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啪”的一声脆响,张麟秋合上了厚重的檀木箱子,熟练地将已经脱了漆的插栓锁进暗铜色的长锁里,四下看了看,确认东西都收拾好了,将门头上挂着的一大把钥匙取下来,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他顺手关上了灯,最后回头看了眼呆了三十七年的办公室。
一丝夕阳斜着穿过老式的玻璃窗,在空白的墙壁上划出一道橘色的油彩来,那些陪了人们漫长时间的戏班道具各自闲散着,仿佛在无声地唠着家常;
窗外看了无数次的松树静静地立在院子里,一天中最后的阳光洒在它的身上,让张麟秋一阵恍惚——俨然一位装扮齐全的武生。
他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
明天开始安远县县戏剧办公室就要关张了。
张麟秋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七年,这三十七年里,他眼见着每个周五晚上来看戏剧表演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年逾古稀的老伙计了;戏剧工作室的同事们也走的走,退休的退休,最后只剩下自己还倔着不肯离开。
没办法,时代变了,县上的年轻人们都喜欢去舞厅、KTV和网吧这些时髦的地儿了,哪还有兴趣来戏剧办看戏呢。
一想到这,张麟秋一阵黯然,是啊,不知不觉自己都五十多了,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戏台,也算值了。
张麟秋背好背包,将办公室的门锁好,他伸手想要把电闸给拉下来,然后就回家吃饭了。却突然听到演出厅那边传来了一阵演奏声。
张麟秋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已经六点了,按理说最后一批同事应该早就走了,怎么演出厅还有人?
他从包里抽出手电筒,探头往演出厅方向看了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因为背光的原因,越往里的走道越是模糊,虽然外面天还是亮着,靠近演出厅的走道却黑漆漆一片。
“有人在里面吗?”张麟秋喊了声,空荡荡的楼里没有丝毫回应。
沉默了半响,他将手电筒举到胸前向里走去。黑色的过道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但是越往里走,乐器声就越清晰,隐隐地还能看见未关紧的演出厅大门里还有一丝微光透了出来。
张麟秋又想了想,确定今天并没有人来借用演出厅,更何况明天戏剧办公室就要关了,所有演出乐器都已经装箱了,是谁这个点还在演出厅排演呢?
不知道是好奇还是什么,张麟秋摸到演出厅门口,将耳朵凑到门缝处,隐隐绰绰地听见里面传来青衣的唱腔:“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哟,还是《桃花扇》。张麟秋暗暗笑起来,让他迷上戏剧的,正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
那时候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被分到了安远县戏剧办公室来,看的第一出戏便是家喻户晓的《桃花扇》,也正是从那时起,张麟秋暗暗坚定了以后要好好研究戏剧表演的决心,没想到这一坚持,就是三十七年。
想到这里,张麟秋又附耳仔细听起来,这一次演出厅里却安静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他看向之前漏光的门缝,里面依然有着微弱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不知道是什么。
张麟秋刚想推门进去,演出厅里又响起了唱戏声,这次唱的却是苏昆生的著名唱段:“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张麟秋越听越入迷,这一字一句,起承转合,饶是听了几十年戏的他,也不禁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他刚想推开门,偷偷从后面溜进演出厅,看看到底是谁在唱,却听间门里突然响起了喧闹声。
骂声、哭喊声、桌椅推倒声,甚至还有枪声混杂在台上老旦沙哑的唱戏声中,显得混乱不已。
张麟秋心中讶异,却又听见门内一时间风声大作,木材被点燃的“噼啪”声不绝于耳,无数人的呼救声充斥在演出厅里,门缝里透出的微光也变做熊熊火光,看来里面竟是着了大火。
张麟秋心中着急,推了推演出厅的大门,却发现门像是被锁上了一样纹丝不动,从外面根本推不开。他用手电筒四处照了照,瞥见不远处的墙上从未使用过的消防柜,里面的斧子静静地躺在那,似乎正等着张麟秋去拿。
张麟秋顾不得许多,今天是他最后一天上班,可不能让办公室被一把火烧了!他急冲冲地跑了过去,将斧子拿了出来,看了看火光闪烁的演出厅大门,狠狠地抡起斧子,砸在了演出厅的大门上。
“啪——”随着一声脆响,年岁已久的演出厅大门被劈开了一个洞,张麟秋顾不上其他,立刻抬头向里面看去,却愣在了原地。
偌大的演出厅里静悄悄的,刚刚还打不开的大门此时却不知道怎么自己慢慢打开了,伴随着门栓转动的“吱呀”声,整个演出厅里的景象出现在了张麟秋眼中。
突然,他“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将斧子扔在了地上,也顾不上其他,转头便向大门口跑去。
2
“你说什么?见鬼了?”县长办公室里,张麟秋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他面前是安远县县长李林,此刻正瞪着眼朝他发脾气。
“李县长,我知道您不信,但是昨天晚上我真的在演出厅里......见鬼了。”眼看着李林又把眼睛瞪起来了,张麟秋也越来越小声。
李林痛心疾首地对张麟秋说:“麟秋啊,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在县戏剧办工作三十多年的老党员了,怎么会说出鬼啊神的这种封建迷信言论呢?”
随后又转身向办公室里面的沙发方向陪笑道:“江老板,让您见笑了,这刚来就碰到这样的事,您可别往心里去。”
沙发上的男子笑着摇了摇头:“李县长多虑了,奇怪的事多了去了,也不见得就真的不可能,你说是吗?”
张麟秋见男子笑着看向了自己,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答话,他看了李林一眼,后者正对着自己眨眼,显然是想让自己说些好话。
“可是我......”张麟秋还想说什么,却看见李林又把眼睛瞪了起来,只好改口道,“您说的对,昨晚我是真的见着了怪事,但是今早过去看了一下,又什么事也没有了,可能真的是我看错了吧......”张麟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李林也连忙接话:“老张啊,我看你就是舍不得戏剧办,是不是?以后你还是可以去看看,玩玩的嘛,哪里用得着搞这一套!人家江老板今天来我们安远县,可是来考察投资的,现在国家不是在搞传统文化复兴嘛,等我们县经济上去了,文化狠抓一把,你那戏剧办说不定就又能搞起来了呢!”
张麟秋听着李林的话,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看戏了,我看呐,悬咯。”
“我看也不一定,”沙发上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张麟秋身旁,“你好,我叫江荀,还不知你怎么称呼?”
张麟秋赶忙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说:“江老板你好,我叫张麟秋,是县戏剧办的主任。”
江荀笑道:“张主任,你刚刚说昨晚在戏剧办见了鬼......能不能详细给我说说?”
张麟秋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李林:“这......不好吧......”
李林也连忙说道:“江老板,昨晚老张肯定是情绪不好,一时看花了眼,这有啥好说的,要不然咱们还是继续说投资的事吧,您看怎么样?”
江荀摆摆手:“李县长不用着急,投资的事肯定会给你一个答复。你也知道我是搞古董这一块的,这次来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传统项目可以开发的,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很感兴趣,这样吧,张主任,劳烦你带我去一趟戏剧办,我突然有了兴趣,不知行不行啊?”
张麟秋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自己明明是来找县长说一说昨天的情况,没想到碰上了这位爷。张麟秋不习惯和别人打交道,更是对官商之道未曾涉猎,因而显得有些尴尬。
李林毕竟是个精明人,眼见江荀对此事感兴趣,便一把拽过张麟秋,笑着对江荀说:“哎呀,既然江老板感兴趣,那老张,你也别愣着了,就带江老板去看看,就当散散心,玩一玩。”
张麟秋还是有些迟疑,他对江荀说道:“我们戏剧办今天应该就算关门了,而且里面啥也没有,江老板想进去看啥呢?”
江荀哈哈一笑,他拍了拍张麟秋的肩膀:“就是对张主任说的见鬼之事比较好奇,若是张主任不愿带我去,也没什么。”
李林立刻接话道:“哎呀!老张,你就带江老板去看看!说不定人家江老板一高兴,又给你们投资一笔,戏剧办说不定又可以重开呢!”
张麟秋听见这句话,明显心动了,他看向江荀,江荀也笑着看着他,张麟秋搓了搓手,说道:“那江老板,我们现在过去?”
江荀摆了摆手:“不着急,我们晚上再去吧,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晚上六点我去戏剧办门口等你,可以吗?”
张麟秋与李林对视一眼,也点点头。
江荀笑着出了县长办公室的门,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细细擦了擦刚刚拍张麟秋的手掌,迎着阳光看了看。
“江大人,您可真会说,连来开发投资都弄出来了。”牛头瓮声瓮气地说道。
“想找一些还‘活着’的古物,通过这些当官的,是最便捷的渠道。”江荀一边说,一边看着手帕,慢慢皱起了眉头。
“有什么?”牛头从墙壁里探出头来。
“你自己看吧。”江荀将手帕递过去。
在白色桑蚕丝的手帕上,一丝细密的黑色线条缓缓蠕动着,仿佛快要被晒干的蚯蚓。
3
“江大人,你来这里干什么?”牛头跟在江荀后面,轻轻低了下头,跨过一扇墙砖剥落的石门。
“根据安远县县志,民国二十六年岁末,安远县的戏院可是唱了一出大戏。”江荀捧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饶有兴趣地说道。
“大戏?谁唱的?”牛头显然不感兴趣,随口问道。
“一个昆曲名角,叫什么...县志上没有记载,我记着好像是姓裴。”江荀揉了揉脑袋。
“他是给谁唱的?”
“日本人。”江荀似乎想到了什么,撇着嘴笑了笑。
“中国人给日本人唱戏?那时候侵华战争已经开始了吧,怎么?”牛头瞪大了眼睛。
“可不是嘛,所以县志上对这个人的评价也不怎么好,昆腔媚骨,趋炎从寇,啧啧,就差当面戳他脊梁骨了,”江荀合上了书,看了看前面的路,“不过也好,那晚戏楼走了水,把他和那帮日本人都烧死了,也算是因缘巧合吧。”
江荀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凋敝的空地中央,四周野草杂生,荒芜中还有一些断壁残垣隐隐露出。
“原来那个戏楼是这里吗?”江荀似乎有些不确定。
“根据地图...的确是这里,不过好像什么都没了。”牛头四处看了看,摇了摇头。
江荀沉思了一会,似乎是感觉不对劲,心念一动,双目渐渐转为白色,阴阳眼骤然开启。
随着眼前慢慢清明,江荀缓缓吸了一口凉气。在他身边这个不大的空地上,突然挤满了人,他们浑身漆黑,垂着头,无声地站立着,一丝一缕的黑烟从他们身上冒了出来,仿佛烧焦的木炭。
牛头显然也发现了,它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江荀:“江大人,这些是什么人?”
江荀呼了口气,小声说道:“看衣服,似乎是日本军服,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应该就是那帮被烧死的日本人。”
江荀贴近其中一个日本人,仔细看了看,又摇了摇头:“奇怪,这些人似乎是被活活烧死的,看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把他们困死在了这里,没法逃出去。”
江荀侧身走出了人群,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了看:“你看他们的站位,虽然杂乱无章,但是四方端正,都没有超出边界。”
牛头点了点头:“江大人,是不是当时火太大,他们找不到门,被戏楼困住了。”
江荀想了想,似乎也不知道答案。他在人群里找了一会,却仿佛很失望地摇了摇头:“奇怪,怎么还少了一个人。”
“什么人?”
“都是来看戏的,怎么能少了那个唱戏的呢?”江荀走到人群正前方,又四下找了找,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他没死?”江荀小声嘀咕道,又贴近一个日本人,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突然,那个日本人睁开了眼睛,被烧焦的手臂猛地向前一抓,似乎想要扑向江荀。
江荀被吓了一跳,身形向后急退,手中一个定身符疾射而去,将那个日本人定在原地。
然而越来越多的日本人醒了过来,他们慢慢活动着僵掉的身体,发出“嘎嘎”的响声;睁开的眼睛在烧焦的脸上显得白的瘆人——他们齐刷刷地盯着江荀,仿佛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支那人...杀死...杀死支那人!”离江荀最近的一个日本人缓缓站了起来,他似乎是首领,腰间佩着一柄象征着身份的腰刀。他缓缓把刀抽了出来,嘴里咕咙着含混不清的日语,江荀听了一下,发现是要杀死自己。
其他日本人闻言,渐渐将身体转了过来,一步一步向着江荀“跑”来。可能是身体被烧焦的原因,他们的动作十分迟缓,只能从举动看出来他们的确是在卖力地奔跑。
“才第一次见,怎么就这么大的仇?”江荀无奈地耸了耸肩,手中法诀却已经捏好,正准备替这里出去这帮阴魂不散的鬼魂时,耳边却响起了一阵锣鼓声。
日本人们听间这阵锣鼓声,顿时僵在了原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江荀看见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日本人的脸上不断抽搐着,眼球也用力地向上翻过去,似乎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
随着鼓点声越来越急,所有日本人浑身开始颤抖,僵硬的身体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提了起来,摆出了一个个生前挣扎过的样式。
“咚!”鼓点声终于落下,人群又诡异地保持着不同的身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开场——”一声悠长的女声带着叹息声响起,如同秋末的最后一声蝉鸣,从不远处幽幽传来。
话音刚落,所有的日本人也动了起来。他们齐齐地转过头去,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动着身体,发出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随后继续迈着缓慢的步伐,向着远处走去。
“江大人,这是......”牛头刚准备开始战斗,没想到就戛然而止了。
江荀也收了法诀,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远处:“走吧,我们也去听听戏。”
4
张麟秋现在很郁闷,他上午去了县长办公室,准备说一说昨天晚上演出厅闹鬼的事情,没想到却碰上了一个来投资的什么江老板。
还被要求今天晚上带他来看看昨晚闹鬼的地方。更郁闷的是,自己已经在戏剧办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了,对方连个人影都没看到,眼瞅着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张麟秋心想自己要不然干脆回家算了。
“咚!”张麟秋心里一颤,他浑身上下一僵,缓缓向身后大门紧闭的戏剧办看去。
刚刚是戏剧办里传来的声音?张麟秋心中起疑,里面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哪里来的鼓声?他蹑手蹑脚地从大门上的玻璃框里望去,走道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突然,一只手拍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张麟秋被吓了一激灵,叫了一声,连忙转身向后看去。
“张主任,你在这看什么呢?”江荀笑着说道,也探头往门里看了看。
“哎哟,江老板,你可把我吓死了,”张麟秋拍着自己的胸口,皱着眉头缓了半天:“人吓人吓死人,江老板,你可别这样吓我。”
江荀也没想到张麟秋被吓成了这样,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张主任,我不是故意的,我就刚刚看你往里面张望,以为有什么东西可以看,没想到会吓着你,抱歉抱歉。”
张麟秋靠着大门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在路上有事情耽误了,让张主任久等了,”江荀把张麟秋扶起来,“要不我们现在进去看看?”
张麟秋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大串钥匙,找了找,摸出一把生锈的,插进了门锁里。
“嚓——”不知道是锁转动的声音还是什么,张麟秋和江荀耳边响起了一下奇怪的声音。二人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掠过了一丝诧异。
“江老板,刚刚...你听到什么了吗?”张麟秋将信将疑地问道。
“好像是开锁的声音?”江荀笑着摇了摇头,将门慢慢推开。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张麟秋熟悉地摸到了电灯开关,“啪——”,原本漆黑的走到顿时亮了起来。
“张主任,你说的见鬼,是在哪里啊?”江荀好奇地四下看了看。
“就在最里面的演出厅里,昨天我看见......”张麟秋似乎又想到了昨天看到的画面,有些心悸地止住了话。
“看见了什么?”江荀饶有兴趣地问道。
张麟秋揉了揉眼,刚刚似乎有一个巨大的人影一闪而过,他眯起眼睛又看了看,只有江荀一个人。
“江大人,他好像看见我了。”牛头躲在墙壁里说道。
“是的,你小心点。”江荀心中默道。
“江老板...怎么感觉这里变得有些邪乎...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张麟秋有些害怕。
“怕什么,张主任不是在这工作三十多年了,总不能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吧?”江荀笑着说。
张麟秋似乎没有听江荀的话,不断地探头向过道里面看去,江荀也不恼,也跟着探头向最里面的演出厅方向看去。
不知道是电灯年久失修还是积灰太多,演出厅前方的光一直在微微闪烁着,让本身就比较暗的过道显得更加阴森。
“江老板,你要去看吗?就在那里面。”张麟秋的目光盯着演出厅,应该是对昨晚看见的景象有些后怕。
“江老板?”张麟秋发现自己身后的江荀并没有回答自己的话,他向后摸了摸,触碰到了一截手臂。
“江老板,你怎么不说话啊?”张麟秋奇怪地向后看去,一个烧得漆黑的人脸就贴在他的面前,瞪大的眼珠紧紧盯着自己,而自己的手,正抓在对方烧成干瘪木炭般的胳膊上。
“啊——”张麟秋还没来得及喊出声,眼前就黑了下去,竟然是被吓晕了。
“唉,张主任!”江荀从一个开着门的房间冒出头来,就看见张麟秋抓着一个日本人的胳膊倒了下去,还以为是惨遭毒手了,立刻冲了过来,才发现张麟秋是被吓晕了过去,反倒是被他抓住的那个日本人仿佛没有反应一样,慢慢挣脱了张麟秋的手,向前一步一步走去。
“咦......”江荀挑了挑眉,在他身旁,之前在空地上的那群日本人鬼魂,此时正像游魂一般,摩肩擦踵地向着戏剧办深处走去。
江荀抬眼看了眼灯光闪烁下的演出厅,从门缝里,似乎有一丝微光穿了出来。
5
偌大的演出厅里,不断从大门处进来的日本人鬼魂缓慢地移动着,他们仿佛还保留着生前的一丝记忆,在整齐的一排排座椅中找着自己曾经的位置。
“各位,各位,还请各自入座,稍安勿躁。”突然,舞台中央出现了一个人,他隐在橘黄色的光芒中,清了清嗓。
江荀混在日本人鬼魂的队伍中,找了个角落无人的椅子坐了下来。
“各位爷,今儿啊,演出的曲目是咱中国有名的《桃花扇》,说的啊,是南明小朝廷下一段家国两难全的故事,还请各位稍等片刻。”台上的人自顾自地说着,台下的鬼魂们呆呆地看着,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唉,罢了,还是就接着昨日唱吧,”把开场说了后,台上的人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反正你们也听不懂。”
“南朝看足古江山,翻阅风流旧案,花楼雨榭灯窗晚,呕吐了心血无限。每日价琴对墙弹,知音赏,这一番......”台上的人慢慢进了角色,不知哪里来的伴奏声也渐渐起来了,恍惚间,江荀觉得周遭的环境变了,原先空旷的演出厅仿佛小了一圈,昏暗的大厅也慢慢亮了起来,随着戏声渐强,江荀一阵恍然,那些被烧焦了的鬼魂突然变得饱满起来,在闪动的光晕中,重新变成了曾经耀武扬威的日本军官。
“这位爷,以前没见过,倒是面生的很。”不知什么时候,台上唱戏的人竟走到了台下。他拉开江荀身旁的椅子,原本的木制靠椅变成了老式的皮质沙发椅,二人身旁凭空多了一张黑木茶几。
江荀看了眼对方,又看了看台上——台上依旧在唱着戏,不过唱戏的人却已经来到了江荀的身旁。
“你是那个裴......”江荀试探道。
“晏之。”对方拿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起的茶沫。
“不好意思,”江荀尴尬地笑了笑,“县志上没有记载。”
“无妨,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公元2020年,按照民国的算法,也是民国109年了。”江荀稍微算了一下。
“咦...又是庚子年了啊......”裴宴之向靠去,又喝了口茶,“你是怎么看见我的?”
江荀笑道:“也不止我能看见你,门口还躺着一个能看见你的;不过我蛮好奇的,你为什么死了还要继续给日本人唱戏?”
江荀等了一会,发现裴晏之丝毫没有想和他聊下去的感觉,于是问道:“那...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情况?”
裴晏之看了江荀一眼:“大抵也能猜到吧,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江荀挑了挑眉:“可是县志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晏之微微皱起了眉头:“如何?”
江荀从怀中掏出那本安远县县志,递给了裴晏之,后者接过后,急急地翻找起来,不一会便找到了关于自己的记载。
“昆腔媚骨,趋炎从寇......”裴晏之不敢相信地念了出来,他紧紧地攥起了县志,靠着椅子长长地舒了口气。
江荀刚想问问他还好吗,没想到裴晏之睁开了眼睛,将县志狠狠地摔倒了地上:“何敢!我裴晏之也是铁铮铮的男儿,如何便媚骨从寇!”
江荀见他发了脾气,立刻给他递了杯茶,赶忙说道:“你不要动怒,此事应该还有隐情......”
裴晏之眼中阴晴不定,他咬紧了牙,看着台下的日军鬼魂们,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你也不要动怒,据我所知,此事也是不得已......”江荀自己也拿了杯茶,喝了一口。
“哦?如何不得已?”裴晏之语气不善,看向了江荀。
江荀刚想开口,突然整个演出厅里一阵地动山摇,台上的唱戏声也戛然而止。灯火明灭间,裴晏之大叫一声不好,他慌忙起身,向着舞台上冲去。
“什么情况?!”江荀着急问道。
“今日是渡魂最后一日,渡魂曲断了就全完了!”裴晏之的背影转瞬间就湮没在了日军鬼魂中,江荀抬头看向演出厅的穹顶,原本暗蓝色的顶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裂缝。
6
江荀再看向舞台中央,裴晏之终于在鬼魂群中挤出了一条道路,艰难地爬了上去。
他定了定神,看着台下躁动不安的鬼魂,长吸了一口气,施施然唱到:“红鸳衾尽卷,翠菱花放扁,锁寒烟,好花枝不照丽人眠。”
然而这一次戏曲声对于台下的鬼魂似乎失去了作用,原先静坐的鬼魂们此时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失神的眼眶中渐渐有些恢复了神智的清明,烧焦的躯干虽然没有恢复血色,却渐渐地灵活起来,朝着台上的裴晏之扑去。
“结界都要毁了,你光唱渡魂曲有什么用。”江荀眼见裴晏之身处险地,抬手便是一道定神诀,将裴晏之身前的日军鬼魂打退,身子又凭空而起,俯冲向裴晏之,将他一把从台上拉起来。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仙家的法术?”裴晏之在空中大声说道。
“之前和你说的时候你不理我,现在倒想起来问我了,”江荀带着裴晏之向演出厅大门处急退,闪身出了门,立刻打出数道法诀,将整个演出厅封了起来,“现在可以和我说说这是什么情况了吗?”
裴晏之惊魂未定,靠着墙壁休息了一会,他盯着江荀看了看:“你能帮我?”
江荀笑道:“应该问题不大。”
话音未落,封在大门处的法诀竟然隐隐有撕裂的迹象,江荀定睛一看,那个日本军官样的鬼魂正冷冷地看着自己二人,手中已经出鞘的日本军刀寒光一闪,又是一记竖劈,狠狠地划过法诀封印处。
“看来得先解决掉这些鬼魂了,”江荀脸色一紧,对着裴晏之说,“帮个忙,把地上这个老大爷扶到门口,替我照看一下他。”
裴晏之紧张地看了看演出厅里的日军鬼魂,又看了看江荀,最终还是狠了狠心,将倒在地上的张麟秋扶了起来,向着戏剧办大门口跑去。
“来吧,这么多年没还的账,收点利息总不过分。”江荀轻轻一笑,双指在空中横着划过,演出厅大门处的封印随之消失,堵在门口的日军鬼魂却并没有胡乱扑杀出来,反而是在那个军官的带领下缓缓地走向了江荀。
“请你们看戏,却要杀了唱戏的人,你们日本人就是这样不知好歹么。”江荀淡淡地说道,右手却凝神于指,一道明亮的光箭骤然成形,随着江荀向前一指,光箭也呼啸而出,朝着日本军官的面门飞去。
“叮!”军刀向上一挑,将光箭击飞出去,江荀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些残魂竟然还有还手之力。他背手在后,身体无风而起,口中默念惊雷法诀,一时间整个人通明起来,空气中隐隐还有电火花扎现。
日军鬼魂们似乎知道眼前之人的厉害,纷纷向后退去,唯有那个日军军官将手中军刀一挥,似乎是在指挥身后士兵进行冲锋。
“在中国的地盘上,就不跟你们客气了,”江荀双目圆睁,整个眼眶已经变成亮白色,头发也逆风而上,俨然一副法相天地的模样,“惊雷诀,灭!”
霎时间,整个戏剧办的过道中电光大作,数道碗口粗细的雷光从天而降,在日军鬼魂间炸开,那些已经被烧焦的躯体早已承受不住这样的电击,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发出便化成了一堆焦土。
十息过后,江荀慢慢落回地面,此时的他也消耗过多,大口喘着粗气:“看来还是不能动用太多地府的力量,人间界的限制太大了......”
“铖!”一声军刀出鞘的声音让江荀抬起了头,不知为何,那个日本军官竟然在惊雷诀中硬抗了下来,虽然浑身又被劈得冒烟,但是依旧不依不饶地拄刀向江荀砍来。
“阴魂不散,破!”江荀也懒得再去纠缠,一道散神诀打向那个日军军官,不料对方又是用刀一挡,将散神诀劈飞。
“他的刀...”身后传来裴晏之的呼声,江荀也将目光转向日军军官手中的刀上。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法器。”江荀冷哼一声,身形几个闪烁来到对方身前,直接一掌拍去,竟然将日军军官的身躯震得粉碎,手中的军刀也颓然落到了地上。
江荀显然没想到对方这么不经打,愣了一下,将那把刀接到手中。
“安倍......”江荀冷冷地笑了笑,手中火焰骤然升腾,军刀接触到江荀手中的火焰后发出了阵阵哀鸣,借着竟冒出了一阵黑烟,江荀用手一指,火焰随之而上,将黑烟完全包裹起来,直接炼化。
“结,结束了吗?”裴晏之从后面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看了看江荀手中的军刀,似乎确定没有什么威胁了,才舒了口气。
“无妨了,日本安倍一族的小把戏,”江荀将刀收回鞘中,转而看向裴晏之,“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故事了?”
裴晏之闻言一愣,似乎没想到江荀的转折来得这么突然,他直了直身子,又走回演出厅里,寻了处稍微整洁点的角落坐下,又转头看了看江荀:“要听故事,你不入座吗?”
江荀笑了笑,坐在了裴晏之身旁的椅子上。
“故事,要从民国二十六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说起。”
7
安远县的戏楼里进了日本人。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七日,距离卢沟桥事变整整五个月,日本人的军队便开到了安远县外。
“江云山气晚悠悠,马走平川似水流,莫学防风随后到,涂山明日会诸侯。”
台上戏声悠悠,裴晏之摆了个亮相,暗地里清了清嗓子,扫视了一眼台下的日本军官,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若不是用全县城老百姓的性命做要挟,自己断然不会给日本人唱戏!裴晏之暗暗心想,脚下也因为分了神,踩错了一个鼓点。
而台下的日本人却并未察觉,反而一个个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看戏是假,要中国人臣服是真,连安远县最大的角——裴晏之都委身登台了,其他人还有什么资格对日本人说不呢?
一想到这,裴晏之又咬紧了牙关。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裴晏之不停地告诉着自己,要忍,再忍上几分钟,等手下的小厮们把整个戏楼的门窗都锁死了,自己就解脱了。
“国仇犹可恕,私恨最难消。”
裴晏之唱着,心里却摇起了头。国仇如何可恕?私恨和国仇又如何可相提并论?国将不复,私恨焉存?
裴晏之突然笑了起来,他看见和自己最亲密的小厮站在了台下,对着自己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日本人不知裴晏之为何而笑,只觉得在灯光下裴晏之的妆容宛若天仙,他的一颦一笑犹如画中西子,将整个人间的美尽收眼底。
“放火!”正当台下日本人看得如痴如醉之时,裴晏之突然大喝一声。早已埋伏在四周的小厮们一跃而起,手中的火折子迎风而燃,已经浸过油的窗框、门柱瞬间烧了起来,整个戏楼霎时间变做一汪火海。
台下的日本人四处逃窜,却绝望地发现门窗早已被从外面锁死;火舌顺着人们跑动的痕迹快速蔓延,将一个又一个日本人点成明亮的火人。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谢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裴晏之继续唱着,冷眼看着台下的日本人在火海中哭喊挣扎;火焰慢慢烧了过来,裴晏之依然静静地唱着,他站在那,仿佛站在不一样的世界。
......
火烧尽了,原先的戏楼变成了一摊废墟。
日本人暴怒下要求安远县的官吏们给出一个交代,为了全县城老百姓的命,安远县的县长颤颤巍巍地写道:
“本县名角裴晏之荣幸登台,为皇军献上昆曲名段,不料戏楼年久失修,时逢寒冬,天气干燥,不慎走水,皇军军官与裴晏之尽数葬身火海,本为幸事,不幸蒙难。”
不知又传了多久,这张亲笔信辗转来到了县志编纂人员的手中,他不屑地看完了全篇,提笔在县志上写道:
“民国二十六年岁末,日军围城,裴晏之登台,极尽谄媚之能事,昆腔媚骨,趋炎从寇,实乃本县之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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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晏之静静地说着,江荀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当时的安远县,亲眼看到了那场痛快的大火,和火中耀眼的裴晏之。
“我的故事说完了。”
江荀看向裴晏之,他依旧淡然,眉眼中透露着难掩的轻松。
“我的故事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裴晏之站起了身,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戏台中央,又环视了一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你不问我是谁了?”江荀问道。
“不问了,猜到了,很久之前,有个和你身上有着相同气息的人找到了我,也是他教了我渡魂之法,让我在这里超度这些日本人的鬼魂,想必,你是和他一样的人吧。”裴晏之轻轻一笑,整个人突然绽放出纯净的白色。在耀眼的光辉中,他又换上了一身戏妆,盈盈地站着,仿佛一直以来的那样。
“应该是吧,我们都是地府的执法者,也就是你们说的阴曹使者。”江荀点了点头。
“那你要带我去下面了吗?”裴晏之问道。
江荀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你的执念刚刚已经说出来了,人间界中桎梏你的枷锁已断,你自由了。”
“多谢。”裴晏之笑了起来,身体慢慢化作无数个飞舞的光点向着天空飞去;他又清了清嗓子,朗声唱到:“热心肠早把冰雪咽,活冤业现摆着麒麟楦。俺且抱着扇上桃花闲过遣。”
江荀闭眼听完,再睁开眼时,偌大的演出厅早已只剩下他一人,想到以后可能也听不到这样的昆曲了,不禁有些难过。
“江老板......什么,什么情况......”演出厅大门处突然探出一个脑袋,张麟秋紧张地往演出厅里看了看,却发现只有江荀坐在椅子上,静静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张主任,你醒啦。”江荀笑着起身,走过去将张麟秋搀好,带着他向门口走去。
“江老板,刚刚,我又看见鬼了......”
“是啊,我也看见了,不过估计是个好鬼,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出现了。”
“啊?江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哦对了,你们戏剧办正常运转要多少资金,或许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啊?啊!太感谢你了江老板!也没多少钱,只要一点点就行......”
“好说,好说,咱们得先把这演出厅修缮一下,不然啊,也对不起那些角的好嗓子。”
“唉,唉,得嘞......”
......
随着关门声响起,已经重回寂静的演出厅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似乎又响起了一阵幽幽的唱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