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婆娑果
寻思不似鹊桥人
1
陈素萱新得一套梨木模子,闲来无事,便想随后院厨娘学做乞巧果。她与杨珃成亲三载,聚少离多。如今难得有同过七夕的机会,自该好好准备着。
报时的梆子响了多次,未见夫婿归来,却将宫中传旨的公公盼来了。
圣上说,杨珃在外奔波劳苦,宫中特备下酒席为其接风洗尘。他们夫妻许久未见,杨珃思妻心切,便想提前离席。陛下疼惜,特命人将陈素萱一并接入宫去。
夜色晕染,街市荒凉。几家酒楼前挂着鬼火一般的灯笼,飘飘荡荡。
眼下的大晏,已无昔日辉煌。叛军四起,匈奴来犯,听说边关之地的树皮已被啃食殆尽,易子而食也不过是在为多活一日而苟延残喘。盛京的贵族用闭塞的消息粉饰最后的太平,宫中歌舞不断,各位官家宅邸亦是极尽祥和之态。杨珃官拜上将军,奉命在外南征北战。如今边地匈奴刚退,圣上便连下十二道军令唤他归朝。
皇上怕杨珃拥兵自重,所以陈素萱不得离京半步。
她是人质,是皇帝握在手中掌控杨珃的筹码。虽说圣上此举有违君子之道,可陈素萱还是理解的——他怕了,江山危矣,叛军四起。若杨珃再叛,大晏便真的完了。
可杨珃不会叛,纵皇帝自己叛了大晏,他也不会叛。
城门前灯笼似的挂着一排人头,听说都是混入盛京的细作。可他们这身份是真是假,已无人可为其辩驳。夏日炎热,恶臭难闻,又有蚊蝇环绕。陈素萱从其下走过,又见贪食腐肉的乌鸦自上空盘旋。叫声喑哑难听,像是宣告噩耗。她想要用袖口遮一遮口鼻,却被出来接她的杨珃拦住了。
皇帝如今疑心甚重,若是无心触了他的逆鳞,脑袋怕是也要被挂在城门上。
杨珃战甲未卸,肤色黑了不少。他是极爱干净的人,所以当初打造战甲用的都是银白色的革片。只是其上血迹未消,反添风尘。陈素萱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有些哽咽。她不敢说话,怕苦苦支撑的坚强就这般毁于一旦。
五年前,战事初起,叛军自胡阳东进,打得大晏守城将领全无还手之力。杨珃临危受命,首败叛军,成为大晏国的希望。皇帝依赖他,却又听信内侍谗言,因为畏惧而不敢全然信任他。为此,内有忧,外有乱。杨珃却大多数时间被以各种借口留在盛京,无法带兵抵御外敌。本该早早击退的叛军日渐放肆,杨珃几次请兵出战,皇帝却迟迟不肯答应。
谋臣说:“将军有将帅之才,军中将士大多听您号令。如今大晏已非昔日强盛,陛下很难不疑您。若您有一二弱点留于盛京,陛下自愿让人带兵击溃叛军。”
杨珃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尚未成亲,自无妻儿。
谋臣劝他娶一位妻子,爱之敬之,令陛下相信,她是他的软肋。纵有王权富贵相诱,亦不会相弃。
“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让陛下相信,你爱她。”
后来,陈素萱就出现了。
她除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与寻常战中女子一般无二——漂若浮萍罢了。
陈素萱家住胡阳,叛军进城时,将母亲冲散了。父亲带着她逃来盛京,却被守城的军士拦在门外,让他们交出通关的钱。于是,父亲将她卖到青楼,独自一人逃远。她不甘于此,拼命逃出时正好撞见杨珃。他将她救下,塞给她一袋银子,纵马便欲离开。
跟随的谋士将他拦住,缓缓道:“将军,这姑娘可助您成就大业。”
杨珃不听,欲纵马前行。
“她如今无家可归,纵得您的施舍,怕也活不过战乱。娶她,不是利用她,而是救她!”
他翻身下马,站在她的身前,缓缓问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陈素萱似是没能听懂他的意思,怯生生红了眼眶。杨珃淡淡一笑,转而看向谋士:“她不愿,我还能逼迫不成?”
后来,谋士找到陈素萱,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换上与这乱世不符的锦绣华衫,敬畏却不胆怯地跪在他面前。
“我愿做将军的妻子,做将军的棋子。”她抬首,坚定道,“将军无须爱我,也无须对我负责。待日后大计将成,小女自会离去。”
他们就这样成了亲,在谋士的安排下,那“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感人故事传遍盛京大街小巷,自然也传到皇帝的耳中。杨珃得以赶赴战场,银白色的战甲在数万将士的兵刃的映射下,熠熠生光。陈素萱十里相送,又成盛京一段佳话。
谋士称她懂事,此举可消陛下心中疑虑。
她此番相送,却并非只是演给圣上看。
那日骑在马上的白衣少年救她于囹圄,便似一道光,给了她最后的希望。她嫁他,像是为了报恩,为了大义。可她心里知道,也是为了自己。
2
杨珃为接陈素萱暂且离席,大殿之内的舞乐之声却未曾停歇。
皇帝喜好胡舞,为此宫中养了许多来自西域的舞娘。如今胡人造反,想来她们也是战战兢兢。但在陈素萱眼中,她们是安全的。只怕哪天皇帝心血来潮斩杀杨珃,都不舍得伤她们分毫。其中一个舞娘旋转着脚步来到陈素萱身旁,转又媚眼如丝地勾上站在她身旁的杨珃。杨珃默默后退,扯着陈素萱的手,走回自己的座位。
上首皇帝瞧见,忍不住拍掌称赞:“都说杨爱卿与夫人伉俪情深,如今得见,当真名不虚传。”
“陛下见笑了。”杨珃颔首施礼,转又看向素萱。他的眼神有冷漠、有温和,看得陈素萱心脏跳动,不知他们这夫妻之间,究竟能有几分真情。
归家的马车上,她倚靠在他身旁。杨珃未曾伸手拥她入怀,只是轻声道:“战甲未卸,尚有脏污,莫要弄脏你的衣裳。”
她怎会嫌弃?只是如今他这般说,怕是厌恶她的亲昵。
素萱坐直身子,瞧向窗外,唯恐被杨珃发现自己湿了的眼眶。
沉默许久,杨珃问道:“若日后平了战事,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她抓着裙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我必须要离开吗?”
“约定好的。”杨珃道,“待平定战乱,我便还你自由。”
“我可以不走吗?”
杨珃没再回答,像是没听到,又像是在“温柔”照顾着她的情绪。
马车行至将军府,他亲自将她从车上抱下。她听他在自己的耳畔轻声许诺:“若是不想走,那便留下吧。”
这似乎是承诺,他们今后会是真正的夫妻。白头偕老,琴瑟和鸣。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啜泣道:“夫君,我愿做你的棋子。但战事平定后,我想只做你的妻子。”
3
皇帝似乎又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对杨珃的信任重新归零。
杨珃几次请兵出战,圣上都以战场苦寒为由,劝他在家中多陪陪妻子。
皇帝任用一群不知何人举荐的小将去带兵平叛,却是各个兵败而归。昔年长平之战,赵括尚能纸上谈兵。这些“临危受命”的小将,却是连兵法都未曾读全。
圣上想要请杨珃出山,却又难以对其信任。
杨珃的谋士说,有人在皇帝耳边危言耸听。言陈素萱不过是一身份不明的女子,在那滔天富贵与权势前,又能在杨珃心中占上几分分量?毕竟女子如衣,这件脏了,下一件只会更高贵华丽。
他怒摔酒杯,大声骂道:“这大晏江山,便要毁在这些小人手中!”
前来奉茶的素萱闻言,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隔墙有耳,将军岂能胡言?”她缓缓诉道,“将军若想赢得陛下信任,妾身倒有一计……”
她拉过他的手,缓缓抚过自己的小腹:“妻子可以抛弃,那孩子呢?”
陈素萱怀了杨珃的骨肉,战乱之中出生的孩子注定要颠沛流离,她原是不想要的。
谋士闻言,大喜于色:“将军,少公子来得正是时候。”
杨珃微微皱眉:“他尚未出世,便要被生父利用。日后若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乃权宜之计,少公子会理解的。”
谋士走后,素萱拉住杨珃的袖口:“七夕临近,我备了乞巧果,夫君能否节后再走?”
杨珃说“好”,转身抱住陈素萱:“待战事平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