怎能不心动?
所以,在温庭筠出远门的那段时间里,她对他的思念和情意像日夜疯长的藤蔓,破土而出。
她一向聪明,也从不是扭捏造作的女子,她知道如何把握自己的幸福。她也相信,她的师父,她倾心的男子,从不是拘于世俗的庸俗之辈。
在一个明月皎皎的夜,她忍不住心跳如鼓,披衣而起。她静静地伸展好纸张,提笔诉尽衷肠,寄给了远在扬州的师父。
她日等夜等,却始终没有等来他的回信。可能是路途太过遥远,师父没收到罢了,没关系,等他回来,她当面跟他说。
春去秋来,他终于回来了,可眼睛却不太好使了,不然怎会对她的一番真心视而不见?
平康里的枯叶簌簌落了一地,江边的柳树也依旧袅袅依依,恍若他们美好的初见。可是这次,他却对她说了世上最恶毒的话。
“幼微,我一日是你师父,便终身是你师父。师徒之礼,不可逾。”
“幼微,你还小,你还不懂,如此这般只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去。”
“幼微,为师给你物色了一个好儿郎,他叫李亿,是新科状元,温文尔雅又相貌堂堂,相貌品行皆与你匹配。”
“幼微……”
鱼幼微愣在原地,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最亲近的师父,看着他滔滔不绝地开始安排她的未来。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很想笑,可扯了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他冠冕堂皇地拒绝了她,还自作主张地安排了她的归宿,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说什么“师徒之礼不可逾”,他温庭筠一向不拘礼法,不然又怎会科举考场上多次作弊?他能在考场上“救数人”,怎地如今连她一个也救不了?
说什么“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去”,她的一腔情深,在他眼里就只是不懂事孩子的把戏?还是世俗的眼光就真的这么重要?可他明明亲口说过的啊,肆意张扬的人生才有滋有味,曲意逢迎当真是毫无乐趣!为什么如今面对她,却丝毫做不得数了?
看着他对口中那状元郎赞不绝口,她笑了,他不是一向心高气傲,看不起别人吗?什么新科状元郎,拒绝她的托词而已吧,怕她缠着他?已经连下家都找好了吗?
而他呢?面对她的咄咄逼人,却缄口不言,一脸为难。
一脸为难。对,她又让他为难了。
鱼幼微又笑了,笑得凄凉。
也罢。如果这样还不能死心的话,那怎样才能死心呢?
在温庭筠的引荐下,她认识了状元郎李亿,那人年轻有为,温柔缱绻又识情解意,是不错的归宿吧。可为什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呢?
许是差了点年少时的心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