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暗面

2020-07-27 11:04:13

爱情

文/血血理

等卸下假妆,剩一颗心脏,那时你要我吗?

A

向航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叶岑岑的那张脸——

突兀地上着厚厚的妆,脸上的粉底并不均匀,和脖子有明显的色差;眉毛是两条蚯蚓;眼尾那儿飞出黑色的一条,脏脏的,泄露出勾眼线技巧生疏的端倪;鼻翼那儿脏脏的,阴影重得像两撇粉刷;嘴唇上厚重的红色因为干裂而显得支离破碎。看不大出来具体年龄,但向航猜她顶多十五六岁,因为她背着一个旧旧的红色米奇书包。他在心里想,现在的初中生就敢这么招摇地出现在校园里了吗?还是自己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然后是她身上的味道——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一种香水,如果是,那也是某种劣质或者过期产品。

这个女孩,试图往身上堆砌不属于她的年龄层的美丽。不幸的是,她失败得彻彻底底。

她在货架那儿徘徊了足足十分钟,苍蝇般地叮着几排唇彩和眉笔上,他是这家彩妆分店的主管,刚开完会下来,顺道过来看看情况,就发现了她。

向航饶有兴味地观察了一会儿这个小姑娘,像是小学自然课观察某种小动物那样。在她踌躇着伸出手去时,向航利落地从货架上拿下了那支眉笔,随即握住了那只伶仃的手腕。

那一秒钟,叶岑岑听见心里响起一声细小的尖叫,等抬起头来,眉梢那儿都已经瞧不出慌张的端倪。

“叫什么名字?”向航不打算难为她,只是不想见她小小年纪就走到岔路上去。

“叶岑岑。”

“多大了?”

“十五。”果真是个小孩。

向航撞上她的眼神,还死死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那温度,烫人。

他摊开手:“想要吗?”

叶岑岑眼睛一转,防备地打量着他,大概是怕自己再上他的当,肚子却先声夺人,响亮地发出“咕”的一声。

向航笑起来,索性把眉笔塞回她手里:“饿了?想不想吃饭?”

叶岑岑的那双眼睛里闪出一种赤裸裸的光芒——没错,是欲望。那是夹杂在那一堆劣质化妆品里最纯粹的东西,这样说起来似乎有些讽刺,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一秒,向航冷不防想到秦小茶,想起她那与此有着天差地别的纯黑的瞳孔。

这年冬天,向航二十四岁,大学早已毕业,开始学着接手父亲的公司,渐渐习惯穿西服打领带,即便他打得还不够熟练。

而距离秦小茶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不见,已经过去整整一年又三个月。

B

“喜欢广式茶点?”向航问。

面前一般大小的蒸笼摊了一桌,金钱肚、水晶虾饺、牛肉丸、奶黄包……从咸到甜,叶岑岑来者不拒,根本没空答他的话。她嫌那道糯米鸡用筷子拆荷叶包太麻烦,上了手,又嫌烫,拆了两下缩回来,瞪着一双精光水亮的眼睛,恋恋不舍的——向航全看在眼里。

向航不是没见过饿虎扑食,当年他在学校,中午到了饭点,周围同学拼命往食堂挤,他不喜欢为了那二两热饭身先士卒,就去门口的小炒店要一份青椒肉丝盖饭带回教室,塞上耳机听歌,听完十首歌,饭也就吃完了。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他认识秦小茶。

秦小茶是插班生,刚随班主任走进教室,向航就听到后桌发出一声下流的惊叹。他从漫画书里抬起头来,就看见了美丽非常的秦小茶。

十七岁的秦小茶,穿着夏天的校服,白色衬衫,蓝色半裙,声音干净。她说:“希望能和大家成为朋友。”向航在心里重复了最后两个字,然后笑了笑。

事实上,秦小茶没能和大家成为朋友。

这也不算什么意外。高二的功课压力已经不允许他们好好坐下来交朋友。所以当中午所有人都出去吃午饭时,教室里只剩下了向航和秦小茶。

“你不去吃饭吗?”向航经过她的座位,随口问道。

秦小茶露出一个简洁的微笑,甚至轻轻往上一抬线条漂亮的尖下巴。

“人太多了。”她说。

骗谁啊,明明是没人喊你一起。向航心想。

他没说破,走到教室门口,又停下来,转过头——

“喂,秦小茶,你想不想试一试青椒肉丝盖饭?”

等向航抱着两个饭盒从小炒店出来时,他看见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浇在秦小茶的身上。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在树下踮起脚来,越过人群看向他。向航突然感觉到,那个夏天的风轻轻地吹了起来。

“向……总……向总?”

叶岑岑踌躇地喊了两遍,向航才回过神来,心想,这小丫头从哪学的这么个老气横秋的称呼,是电视上吗?

“叫我向航就好了,你要是乐意,加个哥哥也可以。”他说。

那些蒸笼基本上已经被扫荡一空,叶岑岑却还像没吃饱一样贪婪地舔着嘴唇,眼神定定地落在光盘上。向航想,如果不是他在这儿,她一定会把那盘底的酱汁都舔个一干二净,嘴唇上的口红也早被她自己吃了个精光。

“小姑娘家,吃这么多。”

“我饿。”叶岑岑理直气壮地说,可她刚说完,向航就清晰地听见她打了一个嗝。

“真的饿?”

“饿。”

向航不懂了,她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填不满的欲望。

那欲望几乎要从桌沿满出来,滴落在脏兮兮的地板上。

C

向航很快就明白叶岑岑身上那种张牙舞爪的贪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

他提出送叶岑岑回家时,叶岑岑报出的地名他是知道的——

秦小茶以前就住在那里。

他开车驶进去的时候,发现时间在这儿几乎是凝固了。逼仄的巷子,令人堪忧的卫生环境,人和车挤在一条道上,旁边的臭水沟里,还有菜贩们扔下来的烂叶子。这所有的一切,都和当初一模一样。

六年前,秦小茶领着他走进来时,在巷子口恶狠狠地警告他:“一会儿你要是敢笑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理你。”

一靠近楼道口,向航就闻到了一股酸臭味。刚皱了皱眉,他就看见秦小茶在前面停了下来。

“是不是很糟?”她转过头来看他,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没有!”向航下意识地这么回答她,“真的。”

然后他就看见,一向高傲得像只小孔雀的秦小茶在他面前“哇”的一声哭了。他从没见过有人能哭得这么伤心,好像整个人都要哭碎了。向航在那个楼道里明白了什么叫“心都揪在一起了”,他慌慌张张地走上两级台阶,就站在秦小茶下面,和她的目光平齐,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就像是捧起一件瓷器。

“不要哭了。”他说,“我承认,这儿一点也不好,但是秦小茶,在我的心里,你特别特别好,明白吗?”

那个时候,向航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秦小茶什么,她的好看?还是她的骄傲?他困惑过,最后说管它呢,喜欢这东西,不就是个抓不着的浑蛋吗?它究竟是钻石还是玻璃,是陨石还是星星,一点也不重要,不是吗?

“我本来就特别特别好,又不是在你心里才这样。”女孩擦了擦眼睛,小声嘟囔。

向航就在心底笑了,这丫头真是可爱透顶。

那时他们已经高考完了,最后的那个学期,秦小茶的成绩排进了年级前十,就算向航再不在乎自己的分数,那会儿也真慌了。“如果你要去北京,我好歹要够上一本的线啊。”向航把漫画锁进抽屉里,真的开始好好学习。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得意得不得了,去向秦小茶邀功。女生抿了抿嘴唇,把笑意藏在了“我请你吃晚饭好不好”的问句里。向航本以为会是在外面的小摊上随便吃点什么,没想到秦小茶告诉他:“我做。”他才头一回踏进了那条巷子。

秦小茶炒了两个菜,还炖了鱼汤。她盛了一碗,汤头白白的,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跟向航炫耀:“我做的菜比青椒肉丝盖饭好吃一百倍。”屋里开着风扇,秦小茶的头发因为汗黏在脸上,眼睛却亮亮的。向航从桌子前探过身去,吻了吻她。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吻,秦小茶愣了片刻,向航退回来,尝了尝嘴唇上的味道,纠正她:“是好吃一万倍。”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会一辈子和秦小茶在一起。

可眼下,在他身边的,不再是百合花一样的少女秦小茶,而是这个把自己画得像个脸谱似的小姑娘叶岑岑。向航递给她一张名片:“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叶岑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但还是接了过来,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她从副驾驶座上一骨碌爬出去,走出去没几步,向航又叫住了她。

“叶岑岑,你听过秦小茶这个人吗?她以前也住在这儿。”

叶岑岑攥紧了那张名片,转过身,认真地摇了摇头:“没有。”

D

向航是在三个月后接到那个陌生电话的。

“是叶岑岑的家长吗?麻烦你到学校来一趟。”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等弄明白对方的身份,他才艰难地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张小花脸来。

他没想过那个小丫头真的会联系他,还是以这种方式。

向航赶到学校,遭了叶岑岑班主任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说叶岑岑整天把自己画得妖里妖气跑来班上扰乱军心,今天甚至还教上了班里的女孩化妆。向航听得头都大了,本想一走了之,又看见叶岑岑孤零零地站在办公室一角,顶着一张被腮红打得滑稽的小脸,心就软了。只得一边替她赔礼道歉,一边在心里叹气。

他终于确定,这个小姑娘和秦小茶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秦小茶念书那会儿一向素面朝天,连乳液都不怎么用。

秦小茶十八岁生日,向航在商场给她买了一瓶香水——AnnaSui的许愿精灵,瓶身三面切割,顶端坐了一只小小的精灵。他很高兴,觉得秦小茶和那只精灵一样剔透。

拿到秦小茶面前时,她一脸兴致缺缺。

“拜托,这个很贵呢!”向航巴巴地说。

秦小茶听到这话,拿起香水往他手里一拍:“很贵了不起吗?那你退回去好了。”

向航讨饶:“大小姐,商品出仓,拒绝退还,这是规矩。”

秦小茶就笑了,她脾气大,却也好哄。

后来向航在她身上也只闻到过一次那种味道,他不好奇,自己买来只是想她高兴而已,至于东西的去向,他一概不问,包括后来他陆陆续续送的许多东西,他都没见秦小茶用。

向航不明白的是,怎么到了最后,他连秦小茶都找不着了呢。

后来两个人在北京念大学,他想得很简单,等毕业了就和秦小茶一起回来。不回来也行,找个离对方近的公司,下了班他走过去接她,两人一块回家。周末就找个餐厅打打牙祭,再看一场精彩的电影。

在每一个与秦小茶有关的梦里,秦小茶都站得离他有一段距离。她说:“可是我不想。向航,这不是我要的将来。”

秦小茶,你知道吗?生活里没有你,却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丫头,这也不是我曾经想要的将来。

向航和叶岑岑从办公室出来时,操场上的人都已经走空了。夕阳落了下来,黄澄澄的,像是一个咸蛋黄。叶岑岑小心翼翼地走在边上,没说话。

向航终于没忍住,开口问:“就这么喜欢这些东西?”

叶岑岑点点头,小声说:“亦舒说,胭脂是女人的灵魂呢。”

向航无奈于她的歪理一套一套,更无奈于她在“变美”这件事上那种超乎寻常的热情。他倒不是觉得女孩爱美是坏事,只是有些为时过早。像叶岑岑这般忘乎所以,才会让他到现在都记不清楚她究竟长什么模样,总觉得过一阵见她,她又换了一副面孔。

他依旧试图说服叶岑岑:“可我还是觉得……”

“向航哥哥,”叶岑岑打断他,“你喜欢的那个人,她好看吗?”

向航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问秦小茶,即便他想撒谎,最后也只能承认:“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小姑娘。”

“那不就结了,”叶岑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看,事实就是,好看的姑娘才惹人爱呢。”

这鬼丫头,才丁点儿大,就想被谁爱啊?

“快回家吧,”向航投降了,“你爸妈要担心了。”

叶岑岑的身形定了一秒,然后露出一个艰难的笑来。

“没关系的,向航哥哥。”她的声音像是一个小小的铃铛,“他们死了。”

向航蓦地一惊,却只看到她瘦削的侧影,轻描淡写的,像是一个断句。

E

向航升入大四那年,无意中发现秦小茶正在申请全额留学奖学金,这才知道她打算丢下自己偷偷跑掉。

“秦小茶,你这算什么?”

秦小茶的语气淡淡的,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样:“我不想你勉强自己,但我也不想放弃。我出国,你留在这儿,不用等我。如果我回来时,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那……”向航霍地站起来,留给她一个伤心的背影。

向航自己也很清楚,他一点也不擅长学习,更别说要到一个全然陌生还要说外语的国家去。秦小茶是对的,她讲的道理也都没问题,可如果什么都没错,为什么相爱的人要分离呢?

直到秦小茶出国,他都没去送她,两人陷入了长久的冷战。他那时正躲在家里,看着桌上那一堆雅思备考材料。

“你就是要我一辈子追着你跑就对了。”他生气地想,却又对自己的妥协无可奈何。

他打算考上后就申请学校,去美国找秦小茶。

第二年七月底,向航在登机前给秦小茶发去一条信息,他说:“我现在在机场,我来找你。”

等飞机落地,他抵达异国,再开机,那边只回了三个字——“不用了!”那个叹号让他看得心惊。

之后不管他再发什么信息,秦小茶都没有回他半句。等再收到秦小茶的消息时,他已经在国外待了将近四个月。她说:“我现在很好,希望你也是。”

他不得不承认,这回秦小茶是真的不要他了。于是他收拾行李,撤退回国。

他想她大概有了全新的生活,在美国钻研着自己喜欢的领域,或者有了喜欢的其他人。她一向很优秀,他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觉得,爱上她是自己捡到了宝。

撤退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好好开始新生活。

遇到叶岑岑后,尽管他的生活被搅得乱七八糟,但是他承认,他的生活开始往前走了。他开始敢想秦小茶,也敢和人提到她。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彻底忘掉秦小茶。

正是因为怀抱着这个不那么磊落的期许,他对叶岑岑的事变得越来越上心。那几年他去学校替她挨骂,替她检查作业,没收她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又被她讨饶着要了回去。

后来他没辙了,就把其中一些换成了质量好一些的再给她。

“以后脸烂了有你哭的。”他骂叶岑岑。

叶岑岑朝他吐了吐舌头。那段时间,她的化妆技术突飞猛进,连向航都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很擅长。她把自己的脸当成一张白纸,在上面勾勒出不同风格的画,他每次见她都要辨认好一会儿。她高兴地告诉他“有人说我好看呢”,向航心里便也开出一朵花。

她快乐起来时,日子都亮些。

问题出在那个暴雨天,天气预报里没有播报。他开车往叶岑岑的学校去,就发现她湿漉漉地从校门口冲出来。他探出头去喊她上车,结果她顿了片刻,往前冲得更猛了。他下车追她,结果手在搭上叶岑岑肩膀的一刹那,他惊骇地看着女孩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不肯让他看,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别看我,求你。”她说,“很丑。”她的妆花了,不同的颜色混在一起,包括她的眼泪。

“叶岑岑,你听我说,”他诧异且悲悯地看着这个蜷成一团的女孩,“你生病了,我得带你去医院。”

没了那层“假妆”,她就像丢了一副面对世界的铠甲。

F

叶岑岑十七岁那年住进了向航的家,向航给她办了一年休学。

起初是心理医生说的,她的“爱美”已趋近于病态,再这样下去,她得戴着面具才能感到安全。向航认定是自己对叶岑岑的放任自流导致了这一切。

“对不起。”他把一间卧房腾出来给叶岑岑。

叶岑岑看他一眼:“你这样太有责任心可不行。”

“怎么?”

“会容易让女孩赖上你的。”叶岑岑痛心疾首。

向航笑笑:“这么严重啊,真害怕。”他承认,那一瞬间,他并不排斥这种可能性。“秦小茶”这三个字已经走得太远了。

叶岑岑用力点点头,不用见到同学后,她的确没有从前那么依赖化妆,她会尽量在焦虑感袭来的时候听听歌,或是读一本书。可是向航每天下班回来前,她还是会仔仔细细为自己上个妆。后来向航隐约发现了这一点,会尽量在办公室待到叶岑岑睡了才回来。

有一天晚上,他从梦中醒来,感到脸上有些湿,然后他就看见了隐藏在黑暗里的叶岑岑,眼睛像小动物般发亮。

“岑岑?你哭了?”他伸手想去开灯。

“别开灯。”叶岑岑叫住他,“我没化妆。”

他叹了口气,坐起来:“好,怎么了?”

叶岑岑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对自己说,他想。

可是叶岑岑只是递给他一串钥匙,说:“向航哥哥,我家衣柜里还有些衣服,麻烦你明天下班后帮我带过来吧。”

他本想问问到底怎么了,但他还是照做了。他很疼她。

所以第二天下午,他又去了那条巷子,他把叶岑岑橱柜里的衣服都收进了一个箱子里。

他想,都是些旧衣服,改天给她换点新的。

离开那个黑黢黢的小房间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仅仅是一个闪电般的念头,他伸手过去拉开了叶岑岑的抽屉。他只是觉得自己得这么做,等反应过来,那个小小的抽屉已经在他面前暴露无余。

眼影盘、粉底、口红,形形色色用来上妆的小工具,然后——是那瓶AnnaSui香水。里面的液体快要干涸了,上面的标签已经变得很旧,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上面用水性笔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给小茶。他打开瓶盖闻了闻,是他第一回见到叶岑岑时她身上的味道,那瓶香水已经过期很久了。

叶岑岑撒谎了,她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向航脑中一片空白,他抱着收拾过的东西下楼,当然也没忘记那瓶香水。

楼道口右边就是一个杂货店,他走了进去,守店的是老板娘。

他先买了一包烟,然后假装随口问道:“您听说过秦小茶吗?以前就住在这里的。”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想要一个答案,却又害怕真的得到什么答案。

“那不就是四年前出车祸的那个女孩?这片地儿谁不知道啊——”女人夸张地捂住胸口,“那家人真是太造孽了,好像是姓叶吧,夫妻闹矛盾结果连累到无辜的人。我记得报纸上也登了好一阵呢。”

那会儿他人在美国,所以他不知道。

向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现在叶岑岑面前的,他把东西放下,叶岑岑见到他,轻轻地喊了他一句“向航哥哥”,接着她就看见了那瓶小小的、晶莹的许愿精灵。

“她在哪里?”向航走近一步,压低嗓子问,“告诉我。”

也是在这一秒,他发现叶岑岑不知不觉中长高了很多。他后来才想起,这年她已经十八岁了,危险的青春期悄然过去了。

G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小茶姐姐了。”叶岑岑说出这个名字时,看见向航闭了闭眼睛。

叶岑岑记得的是承包了一辆出租车后早出晚归的父亲,和在那光线不好的屋子里显得越发干瘦的母亲。门口如果走过年轻的女孩,母亲就会用力吐一口口水。

等叶岑岑明白过来母亲是在嫉妒她们的美丽,是父亲有一天很晚收工回家,母亲同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疯狂地咒骂:“我晓得你每天往外跑就是去找狐狸精。”父亲忍无可忍,掀翻了桌子,一声巨响过后,叶岑岑听到一句低低的“神经病”。

那天以后,两人就此形同陌路。

有一天叶岑岑从学校回来,班上要交二十块钱班费,她已经拖了好几天,不得不向母亲开口。母亲那天坐在巷子口,她小心地走过去,嗫喏着说:“妈,班上要交班费了,要二十块。”母亲抬起头来看着她,冷笑了一下:“多少钱?”

“二十。”

“去问你那个不着家的爸要啊,怎么就知道找我呢?讨债鬼。”

叶岑岑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为了区区二十块,站在这里丢人现眼。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浮起了一个嘲讽的微笑,而这个微笑显然刺伤了母亲。

“瞧不起我是吗?”母亲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等着瞧,将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凭你的样子,以为能留得住男人吗?”她的眼睛里掠过几乎可以被错认为温情的恶毒。

就是在那个瞬间,叶岑岑的胃里泛起一种无止境的空虚。她木然地拿了钱,在转角处的早点铺买了几个馒头胡乱嚼了咽下去,也还是觉得没饱。像是有一只贪得无厌的手从她的喉咙口伸了出来,伸向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好像只有吃掉它们,她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嘲笑自己“叶岑岑,亏得你这样吃还不胖”。等她渐渐长大,她也真的应了母亲说的那句“将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十岁的一天,她记得很清楚,她被班上的男孩笑是“丑八怪”,回家时又不小心跌了一跤,膝盖钻心地疼。她蹲在巷子口“呜呜”地哭,天上下着雨,来来去去的人谁也不看她。

就是在那儿,她碰见了秦小茶。叶岑岑从不知道这条巷子里也会住着秦小茶这样的“仙女”——那是十岁的她能想到的最恰当的词了。秦小茶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清香,叶岑岑形容不出来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好像混合了甜蜜的花香和果香。被扶起来的时候,叶岑岑几乎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姐姐,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那天她说了很多话,在素未谋面的秦小茶面前说了自己的母亲,也说了班上那些男孩是怎么欺负自己的。说完她一扬头,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瞧不起他们。”

秦小茶被她逗笑了,走的时候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送你。”她愉快地眨了眨眼睛,“你很勇敢。”

叶岑岑回到家,发现那是一瓶小小的香水。她闻了闻,就是秦小茶身上的那种味道。她尝试着去读上面的英文:“安……安娜……虽?”那瓶许愿精灵被叶岑岑小心地藏进了抽屉深处,成了她人生中第一个有关美丽的秘密。

后来见到的次数多了,秦小茶会主动喊她的名字。那种时刻,叶岑岑总是欢欣雀跃的。再后来秦小茶上了大学,叶岑岑为此还沮丧了好久。

然后就是那个黑沉沉的夜晚,叶岑岑记得分明,那是个七月底,天气很热。父亲又去出车了,母亲委顿地坐在门口,没有像平时那样兴致勃勃地骂人。父亲出门没多久,顶多一个小时,警察就找上门来了。母亲端庄地站起来,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她说:“是我干的。”

后来她才知道,母亲在父亲那台出租车的刹车上动了手脚。父亲从机场高速下来没能停住,撞向旁边的路障,当场不治。她不知道母亲竟怨恨父亲至此。

只是谁也没想到,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秦小茶。

那天秦小茶刚回国,就收到了向航从机场发来的消息,她在巷子口匆匆搭上了父亲正发动的出租车,发了一条信息后就去追向航。她想要告诉他自己不走了,她想留下来,参与他的那个伟大的假想。出国后,她每天都在想念他。

巨响和疼痛来临的一瞬间,秦小茶发现,原来美丽这东西真的很容易碎。她以前对此不屑一顾,是因为她不知道上天是会轻而易举就把这样东西夺走的。

她模模糊糊地想:向航,你送我的那些化妆品,我还没来得及用啊。

H

向航终于见到了她,她就坐在那小小的二层阳台上。

这几年,她就静静地待在那里,却没等到他来找她。想到这儿,他心里就疼。

她的小身板挺得笔直,声音里浸着晨光。她读的是一首诗,声音还是少女时代那样,有一种水洗过的清澈:“被宇宙抛弃了,她会叫宇宙去见鬼,她会找到一湾水,或一面镜子,在上面居住。”“见鬼”那两个字读得重重的,向航便知道,她现在对这个世界有一点小意见。

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包括她那张有些骇人的脸。他做过心理准备,但糟糕程度还是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他走上前去,敲门,听见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谁啊?”

他屏息,然后开口:“秦小茶,我是向航。”

里面没人说话。

他想过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她不肯见他。但往后还有这么长的时间,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

然后门开了,她的脸藏在了一个大大的口罩后面。

“我来送你一样东西。”他说。

当年十七岁的像百合花一样美好的秦小茶,他喜欢的小姑娘秦小茶,此刻背对着他坐着。她的前面是一堵白色的墙,上面什么也没有。

“秦小茶。”向航耐心地喊她。

“口红?眉笔?还是香水?”她终于开口,然后转过头来,解下口罩,车祸遗留下来的沟壑和瘢痕依旧触目惊心。她丢开一切似的将自己暴露在他面前,赌气般地说,“无论是哪一样,我都用不上了。向航,你明白吗?”她早就把那些东西送给了来探望自己的小姑娘叶岑岑,她还没来得及去学习怎么化妆,那些东西就派不上用场了。

“不是那些,给我一分钟,可以吗?”

秦小茶用力地叹气,却乖乖坐好了。

“真是个乖女孩,手伸出来。”

一只纤细的手便摊开在他面前,是白皙的、光洁的,牢牢一把抓住过他的心脏的。

向航将藏在后面握成拳的手伸到那只手的上方,秦小茶嘟囔:“到底是什么?”然后——

拳头放下去,张开,握住她的。秦小茶有些惊慌,想挣脱,五指被扣得紧紧的。

“我自己。”他的声音里撒了一把灼热的沙,“秦小茶,这次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商品出仓,拒绝退还。我说过的,这是规矩。”

很多年前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他到底爱她哪里,等他来到这儿,看到这个女孩在晨光里读诗的片刻,便有了答案。

他爱她,是因为她足够爱她自己。无论是十七岁时不施粉黛却清丽出挑的她,还是近十年后这个不复美丽身上却依然有光的她,都住在那面镜子上。而那镜子照出的,是特别特别好的秦小茶。不用别人明白,她自己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她就像个永恒的少女那样,不会老,也不会死。这真令他安心。

“我不要你的同情。”她倔强地说。

“我不是同情你,秦小茶,我爱你。”

“向航,你怎么现在才来,可疼了。”女孩泄了气,委屈地抱怨。

“我知道,你怪我好了,打我也可以,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I

叶岑岑二十四岁那年,化妆的手法已经很纯熟,再也不会闹把眉毛化成蚯蚓的笑话。只是她也能在时间来不及时,草草应付就出门。很多人喜欢她,也有不怎么知名的导演找到她,让她出演一部文艺片。导演说的是:“我喜欢你身上的可塑性,叶岑岑,你的脸有无数种可能。”她笑笑,不知该不该高兴。

那时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向航见面了。

从向航的家里搬出来时,向航没有阻拦她。这是一种默契,或者说在她看到那瓶香水的一瞬间,一切就已经有了答案。

那个夜晚,她想说的本来是“我爱你”,可她知道,如果真这样做的话,就太卑鄙了。她必须把那个隐藏的选项交出来,让向航自己去选。

她是故意让向航发现那个抽屉的。

她自己也想知道,如果秦小茶已经不再像电影里走出来的姑娘,向航是否还会爱她。

答案很明显——叶岑岑想,这两人还真光干些电影里男女主角才会干的事儿。

电影首映的当天,她被安排出席。

坐在化妆间里,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上过妆的脸,她忽然感觉到疲惫。

她像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那样,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如今她已经不再会无端地感到饥饿,不会病态地追求一张不真实的脸。只是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想要的,还是没有得到。

十三岁那年,她在屋檐底下看见了和小茶姐姐一同走回来的那个男孩。他们俩就像是从八十年代的电影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天下着雨,他们共打一把伞。男孩把伞往秦小茶这边送,左肩湿了一大片。

在那一瞬间,叶岑岑的饥饿感被按下了暂停键。

人在这个世上,见过一只鸟、一朵花、一座山、一片海,因为见过,所以想要拥有。而她叶岑岑,曾经在那条小巷子里见过温柔的爱。那种东西,她没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星半点。

她没想过自己会再遇到向航,起初只是怀疑,等他问到秦小茶,她才终于确定了。

车祸后,母亲被送进监狱,叶岑岑去见过秦小茶,秦小茶很快就认出了她。等知道她就是造成这一切的那对夫妇的女儿时,她举起了手。叶岑岑几乎以为秦小茶要扇自己巴掌了,她闭上眼睛,却只感觉到头顶被轻轻覆住,然后秦小茶说:“小可怜。”

她当时还无知地觉得,毁容的秦小茶比起自己要更可怜一些。

现在她坐在镜子前,看着那个美丽的幻影,扯起嘴角对自己说:“小可怜。”

然后——

她撕掉双眼皮贴,摘下了假睫毛,洗去所有的妆,露出了那张连她自己都没怎么仔细瞧过的脸。短短的眉毛,眼皮肿肿的,鼻子没那么挺,嘴唇并不饱满,皮肤也有些暗淡。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说:叶岑岑,你看,灯光熄灭,退场时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

她起身,出门,经过了他的车,和从车上下来的他。她给他寄了一张首映场的电影票。

离着几米的距离,她朝他微微一笑。他只觉得笑容眼熟,不等细想,他们便擦肩而过。

他不记得她原本的样子,或者说,她还是未曾让他看到过。

起初是因为自卑,后来是因为爱,最末了是因为想离开。

到头来,也不晓得残忍的到底是谁。

向航再没见过叶岑岑,也不曾在人群中找到她。

所有人再提及这个女孩,只能想起她的名字,犹如昙花一现。

“叶岑岑”这三个字,雕饰着华丽的金粉,描绘着凄艳的红妆。

不过半年光景,他们通通忘了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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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的身体最近愈发不济了。不过人老了,也该走了,那个远方的人,她再也等不回来了。 沈安的身体最近愈发不济了。 她偶尔在梳头时瞄过一眼镜子,镜中的人眼窝深陷,双目无神,满头青丝尽数成了白发,苍老得让她不敢认。 她抬起手,望着自己松弛的皮肤,笑了,笑意中还带着几分解脱般的释然。人老了,该走了,那个远方的人,她等不回来了。 沈安曾有过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二十岁时,她嫁给了镇上最俊俏的男人,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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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怦然心动,不是如约而至

可悲的不是他不知道我爱他,而是在曾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宇宙里,他还是选择了别人。你是怦然心动,不是如约而至 文/兮酒酒 那不是陆地的陆,那是光怪陆离的陆,是将我的世界一下变大又妙不可言的光怪陆离。 【 】故事如孩童,分散又相逢 热水瓶在我手里爆炸的时候,我的思路还停留在刚才的客户邮件上。直到感觉到周围目光的聚集,手上的疼痛才火辣辣地蔓延开。 “傻站着干吗。”有人拉了我一下,直到被带到了洗手池的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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