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晚上睡觉前是不准我吃东西的,哪怕我喊饿撒娇,她也绝不心软。奶奶说睡觉前吃东西对肠胃不好,她还经常说一句不太文雅的话——“不要带屎上床”。
奶奶走了后,我二十多岁,参加工作后才开始养成吃宵夜的习惯。那时候单位食堂里吃的东西没啥油水,到了晚上就饿,我常去宵夜摊里吃点东西。
我最喜欢的一家宵夜摊是一位大姐开的馄饨摊。大姐的年纪那时候三十五六,穿着简朴,但很整洁,脸上总画着一点淡妆,风韵犹存,年轻时多半也是个大美人。
大姐做的馄饨特别香,隔了几十米远,我就能闻到她摊子上飘来的香味。
我经常在大姐的摊子上买馄饨,时间久了,也就和大姐熟了,她生意不忙的时候,也陪着我说说话。聊天中,我知道大姐离了婚,一个人带个孩子,全靠馄饨摊谋生,实在不容易。
本来都挺好,不过后来我们那地方突然要争创文明城市之类的事情,城管开始清理街道,无论白天黑夜都不允许再摆摊。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大姐,也没能再吃到她包的馄饨,我想她多半是去了其它地方摆摊谋生。
直到过了差不多过了一年的时间,偶然一个夜晚,那天我加班到晚上十二点多才从单位出来,回宿舍的路上,巷子里又飘来了熟悉的馄饨香。
昏昏欲睡的我立刻精神一振,寻香走去,果然在巷子拐角处看到熟悉的馄饨摊。
我立刻快步上前,看到大姐正在往锅里丢馄饨,不过奇怪的事是除了我,没看到有其他客人。
我跟大姐问好,大姐看了我一眼,也笑着点点头,她的脸色不像以前那般红润,有些苍白,头发湿湿的,好像刚洗过一般。
我感觉大姐有些冷淡,不过想想自己不过就是个客人,一年多没见了,有这种想法实在是矫情了。
我要份大碗馄饨,坐在路边就吃了起来。馄饨的味道还是那么鲜美,甚至比以前更好吃了,可能是我太久没吃了。
我一边吃,一边随口问了大姐几句客气话,像是“最近怎么样啊?”“孩子还好吧?”之类的,但是以前健谈的大姐却只是“嗯嗯”了几声。
我虽然有些感觉怪怪的,但也没多想什么,以为大姐累了,不愿意聊天,所以吃完我就走了。
那时候工作特别忙,一连三天都加班到深夜,回去的路上我都会去大姐那吃一碗馄饨。
大姐呢,也还是那个样子,不怎么说话,有趣的是每次去,摊子上都只有我一个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已经很晚了。
第四天,我和一个同事一起加班,工作结束后,我说请他吃馄饨,有一家夜宵摊的馄饨特别好吃。
我带着同事去大姐的馄饨摊,可发现大姐并没有出来摆摊,只能有些扫兴的去了肯德基,吃了炸鸡汉堡。
第二天我睡了个懒觉,早上从宿舍下来,准备去拐角的包子店买点包子豆浆过早。
包子店老板也是老熟人,我买包子的时候就随口说道:“老严,赵姐的馄饨摊这几天又在你门口摆起来了咧,最近城管是不是不管了?”
包子店老板一愣,看了我一眼,眼角抽动两下,摇摇头,说:“不可能,我听说赵姐母子俩掉河里淹死了啊。”
我手一抖,端着的豆浆碗不小心掉地上,瓷碗碎了一地,豆浆横飞。
“老严,你又拿我开心!”
“谁拿你开心,不信你去问小唐!”包子店老板一脸嫌弃的看着我,拿着扫把清理地上的碎碗。
小唐是这个社区的片警,也算是我的球友和酒友,我二话不说,打了个电话给他。
包子老板看到我瞠目结舌的表情,立刻张开手,保护好他台子上的包子和豆浆,生怕我一激动又给他打翻在地。
小唐说的很简单,一句话:“是啊,半年前吧,刑侦队还来所里了解过情况,这母子俩真可怜……”
我当时感觉自己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前几晚明明看到大姐摆摊,还吃了好些个馄饨……我越想越发毛,却也没法跟人说,跟人说了怕也没人信。
遇上这种事,要说不怕那是扯蛋,但要说吓死人却也没那么夸张,而且最初的恐惧过后,便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我晚上喊了个胆大的朋友陪我去找馄饨摊,可依旧还是没见着,后来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有旁人,所以大姐不敢出来。
于是又过了一晚,等到夜深人静,我一个人来寻那馄饨摊。
果然,在昏暗的路灯下,我又看到了大姐,还有她的馄饨摊,摊子上用铁丝捆着一个显眼的牌子:赵姐馄饨,绝对错不了。
我距离她大约十米不到,我仔细打量,确认这个女人是赵大姐无疑,不过有一件事,我如今才特别留意到,大姐的头发依旧还是湿漉漉的。
想起包子店老板的话——“母子俩掉进河里淹死了”,我额头不由冒出冷汗。
我站在巷口有些犹豫,恐惧和好奇并存,不过想起一句老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与大姐无仇无怨,她也没道理来害我
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走了上去,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玩蹦极,明直到跳下去不会死,但还是怕得腿发抖。
大姐往锅里下馄饨,也没看我一眼。我一时间感觉有些恍惚,眼前这番景象既真实又诡异。
“大姐,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憋住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道。
大姐低着头“嗯嗯”,也不说话。
我见她没反应,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大姐这时候从锅里捞起一碗混沌,递给我。
“我不吃,今天我不吃……”我结结巴巴的推辞,看着碗里鲜亮的虾肉馄饨,我却浑身打冷战。
“吃啊,吃啊……”大姐说着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鼻孔里、嘴里、耳朵里源源不断的在冒水,水落在摊子上、锅里、碗里、地上……那些水湿哒哒,黏糊糊,透着淡绿色,令人作恶。
我再也支持不住,拔腿就跑,头也不敢回。
我一口气跑回宿舍,锁好门,钻进被子里,浑身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才敢从被子里出来,冲了个热水澡,人总算好了些,不过想起昨晚的一幕还是心里发怵。
这种事既然找上门来了,躲是很难躲掉了,我打算弄个明白,先从大姐和她儿子的死查起。
我找到小唐,让他帮我查一下资料。
大姐和儿子的死被定性为自杀,所以资料什么也不存在保密,甚至有报纸也登载过,只是我没留意到罢了。
根据警方和报社编辑的调查,大姐生活拮据,交不起房租,那晚被房东赶了出来,推着她的馄饨摊无处可去,于是带着三岁的儿子去了河边。河边监控当时拍到了他们母子俩在河边堤防上走过。
一位在河上打鱼的渔民发现了大姐的尸体,但却没找到她儿子,警方推测河水湍急,孩子身体小,可能被冲走了。
我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头绪,那之后每天晚上只要我一个人路过巷子,就会看到大姐的馄饨摊。
可偏巧我回宿舍必须经过那里,想绕路都没地方绕。没有办法,我只能找人陪我走,实在没人陪的时候,就埋着头装看不见,冲过去。
大姐浑身上下总是湿漉漉的,端着一碗馄饨,看着我,嘴里咕噜着:吃啊,吃啊……
甚至半夜里,我起床,撩开窗帘,从楼上往下看,也能看到大姐,她抬着头,举着一碗馄饨,想要递给我吃。
时间一长,我从最初的惊吓里面慢慢走出来,开始想大姐让我吃馄饨是不是有什么用意?可我也不敢再去馄饨摊上去问大姐,何况看起来大姐除了哼哼哈哈,也似乎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想起来一件事,小唐说大姐死的那晚是推着馄饨摊出门的,那个馄饨摊去哪里了?我觉得大姐让我吃馄饨是这个意思。
我又去问小唐,他一查,发现当时确实在河边没发现那个馄饨摊,猜想多半是被推下了河。警方并没有去特意找那个馄饨摊,这个东西究竟去了哪里,也没个准确说法。
馄饨摊的主要部分就是一个三轮车,铁质的,上面绑了炉子和木台板之类的东西拼凑起来的。我以前帮大姐推过一次摊子,挺沉的,如果掉进河里应该不会被水冲走。
我从小江边长大,长江里也横渡过好几次,一条小河当然没放在眼里。
河堤并不算太长,大姐要跳河的话,不会下河堤,馄饨摊子如果落河也不会去河中间,所以要搜索的范围就是顺着河堤岸边,并不算太大。
我找了个晴朗的大白天,戴着潜水镜就下了河。说起来范围不大,但几乎花了三个小时,我还真在河堤下找到了那辆馄饨摊车,除了车架和铁炉子,其它东西都被水冲走了。
我一个人搞不上岸,花钱请了两个人帮我一起把三轮车给弄了上来。
车架上用铁丝绑着牌子,牌子上写着:赵姐馄饨。
我看着馄饨摊子,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大姐带着儿子如果投河,为什么还有闲心把馄饨摊子也推下河?
总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我想起大姐给我端馄饨的时候,好像总是用同一只碗,那个碗有个红色印记……
我急忙蹲下来查看,果然在铁炉子和车架之间夹着一个瓷碗。
瓷碗已经有些破损,沾满了淤泥,但大体还在,总算没有支离破碎。
我小心翼翼把瓷碗从夹缝里拿出来,端详了一下,碗上有一个红色印记。
我总觉得这个印记在哪里见过,不仅仅是在馄饨摊上,这时我雇的工人走上前来。
“老板,我们先走了。”工人说道。
我点点头,说了谢谢的话。
”这碗不是严记包子铺的吗。“工人临走前,瞅了一眼我手里的碗,脱口说道。
我浑身一颤,想了起来,自己确实在包子铺见过这种碗,这红色印记正是严记得标识。
我又想那大姐出现的位置偏偏就在严记包子铺门口,恐怕不是巧合吧。我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推测,大姐母子俩的死怕是和包子铺老板有关系。
我把馄饨摊子找了位置存放好,拿着碗去找了警官小唐。
小唐没想到我真去河里打捞了,更没想到我会对赵姐的事情如此上心。
我不敢说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只好说大姐是我很好的朋友,知道这件事后不做些什么,良心不安。
小唐看着我笑了一下,心里多半以为我和大姐有些暧昧关系。不过他还是拿走了那个碗和我捞起来的馄饨摊。
说来也奇怪,这事做完了后,我再也没看见大姐和她的馄饨摊子。
虽然有些意外,但我以为这事算是结束了,慢慢回归了正常生活。
大概三个月后,我回宿舍的时候,看见包子店门口围满了警察,还拉上了警戒线。
我挤进人群,周围的群众议论纷纷,说是包子铺严老板杀了人,但是究竟杀了谁,也没人闹明白,大多数都是看热闹。
我远远就看见小唐在外面协助刑警境界,劝离群众,于是拼命挥手给他打招呼。
小唐看见我,连忙上来,把我拉到一边,私下和我说话。
“案子破了,赵姐母子俩都是严老板杀的。”
我愣了一下,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还是心跳加速。
“他为什么啊?”
“那天他在河堤边喝酒乘凉……对了,你找到的那个碗就是他用来喝酒的碗,上面检测到他和赵大姐的血迹。”
小唐补充解释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他看见赵大姐,起了色心,这家伙简直禽兽不如,打晕了大姐的儿子,然后强暴了大姐,事后害怕,就把大姐和馄饨摊子都推进了河里。”
“那……那孩子呢?”
小唐脸色变了变,额头冒出汗来,说道:“上面有要求,保密,详细的案情不能对外公布,你还是少知道的好。”
我拉着小唐还想套话,但小唐很坚决的推开我,让我回家去。
我站在冷清的巷子里,忽然间感到一阵反胃,“哇”一口吐了出来,胆汁都吐干净了才算罢休。
那以后,我辞了职,换了工作,搬离了那座城市。而且从此以后,再不吃宵夜,不吃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