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不断逃离的一生

2022-04-27 00:01:14

真事

我第一次听说哑女是在村里人的窃笑中,当时正值寒假我放假回家,村口的几个大妈大婶正穿着花大袄热火朝天地讨论她。那里面讨论的人就包括了我的大婶母,我父母没回来之前我都暂居在她家,虽然我不太喜欢她大嘴巴的个性,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陪她坐一会儿。

我沉默地坐在其中,顺便也将哑女的来历听了个大概。

哑女我并不知道她的大名,只知道别人都叫她哑女,当一个人有个明显特征的外号之后,很少会有人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哑女一开始其实不哑,是小时候被活生生烧哑的。

哑女出生没多久她爸爸就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但是另外一种传言是她爸爸因为偷东西后被追才躲河里,没想到活活把自己淹死了。村里比较倾向后一种说法,因为大多数人都知道她爸爸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懒汉,三十好几才娶上一个带儿子的寡妇王丽。

王丽是个泼辣不讲理的人,两口子一打结婚就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就连隔了好几个村的我们村也略有耳闻。哑女爸爸死后,泼辣的王丽二度成为寡妇,村里渐渐有了她克夫的传言,往往她出去都有人拿异样的眼神看她,王丽白天撒泼骂人,夜里嚎啕大哭,谣言还是越传越盛。

王丽不得已请了村上的老先生算命,老先生告诉她,不是她克夫,而是她生的孩子冲走了她身上的婚气,让阎王爷以为她没丈夫。王丽没读过多少书,又联想起自己每次都是刚刚生完孩子就死丈夫,对老先生的话深信不疑,心里渐渐对两个孩子有了隔阂,尤其不喜刚刚出生不久的哑女。

她常常对哑女不闻不问,实在是哑女饿得嚎啕大哭了才勉强喂她米糊糊吃,有一次哑女发烧一直哭,王丽被她吵得烦闷索性给哑女盖几床厚厚的棉被过后就去别家窜门,想着把汗捂出来就行了,没想到等回来时,哑女烧哑了。

哑女烧哑后王丽心中不安,在日子上倒是对哑女好了不少。王丽一个人过日子太苦,她总想再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但是村里她克夫的谣言盛行,就算王丽再怎么想也没人愿意娶她。

王丽疑神疑鬼,又想起了老先生说哑女冲撞了她的婚气那回事,于是暗暗想着不让外人见到哑女,说不定能糊弄糊弄神仙。

这事本来是没依据的,但是王丽发了魔怔似的相信,从这以后,她非常不愿意哑女外出,哑女是个活泼的女孩,有一次趁着王丽出去干农活就偷偷溜出门玩,刚好被回来的王丽发现。

王丽勃然大怒,用扫帚狠狠打了哑女一顿,后来估计是怕哑女又出去坏她的运气,王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每次出去干农活之前都要拿一根绳子将哑女绑在臭气熏天的牛圈里,她私心里认为臭味能够更好地隐藏哑女的存在,话本里那些鬼怪都是靠闻味道识别活人的,牛圈里围着高高的栅栏,哑女可以透过栅栏间隙看外面的世界。

哑女没有上学,她在关在牛圈里长大,人变得有些痴傻,除了哑女外,别人也会恶心思地叫她傻女。

端坐了一会儿,我对哑女充满同情。大妈们的话题转移得很快,听着她们毫无意义的说长道短,我渐渐失去耐心辞别回家。

没过几日我父母务工回家,一家人忙前忙后我很快忘记了哑女。这天我正在吃饭,母亲突然问我,“你记得你顺表哥吗?”

我点点头,母亲口中的顺表哥其实和我关系不大,只不过同在一个村,辈份上沾点亲戚关系。

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他是个出了名的单身汉。村里一旦男子过了二十二三还没有成婚便会被家里催婚,而这位顺表哥已经快三十了,是个大龄男青年,与他同龄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所以他每年都会被调侃打趣。

“他过几日要结婚,对象是个哑女。你记得去坐花席。”母亲说,说完又嘟囔“什么都不准备,再穷也要顾下女方嘛!”

我愣在原地,心里十分惊讶。顺表哥之所以不结婚,最大的原因在于穷且抠。以前他找过一个女朋友,对方知道他的情况,彩礼也不要多,就八千八图个吉利。

这在当地动辄十万起步的彩礼价来说已经相当便宜,没想到顺表哥好不愿意,嚷嚷着说凭啥要男方出钱,他以后要养她一辈子,该女方拿钱才对。女方家一听这混账话当时就走了,而后顺表哥想找媒人介绍女朋友时也没人搭理他,顺表哥的婚事就这样搁置下来。

婚礼当天,我算是明白了母亲的那句话的意思。一般的婚礼,就算再拮据也要装饰新房,买新婚物品才对,而顺表哥的婚礼,实在是简陋得过分。只是在门上草草贴了几张红纸,其它地方什么都没管。

狭窄的中堂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许多人都在讨论顺表哥这门亲事的值当。不花一分钱就能弄来一个老婆,这让许多男人羡慕不已。顺表哥叼着烟,眼中不掩得意。不过也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娶个又傻又哑的老婆,倒贴我都不愿意。”

“就是,王寡妇刚养到十八岁就眼巴巴给你送过来,我看那哑女就是脑子不好。”顺表哥的脸色阴沉下去。

我对哑女的好奇达到顶点,于是上楼想去看看她。正是冬天,屋子里十分昏暗潮湿,中间放着一个小炉桌,哑女就坐在里面,旁边围了村里的许多妇女。哑女穿着一身玫红色的大棉袄,头上别着朵小红花,一群妇女围着她说笑,哑女抿着唇笑得十分羞涩。

因为是难得的大学生,我在村里算是小有名气,妇女们很隆重地向哑女介绍我。哑女眼睛明亮,当听闻我十分有文化时,眼中不由自主露出羡慕。她朝我笑得很开心,脸颊上有两个小酒窝,十分可爱灵动的样子,一点也不显得痴傻。

我顺势坐在她旁边,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她。她似乎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每当有人问她嫁人高不高兴时,她都会甜蜜地点头。

这让我十分不解,顺表哥可不像是一个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人,而且据说哑女嫁过来之前只匆匆看过顺表哥一眼,两人根本没有相处过。

后来我才慢慢了解到真相,哑女高兴的并不是嫁给顺表哥,而是脱离娘家。王丽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坏,家里条件不好,她还要供儿子上学,根本不想养哑女这个丧门星,每每对哑女都是动辄打骂。

哑女并不明白结婚的真正含义,她只是想逃离王丽。

婚礼落下帷幕,我暗暗希望哑女能够快快乐乐地过完一辈子。但是想起顺表哥为人诟病的品行,又免不得替哑女担忧。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并没有错,第二年我再次回家,村子里关于哑女的可怜事迹渐渐多起来。起初两人还是很好的,哑女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干家务活是一把好手,常常把家里收拾得很亮堂,村里人都赞不绝口。

大约成婚五个月后,哑女有了身孕。

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却引出了一些积压已久的生活矛盾。哑女身体长期营养不良,怀了孕之后身体的反应很大,常常呕吐,面色苍白,四肢乏力,有一次正在干活突然就晕倒。顺表哥将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营养不好导致的毛病,需要吃一些补身体的养品。

顺表哥挺不乐意,在他看来,他能娶哑女就已经是对哑女天大的恩德,哑女现在生病还要花他的钱,顺表哥觉得十分吃亏。

顺表哥不情不愿地给哑女买了点补品,心里始终耿耿于怀。从这以后每天都要拿这事出来阴阳怪气地说,怪哑女身体娇气浪费他的钱。哑女委屈不已,但是她无处可去,只能默默忍受顺表哥。

矛盾一旦爆发出来便愈演愈烈,这时顺表哥又被附近工场给辞退,成日闷在家里无所事事。平日两人相处时间短哑女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去,现在成天朝夕相对,顺表哥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哑女身上,哑女的日子苦不堪言。

他每日最常做的事便是对哑女吆来喝去,破口大骂,某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哑女是个丧门星的消息,一门心思认定自己被辞退是因为哑女的到来,言辞间皆是指责怨怼。

村里人说起来都是一脸同情,但怪只怪哑女命不好。

我听完十分气愤,但是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去管这件事。当我正在为哑女心抱不平时,哑女却主动到了我的家里。

那是时隔一年我再一次见到哑女,她变了很多,最显而易见的是衰老。

哑女还是穿着结婚时那件玫红色大棉袄,只不是已经有些旧了。她挺着大肚子,身材有点浮肿,脸色蜡黄,满脸憔悴,和当日结婚时的娇媚样子截然不同。最让我难过的事,我看到她脸上有些淤青,额角上肿起一个大包,那是被人打出来的痕迹。

她期期艾艾地站在门口,提着一袋白糖有点手足无措。母亲是可怜她的,当下软声细语地扶她进门。我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她像是有点惊喜,但随即又不安地捏了捏衣摆,不太敢看我。

她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我们都很好奇她为什么突然来家里。哑女手里比划了一番,但是我们都不太懂她的意思,一时场面陷入僵局。哑女急得面红耳赤,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拉着我去看家里空置了很久的猪圈,手里比了一个砍的姿势。

我有点懵,母亲却是反应过来,问她是不是来请父亲去帮忙杀猪。家乡有风俗,一但过年都是要杀猪庆祝,这是那家人就会请村里的身强力壮的男人去帮忙。哑女连连点头,母亲顿时暗暗骂了顺表哥一句。

一般请人帮忙主家能会让家里能言善道的人出马,这哑女连话都不会说而且身怀六甲,顺表哥怎么能让她来这件事。

哑女说完就要去下一家,母亲不忍她受苦于是让我跟着哑女帮她说,我也正有此意,当即答应。哑女感动不已,看了我很久就差没有哭出来。

我跟着哑女走了很多户人家,村里山路崎岖,我扶着哑女走得心惊胆战,简直不敢想象她一个人要怎么走完这些路。

每到一户人家人们都不由自主向哑女投以怜悯目光,我心里十分难过,回去的路上我试图让哑女高兴,于是给她说了很多外面的新鲜事,哑女听得双眼发光,我们一路上走得奇慢,但最后还是到了顺表哥家院子外。

哑女要带我进去吃饭,但我知道顺表哥不愿意我蹭饭,我怕哑女难做执意要走。哑女依依不舍地看着我许久,最终还是扶着肚子步履蹒跚地走进去。

我看着她渐行渐远,觉得她像是走进一个牢笼,步子十分沉重。

春节过完,我依旧去上学,但是哑女成了我心里挂念的对象。

我常常询问父母关于哑女的情况,母亲也所知不多,只是大抵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后来母亲陆陆续续地告诉我,哑女生了个男孩,哑女坐月子期间王丽不肯来照顾她,哑女又要照顾自己又要照顾孩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浑身就剩下皮包骨。

顺表哥脾气依旧很坏,好几次喝酒后动起手来没有轻重,要不是旁边人拦着,哑女几条命都不够扛。不过没外人的时候哑女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是个哑巴,疼了不会叫不会喊,谁能赶来救她?

哑女的事情让我十分不痛快,每次听完都心神不宁,正好那年我即将要毕业找工作,正是十分紧张的时刻,父母便再也不肯告诉我哑女的事了。毕业之际我陷入找工作的高压状态,哑女便渐渐被我抛在了脑后,直到大半年后我直到一份工作稳定下来,母亲才又告诉我,哑女跑了。

哑女跑这件事谁也没有想到,她是在一个满天星空的夜晚跑的,从顺表哥骂骂咧咧的话中村里人窥见一丝真相。大致是哑女早有谋划,私自联系了一个不知名的小车司机,然后趁着顺表哥出门的空隙匆匆打包一些衣物钱财后就跑了,她没有带走儿子,走得毫不留情。

不知为何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我希望她能勇敢地走出去。找到工作后我需要回村里办理一些证件,村里对哑女逃跑这件事反应很大。

小部分年轻女人支持哑女的做法,但是大部分人依旧觉得哑女抛夫弃子的行为十分狠心绝情,再加之顺表哥天天抱着儿子大骂哑女勾搭男人不要脸之类的话,村里人大部分都站在了顺表哥这边。

偶尔会有谁家的小媳妇出来给哑女发声,这时村里人便会暗暗怀疑她是不是也要跟着人跑,觉得这个小媳妇不知廉耻。

村里人普遍认为,哑女的遭遇确实可怜,但她毕竟是个母亲,天大地大孩子最大,再怎么样也不应该丢下孩子。

村里流言风向转变得非常快,当我回来时,流传到我耳边的版本就是,哑女生性放荡不甘寂寞,勾搭了一个小车司机和人家跑了,留下孤苦伶仃的顺表哥和几个月大的孩子。感性的村里人还会大肆感叹她的狠心,孩子才几个月大,虎毒不食子,一个当妈的怎么忍心。

若非我清楚整个事情的始末,怕也是要毫不犹豫地认为哑女是个坏女人。

毕竟以我被乡村固定的刻板印象来看,一个女人抛夫弃子多半是女人自己的错,而这其中总免不了女人的桃色新闻。而男人抛弃抛妻弃子就分多种情况了,人们总要先审视被抛弃的妻子是否品行不端,然后再给男人论罪。

我办完手续后立即离开,当我远离这片土地时,我暗暗希望哑女一辈子都不要回来,因为她一旦回来,将要面临的是比此前还要严重的境况。

哑女从此消失无踪,我原以为我与哑女缘分已尽,但是没想到两年后我却再一次遇见她。我是在离家乡不远的一个小县城里遇见她的,当时天气很热,我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到中暑,迷迷糊糊中被一个娇小的身影送去医院。

当我醒来时,哑女就在床边担忧地看着我,而后看我醒过来十分惊喜,手忙脚乱地递给我一杯水。我十分惊讶能看见她,打听她现在在做什么,住在哪里。

哑女比划着手势,见我根本看不懂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本旧本子,歪歪斜斜地写“我在这边扫地,租房子。”

我笑说:“你会写字了?”

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写,“我在学。”

她此时与当年在我家唯唯诺诺的可怜样子十分不同,脸上有了神采,我瞧了她一会,真心为她感到高兴。我掏出医药费要递给她,哑女慌乱拒绝,语无伦次地写应该是她感谢我,我当年给她讲的外面的世界吸引住了她,她这才下定决心要离开。

我没想到事实真是如此,当年我只是想告诉她,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我没想到她能下那么大的决心。

此后我常常来找她,我与她默契地不提过去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们的友谊逐渐加深,按年龄来说我还大她两岁,但是她却很自然地承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我工作强度大,常常顾不上吃饭,哑女就常常来给我做午饭,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将哑女当成了我很好的朋友。

但是好景不长,顺表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哑女的情况,居然气势汹汹地从村里找了来。当时我正在和哑女在路边小饭馆吃饭,顺表哥一把冲进来狠狠将饭桌掀翻在地,然后阴毒地盯着哑女。小饭馆里人人惊慌,哑女双目圆睁,止不住地往后退。

我冲到哑女面前护着她,顺表哥顿时指着我的鼻头大骂我吃里扒外,我气得浑身发抖。哑女突然上前狠狠推了顺表哥一眼,怒气冲冲的瞪着顺表哥。顺表哥瞬间爆发,高高扬起拳头就要打哑女,饭馆里顿时冲出来几个好心大汉拦住顺表哥。

僵持之下顺表哥看打不过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但是这不是结束,从这以后,他常常逮着机会就来纠缠,他倒不是要哑女回家,他最主要的目的是要钱。自打哑女走后,顺表哥生活更加糜烂,他抽烟酗酒,很快欠了一屁股债。

当他偶然间听说哑女在县城后,就升起了想要哑女替他还债的念头。

由于有求于哑女,顺表哥倒是没有对哑女大打出手,但是他频繁的骚扰依旧让哑女痛苦不已。由于顺表哥的刻意引导,那些讨债的人找上了哑女,他们去哑女扫地的地方骚扰她,还在哑女住的门上泼红油漆,我屡次报警但是效果不大。

哑女失去了工作,因为讨债人恶劣的行为,房东嫌麻烦不想再租房子给哑女,哑女只好暂居在我那里。

我已经做好了惹麻烦的准备,但是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哑女又消失了。她就像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匆匆地离开了这个县城,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相关阅读

手机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