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公子。”
西瑶坐在梅府西北角的墙头上，手里把玩着从墙角藤蔓扯下的紫藤花。
“瑶姑娘，所为何事呀？”
一白衣男子正在院中比武弄剑，一身俊逸背影与落下又飞舞的紫藤花瓣交相辉映，一时间眼眸恍惚，竟分不清究竟是人在画中舞，又或是画中人走出。
想来她也是活了整整五百年，什么清冷俊朗或是公子哥未曾见过。
但偏偏，就这家院子里的梅府长公子梅鸿卿能入她眼。
此人年十八，生得个眉目淡薄、英英玉立，从小在梅老爷的安排下饱读诗书，可谓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虽然有些呆呆的书卷气，但仍然平复不了西瑶的怦怦心跳，她理了理肩上碎发，故作端庄道：“今早我被人行刺了。”
“行刺”这个词儿她是跟上一任皇帝学的。
听说这样表达更贴切。
“哦，那你下次要注意安全。”
梅鸿卿手中长剑不停。
她心下有些许失落，但又不死心，随即提高嗓门继续赖皮道：“梅公子可否想想法子？”
闻言，对方停下练舞之势，抬眼望了望她，淡淡回应，“以阿瑶的本事，怕是用不着小生出手。”
她的身子在墙头晃了晃，嘴角一抹僵硬的笑容转瞬即逝。
忽而墙角风吹草动，梅鸿卿再一回头，瞧见墙头已无人影。
紫藤花瓣在风中打着转儿落下，一丝异动夹杂在落花里映入他的眼中，他眼疾手快地闪至落花的墙角下，一抬手，便接住了自半空而落的一张手绢。
细细一瞧，手绢上竟然绣着两只戏水鸳鸯，手绢的右下角，还落了个“瑶”字样。
梅鸿卿额头发怵，皮笑肉不笑地将其整齐叠好，揣至胸口处。
2
听闻皇宫里龙椅上那位人类下了一道密诏，密诏内容似乎是与斩妖除魔有关。
难怪前日她在自家门口与其他小妖聊天时被一众人类突袭。
要不是她活了五百年见多识广，又有些妖力傍身，恐怕早就连同那群聊天的小妖被烧得灰飞烟灭了。
此时，西瑶正静静地坐在自家墙头吹风，百年前的回忆如同洪水般翻滚涌上心头。
她不是人类。
但也不是什么妖。
确切点说，她是实体化了的一缕魂魄。
五百年前，在判官脚下被宣读了前世的种种罪恶后，十殿阎罗本欲将其打入十八层地狱遭受炮烙之刑，却不料在执行当日被一股法术生生召唤出地府。
未等她反应过来，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然从一丝苟延残喘的魂魄化作了一具活生生的人类形体。
只是，与普通人类有所不同，她不用吃五谷杂粮。
因为。
她以生灵为食。
当日，她被一道士错误施法召唤而来。
可怜那道士在见到她那张不人不鬼的模样后，瞬间吓得大小便失禁，白眼一翻双腿一蹬，当场就嗝屁了。
而她虽是满脸懵逼，但却清晰感受到自己重生为实体后的强烈饥饿感。
于是在大苍国第一任皇帝登基之年，岷山寺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妖怪生食人类之案。
寺庙内各道士僧人死状之惨烈震惊朝中上下。
第一任国师，亦是前朝天师大家，梅塘丘，自然而然被举荐任职，主要负责探寻国中妖魔鬼怪并将斩之，以保大苍国安宁太平。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京都内外无数大大小小妖怪神鬼惨死于梅家国师刀剑之下。
西瑶也见证了身边一位又一位新老朋友消失不见踪迹。
说起来，那个时候，她也不是故意要吸食人类生灵的。
可是她太饿了，便一个没控制住……杀了生。
好在梅塘丘的大儿子梅清远——后来的第二任国师——是个心善之人，到梅清远接任时，便不再追究她往日的无心之过，只象征性地取了她身上部分灵气用于祭奠开国那年枉死的僧人道士们。
甚至，梅清远居然向她下了拜帖。
眼下，西瑶的耳朵微微一动，似乎听见街巷尾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笑着朝迎面走来的白衣男子挥挥手，那画面似曾相识，仿佛几百年前她在院子里迎接梅清远的那副光景。
“看来，梅公子这是对我念念不忘啊。”
她故作娇羞，从墙头一跃而下，亭亭玉立地站于他面前。
“奉皇上之命，前来抓捕西瑶姑娘。”
着一身素衣的梅鸿卿神色平静，手中那把降妖锁在太阳底下灼灼发亮。
西瑶轻笑，眼角有泪光似在隐隐闪动。
来者梅鸿卿不待多时，一声令下，他身后跟着的一众皇城侍卫连同梅家子弟纷纷列开阵势准备进攻。
西瑶常常在小妖面前自诩自己是百年老妖婆，如今面对人类区区把戏，她自然不当回事。
正准备运气抵挡，突然梅鸿卿自原地一跃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熠熠生辉的大刀。
西瑶眯眼冷哼，不耐烦地挥袖将来人连同大刀弹射开去。
然而她似乎低估了眼前这位即将继位大苍国第十一任国师之人。
虽年纪轻轻，但一身法术却比他家老爹还要精进。
梅鸿卿只略微后退几步便站定，而后又随同周围侍卫与弟子围攻上来。
“算了，我乏了，你们自己玩吧！”
西瑶脚尖轻轻点在墙头，转身欲离去，突然身旁伸出一只铁爪！
铁爪一把锁住她白皙无暇的脖颈，不待她反应，铁爪另外一端的梅鸿卿嘴里念念有词，这头顿时猛地收紧，似要将她脖颈折断。
红中带黑的血液自脖上伤口流下，很快浸湿了淡绿色的衣襟。
西瑶嘴角淌着血，恶狠狠回头挣扎。
“瑶姑娘，这刀你很熟悉吧？”
她跌落在地，看着那铁爪忽地变换了几式便又恢复成除妖刀的模样。
“你比他还要狠毒。”
西瑶倔强地擦去嘴角血迹，冷冷道。
3
皇上对于梅鸿卿的捉妖速度惊叹不已，坐在龙椅上直笑得合不拢嘴。
下一刻，他便被封了个从三品除妖司，其跃升速度之快令朝堂一众大臣不无感慨。
而此刻西瑶的四骸则被金钱剑刺穿后扔在了收妖地牢里。
地牢中血腥味四处飘散，西瑶虚弱得有些头晕目眩，耳畔只听得自己的灵气一滴一滴落在冰凉的石板上，而后化作一缕红色薄雾散去，像极了裹着似血残阳的纷飞雪花。
那年，她披着一身火红火红的狐狸斗篷，满心欢喜地站在皑皑白雪中，眼睛遥遥望向前方，只为等许下承诺之人的款款到来。
可惜要等的人，没来。
来的人，是提着除妖刀的第一任天师梅塘丘。
“妖女！你在人间作恶多端，看老夫今日不灭了你祭奠先人！”
梅塘丘的刀锋利无比，能在雪中生生割裂出一道裂缝。
她慌乱往回跑，却被刀身正中后背。
她一个趔趄扑在冰冷的雪地里，后背裂开的伤口中有灵气源源不断地流逝而出。
惊恐地伸出双手，想要护住汩汩散去的灵气，却在下一刻被迎面而来的除妖刀横劈而下。
模模糊糊间，那个人类老头嘴唇蠕动着，在说什么她已听不清。
只记得漫山雪地里，是她那四分五裂的身体以及脸上绝望的神情。
牢房里，西瑶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没想到整整五百年了，当年被抽筋断骨的疼痛竟然仍然历历在目，如鲠在喉。
西瑶笑了笑，披头散发间露出一丝阴冷的目光。
梅家公子向来负他人，想来她还有何期望。
是以双眼血红，青筋暴起，脚下一股浊气转着圈徐徐升腾。
不待守牢之人施法镇压，西瑶红着眼露出一对獠牙，顿时锁链断裂、铜柱飞出，下一秒是地牢中惨不忍睹的声声哭嚎。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吸食人类生气了。
杀死岷山寺无辜僧人是她开杀戒的第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她也想活下去啊。
哪怕不人不鬼。
自那次意外事件后，她开始尝试吸食野外动物的灵气，动物身上的气味比之人类生气可谓熏臭扑鼻，且效果大打折扣。
尽管如此，她也靠着此般法子活了整整五百年。
眼下宫里的所谓天师们大都资质平平，西瑶一路逃出可谓畅通无阻，最后轻松离开皇城，落在了那个熟悉的墙头。
墙头的紫藤花已枯萎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梗垂在半空。
她抚摸着自己满是伤口的手腕，朝着院落淡淡道：“梅公子，五百年了，别来无恙啊。”
院子中正静静看着书卷的梅鸿卿闻声抬眼，半晌，徐徐道：“阿瑶还是这般花容月色。”
西瑶细细瞧着他，眉清目朗，风姿冰冷，琼佩珊珊，若不是满脸的书卷气，倒真与那人有几分神似。
一回想起那人的模样，西瑶就觉着胸口又撕裂般地疼起来，似有一把刀正深深剜进她的血肉。
“不准叫我‘阿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