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岁晚
一
栖山事件过去三百多年之后,十方右使还未从当初那件事中缓过来,整日躲在曲迁城外的那间酒庐里醉生梦死。
千湖主人月栀曾将聚魂灯借给他,至今也没听见有什么消息传来,于是嘱托曾经的十方左使择孟前去收回聚魂灯。
择孟前去时正是一个晴暖的好天气,当日大劫已过,今时城中行人如织,繁华不减。
城外的一片荒原与一座孤山,也没变样子,只有那家酒庐,早已经风雨飘摇。
岁酒喝得烂醉,形容枯槁到择孟差点没认出来他。
这间屋子里最为干净的便是月栀借给他的聚魂灯,灯芯幽幽地抿起一抹光芒,却又暗淡得像是随时会熄灭。
岁酒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接着喝酒。
“别喝了。”择孟走近,俯身按住他的手,“忘了吧!”
岁酒脸色灰败,惨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但是我唯独不能忘记她。”
他道:“她就那么一个人,从前孤苦伶仃,在这世间一点影子都没留下,我又怎么能忘记她呢?”
择孟沉默半晌,还是劝道:“于你二人都无益。”
“我知道,”岁酒一抿嘴角的酒渍,“那时候……我最痛苦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也劝自己忘了她吧。可我不能放过自己,我刻意地去想她,自我折磨。我更没办法去想象,我要是真的忘记她,她怎么办……我怎么办?”
择孟又要开口,他已经将酒坛一摔,笑容惨淡:“三百年了,我也知道,那小丫头不会回来了,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但终于……到现在才死了心。你把那聚魂灯拿回去吧。”
在他喝得不省人事,倒在寒夜里蜷缩着昏了一晚的时候,他就在想,衿七若是尚有一息在这世间,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找他。那时既然没有,便是回不来了。
十方右使岁酒曾经是千杯不醉,贪杯好色之徒,如今却没什么清醒的时候,可见,醉酒真正醉的或许是人心。
二
十方右使岁酒人如其名,好酒,且酒量极佳。他穿一身张扬的红色外袍,性格洒脱,友人遍布东境。
这日曲迁的友人道:“栖山山脚下有个小姑娘,引来了砚泉,用来酿酒最好,你可以去她那里尝一尝。”
“砚泉?”岁酒来了兴致。砚泉泉水在踩风崖半腰,不说那里灵力受限,崖上也密布着各种毒物荆藤,哪里来的小姑娘,费这么大的力气引来酿酒喝。
他随即就将酒坛扔下,步履如风:“走了!”
栖山脚下还真有一间酒庐,岁酒堂而皇之地走进去,后院里正放着两大缸酿好的酒,明晃晃地引诱着他。
衿七回到家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一身红衣的男子靠在酒缸里,看见她后露出一副嫌弃的神色:“这就是你用砚泉酿的酒?可惜了,这样好的泉水却被糟蹋了。”
友人叙述中的传奇姑娘长了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半分也不美貌,只一双眼睛还算清亮。
她本来伸出了手,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局促地问道:“你自己能出来吗?”
岁酒打量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对随便闯进家门的人的脾气也太好了些。
他一翻身,平稳地站在她身前,衿七便往后退了两步。
岁酒语气不满地又问了一遍:“你用了砚泉,就酿出了这样的酒?”
衿七点了点头,犹豫道:“我并不擅长酿酒。”
他无奈,只得问道:“砚泉在哪里?”
那姑娘全无私心与防备,领着他去了栖山,未走多久,她伸手拨开一丛林木。
岁酒在她身后,隔着她的肩头已经看见了树丛之间环绕着的泉水,水色清冽,未有光照却泛着粼粼水波。
这就是砚泉了。岁酒扫了一眼泉面,发现周围没有任何灵力的气息,想来是连一个简单的结界都没有布下。
于是他对这个姑娘越发恨其不争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回道:“衿七。”
“这砚泉你是怎么引来的?”
衿七出了神,一双杏眼呆呆地看着他,答道:“我顺着踩风崖底爬了上去,用饮水石存了一些泉水。”
岁酒不可置信:“踩风崖?爬上去?”
他说完这句话,就看见衿七脸侧还带着一些细碎而斑驳的伤口,再到白皙的颈上,也是一样。
“那就算是这样,”岁酒笑容懒散,“我要买下砚泉,你可提一个要求。”
衿七一下子抬起头,眼睛里有些亮光:“你能带我去人界吗?”
三
东境与人界不通往来已经很久了,要去人界只有一个出口,名荷水,上覆境主亲自设下的结界,若是不通灵力,要想去到人界着实很难。
他见衿七愿望迫切,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提要求:“带你去人界可以,但是你要酿出我满意的酒来。”
衿七酿酒的手艺,是很久以前向一位老人请教来的,她学了一半,那老人就过世了。
他提的要求刁钻,衿七微微垂了眼帘,有些为难。半晌,她抬起头对上他带着捉弄意味的笑,点了点头。
老人留有酿酒的书,工序一应俱全,衿七却难得其法,尝试了数十次,每一次皆以失败告终。
岁酒常来这里,自己带着酒,往院子里一坐,看着衿七忙前忙后,笨拙得要命,他则闲散地在一旁出言指使。
这一次他来,衿七又拿出了一坛桂花酒。
岁酒只嗅了一下就摆了摆手:“你这些年卖酒是怎么没被人拆了摊子的?”
怎么没有呢?衿七这样想着,仍抱着一丝期望问出口:“还是不行吗?”
岁酒笑起来,红衣披着身后的晚霞:“你以为呢?”
她失望地抿唇,却听见岁酒又道:“不过我会酿酒,你若是诚心求教,也许我……”他顿了顿,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
衿七便立即抬起头,神色恳切:“岁酒大人,你能教我酿酒吗?”
岁酒大笑起来:“你也太好骗了吧!我是会酿酒,可凭什么教你?”
衿七被他戏弄了也不生气,穿着单薄的绿裙转身又回屋内忙碌。
岁酒跟在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题聊:“奇怪,你就不能去讨教别人吗?莫非你脸皮薄,不好意思?”
她没吭声,转了身,低声道:“你让一让。”
岁酒挡着她的路,自顾自地道:“说起来,这曲迁这么大,也没见你和谁相熟,难不成你连个朋友都没有?”
衿七一言不发,低着头,站在了原地。
“还真没有?!”岁酒讶然,然后失声。
衿七一张脸通红,正安静地掉着眼泪。
岁酒愣在原地,等到衿七从他身侧挤过去的时候,他才回过神,追到她身后,语气娴熟地补救:“倒也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看,这儿不就站着一个吗?来,卖酒的丫头,回头看我一眼!”
衿七倒不是生气,她生来脾气就好,这会儿转过身,眼眶还是红的,却又被岁酒逗得抿唇轻笑了起来。
还真好哄。岁酒凑过去,笑眯眯地揽住她的肩:“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一些,再说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来日岁酒哥哥闲了,带你去见一见我的朋友。”
衿七却摇了摇头:“不用了。”
四
她微微低着头,语气怅然:“我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一直活不长久,也许不该有什么朋友。”
“天煞孤星的命格吗?”岁酒不屑嗤道,“这样的人我只在古籍里见过,你这样,也不过平凡的一个姑娘,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克死身边的人。”
衿七却沉默下来,也许曲迁城里的人说得没有错。
从出生起,她身边的亲人就陆续离世。
她是个怪人,自小身上一点灵力也没有,却是不怕疼的。
“行了!”岁酒最见不得别人这般凄凄惨惨的模样,于是一挥手,大发善心道,“我带你去人界,但是,酒以后还是要补上的。”
她捧着酒壶,双眸灿灿地望着岁酒,朝他躬身就是一拜:“多谢岁酒大人!”
岁酒站在荷水边,轻车熟路地召唤出半云。
凌空飘出一段水碧色的织锦,岁酒一跃而上,朝着衿七伸出了手:“来吧!”
衿七惊讶地看着他,而后才伸出了手。
荷水上正是开花的季节,半边碧叶漫天,另一边粉色如霞。岁酒刻意飞得极低,掠着水面行过。
他有心要去热闹的地方,带着衿七直奔扬州而去。
然而这姑娘是第一次到人界,也许甚至是第一次离开曲迁,混在人群中不知所措。
“姑娘,姑娘,让一让了!”前方一位青年抱着一堆盒子匆匆走过来,险些撞到她身上,回过头来难免抱怨连连。
“对不起。”她涨红了脸,边道着歉边去追寻岁酒的身影,但前方的红衣已经在人群中一闪而逝。
衿七茫然地向四周张望,人间的声色光影在她眼中晃动,几近炫目。
“喂,发什么呆?”忽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衿七回过头,看见岁酒脸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张面具,露出大半张脸,笑容粲然地咬着一串糖葫芦,又将手中的另一串胡乱递到她嘴边。
她一下子松懈下来,下意识地接过岁酒手中的那串糖葫芦。
岁酒得意一笑,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随手戴在了她脸上,很自然地揽着她接着往前走:“你可知此地有个风俗?你随随便便接受了戴面具的男子的糖葫芦,也就等于答应了他的心意,这面具,”他眼珠一转,看着她的一双眼睛,“也就相当于两人之间的定情信物。”
衿七一下子反应过来,便要伸手将面具取下,涨红了脸争辩道:“骗人的!”
岁酒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道:“我为何要骗你?我不过试一试你,谁承想你竟然接过了。”
衿七脸上的红云已经漫到了耳后,她将面具往岁酒手中一塞,结结巴巴道:“还,还你!”
见岁酒仍是一脸戏谑,她也顾不得什么人生地不熟,径自在前头快步地走着。
岁酒毫不在意地将面具又戴上,悠闲地跟着后头,隔着丈许的距离,不时地悠悠唤一声:“衿七。”
腔调拉得老长,唤一声她的名字便笑一声。
衿七这样性子绵软的人,也被他捉弄得鼓足了勇气,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抬高了声音:“你不要再说了!”
岁酒便也跟着停下,仍笑着看她,听她声音又低了下去:“我知道你是骗人的。”
他随意地将面具掀开,露出半张脸来,望着她,低声笑道:“若是真的呢?”
这时江中的船舫中忽然起了乐声,衿七望过去,水面波光粼粼,夜幕中星河倾下,这些光彩皆映入她的双眸。
岁酒兀自收声,撇嘴“嘁”了一声,而后走到了她身旁。
五
那句不咸不淡的玩笑般的话就此搁下,岁酒不知何时又提了一壶酒出来,仰头喝下一大口。
衿七忽然细声地开口问道:“人间日日都是这样热闹的吗?”
“大概吧!”岁酒随口回道,接着又眯了眼,“也不尽然了,人间的苦楚也多了去,只是你没看见罢了!”
生离死别,穷困潦倒都在人群里藏着呢!
可没料到她竟道:“我看见了的。”
岁酒转过脸,眼瞳里光影淡淡:“看见就看见了吧,反正你来人界走一趟不容易,多看一些也挺好。”
“是啊。”衿七怅然,眉眼间微微凝着忧色。
岁酒凑过去,将衿七两颊一捏:“小丫头,都带你来人界了,怎么还闷闷不乐?”他盯着她的一双眼眸,威胁道,“你要是再苦着一张脸,我就把你丢在这儿了。”
衿七有些局促,却又释然般笑了:“你不会这样的。”
岁酒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也不再理她,自顾自饮酒。
月色盈盈,城中的行人渐渐少了,而长灯明如昼,在人间走着的感觉实在很好。她走得出神,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唤她的名字:“衿七!”
她望过去,看见岁酒扬着下巴,朝她伸出了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来:“抓着吧,我可不想将你弄丢了再去寻。”
衿七心中一动,将手放了上去,轻声地道谢:“多谢岁酒大人。”
岁酒将她的手握住,继续步伐松散地朝前走去。
衿七胆子小,一向很少开口向他人提要求,路过一处摊前却停下了步子,犹豫地看着岁酒,眼神里带了一点央求。
岁酒顺着衿七的目光看过去,视线掠过各色各样的平安符,转过头:“你想要这个?”
她点点头,又紧张起来,睫帘微微颤动。
岁酒挑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俗气的在手里,左右看看,指尖掠过绳结:“买这个要银子的,你有吗?”
衿七茫然地摇摇头,已经有些赧然了,却仍执着地看着他。
一旁的摊主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对着岁酒道:“这位公子,你手上拿着的平安符是鸿安寺院的桃木做的,可驱邪避祸,求得平安顺遂……”
岁酒只管眯着眼笑,也不再为难她了,掏出铜板递给摊主,将那个平安符交到衿七手中。
眼见她神色倏然欢喜,岁酒虽然自得,但仍旧嘴硬道:“我送了你这个,你便为我做一条流苏吧。既然是做给我的,便要独一无二的好看与特别。”
衿七毫不犹豫地应下,又问道:“你要将流苏用在何处?”
岁酒笑道:“拿来收束半云啊!所以你得做得好看些,否则半云不满意了,下一次你若还想来这儿就很难了。”
衿七的声音里藏着细微的欢喜:“还有下次吗?”
他答应得干脆:“我既然应承了,那自然有了!”
六
他们这一次在人界逗留得有些久,衿七对每一处地方都很是好奇。岁酒看着她隐在眼眸里的欢喜,领她去看他曾经看过数次的风景,品尝他早已吃得腻味的美食。
在衿七支着下巴痴痴盯着茶楼里的说书人的时候,岁酒抿了一口微涩的茶,忍不住问道:“你就这样喜欢人界?”
她收回视线,低垂了眼帘:“我娘亲就是人界的女子,我记忆里未曾见过她一面,所以就想来这里看看她曾经待过的地方。”
“那你留在这里也无妨啊!”
衿七慌忙摇头:“我应承了他人要守着那间酒庐的,不可食言。”
说完,她看向屋外的天,喃喃道:“十日了,也该回去了。”
岁酒做事从来不会这样瞻前顾后,这次却也没有冷嘲热讽,只是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傻姑娘,做你开心的事便好了,何必为别人想那么多。”
衿七默然。她这样的时候,岁酒总拿她没有办法,于是站起身来,一拂衣角:“那就回去吧,反正又不是没有下次了。”
半云借着灵力延展数倍,岁酒轻松跃了上去,带着衿七从荷水上穿梭而过。他顺手折了一枝荷花递过去,眉眼散漫:“今日心情不错,便借花献美人了——虽说你也算不上美人,但好歹是一个女子。”
衿七不恼,反倒笑了笑,低声道:“谢谢你。”
他随手送出去的花多了去了,这次也只是语气轻佻地回道:“不客气。”
离开的时候,衿七同他道别:“下一次你再来,我便能酿出一壶好酒。”
岁酒万分不信,却哄她道:“知道了,我等着你的好酒。”
等他再一次出现在衿七那间酒庐里的时候,她正用小铲刨出一坛酒来,回头看见岁酒后一笑,托着酒坛朝他晃了晃手。
“许久不见,小丫头又漂亮了些。”岁酒走近,接过她手上的酒,凑到鼻间嗅了嗅,然后颇为怀疑地看着衿七,“为何变化这么大?”
衿七犹豫了一下,还是和盘托出:“我听说千湖底下有一位女子月栀……”
她话说到这里猝然被打断,岁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陡然急切:“你去找她了?她问你拿什么交换了?你该不会同意了吧?傻丫头!你不知道千湖主人黑心得很,从来不做什么亏本的买卖,你就为了这一坛酒去找她?”
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衿七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他,然后摇了摇头:“月栀姑娘不但没有要求我什么,她还教给我一个酿酒的法子,带着我去了摘叶城,取了一些酒果。”
岁酒略松了一口气,放开她被捏得发红的手腕,恢复了自如的神情:“这世上精明的人极多,不计得失回报的人却少,像你这种傻子,早晚得遭人算计。”
衿七朝他浅浅地笑着,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竟很笃定地道:“不会的。”
七
岁酒拆了酒封,横卧在院中的那棵枫树上。他微微眯着眼,怡然在午后的暖色中一躺,抬手拎着那一坛酒。
他喝酒极难得一醉,可这酒的味道实在太好,他饮了一半,有了微醺的样子,低头看向树下。
底下就立着一个碧绿衣裙的姑娘,怕他醉了掉下来,紧张地抬头盯着他。
岁酒笑了,垂手隔空将酒坛递下去,语调上扬:“你要尝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