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永最近一直处于水深火热当中。
身子不舒服是一回事,最重要的原因是小儿子刘耿要结婚。
这原本是件好事,但问题是女方的父母要20万的彩礼。
就这20万,让刘家炸开了锅。
刘永是个泥水工,从18岁跟人学艺到现在58岁,做了几十年的工人。
年轻的时候村里东家补墙西家做灶台,也过了一段比较富足的日子。
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大家都讲究团队协作,讲究线上推销。像刘永这样大字不识几个水泥工也越来越没有活干了。
大儿子刘敬去年刚结婚,女方要了15万彩礼,已经把家里能卖的卖了,能借的借了。
现在小儿子刘耿又要20万彩礼,还一分都不少。女方的父亲还说什么:自己家的女儿金贵,没有20万不嫁。
女方家在镇上很有钱,光那连锁超市都开了几个,又是独生女儿,要20万不过分。
再说刘耿高中就辍学,只是个送货工。
在女方家帮忙超市运货,与超市的女儿日久生情。女方小美很单纯,一头扎进爱情海,非刘耿不嫁,她父母才开出了这个条件。
但是,就这2万,对刘永来说,却无异于天文数字。
刘老头眉头紧皱,那“川”字已经堵成了肉坨了。
他隐约觉得胃里针扎似地疼,持续了几秒就过去了,可能是着急上火的原因,刘老头没往心里去。
借酒浇愁,把桌上的半杯白岩烧一饮而尽。
2
晚上,刘永和老婆刚躺下,刘耿推门进来。
“那个彩礼钱怎么样了?”开口就直奔主题。
“我明天再去你叔叔家问问,看能不能借一点。”刘老头黑暗中对着刘耿的声音的方向回答。
“你快点凑齐。”说完,只听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刘永感觉胃里又开始疼了,呻吟了一声,转过身蜷成一团。
小儿子刘耿不敬的态度,刘老头没往心里去,他知道孩子心里有委屈,却没法说出口。
事情发生了很多年了,那时候两个儿子读书成绩不分伯仲,都是班里数一数二。只是自己没本事,交不起昂贵的学费,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小儿子只能辍学,外出打工。
刘耿长相帅气,人又伶俐,嘴还甜。打工没多久就带了个了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回家,一副非卿不娶的架势。
当时大儿子刘敬在读大学,刘永觉得弟弟在哥哥前面结婚不吉利。
再加上女方是个外地姑娘,不知底细,害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坚持不肯让他们先结婚。那姑娘一看这情况,心寒了,和刘耿分了手。
那以后,刘耿变了个人,啥时候都拉着脸,好像别人都欠他似的。
父子俩再也没有说过体己话。
刘老头想到这里,有些后悔,要是当初没有棒打鸳鸯,孙子都打酱油了吧?也不会有现在的为难事。
但是,他又摇了摇头,如果那时刘耿结婚,刘敬肯定会受影响,也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工作,还娶了城里的老婆。
他不能因为小儿子而让大儿子受苦,想起城里体面的大儿子,刘用的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胃里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也消失了。
3
刘永第二天起来,就去了弟弟家。
弟弟是唯一的希望了。虽然因为自己两儿子,弟弟家两闺女,自己也笑话过他,两家几年没说话。但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肉,他没多有少,不会让自己空手而归的。
想了半天,见面该咋说,没想到,弟弟不在家,开门的是弟媳妇,满是皱纹的脸上涂了香粉,刘老头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还没开口,弟媳妇说话了:“根生去大女儿家了,女婿家刚买了大房子,送钱去了,顺带帮忙装修,近些日子不回来了。生女儿就是赔钱的货,买房子把我们的老本都要去了。哼!”
刘永只能赔笑,诺诺地点着头。
看刘永没有要走的意思,弟媳妇给他出主意,去大儿子家要点钱。养儿防老,不就是在关键时候用的吗?
要真不行,拿着老房子的土地证去贷款啊。房子不值钱,地皮值钱啊。娶了有钱的女朋友,好日子不就在后头了吗?
刘永看着弟媳妇不断张合的红的吓人的嘴唇,胃里又开始翻腾滚搅起来。
他忍着疼痛,出了弟弟家的门。
4
夜里,刘永胃疼的难以忍受,老伴去诊所买了点止疼片给他吃。
刘耿虎着脸,又来问彩礼的事情。
“钱还没有凑到吗?小美妈妈说没有彩礼,就让她和我分手!”
刘永牙根紧咬,冷汗直冒。
但是刘耿却好像没看到刘永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
继续说道:“如果分手,我别说老婆,我连工作都保不住了。”
剧烈的疼痛让刘永快要撑不住了。
“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你怎么可以这样逼你老爸?”老伴心疼地扶着刘永,对着刘耿道。“要不,明天去和亲家见个面,我们跟他妈商量商量,彩礼少一点,我们娶她过来当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刘耿“呵呵”一声,嘴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斜着眼睛瞄了刘永一眼。
才开口道:“为什么不能找大哥要20万?他什么都有了,不是应该回报我一点吗?”
刘永捂着肚子,脸色铁青,痛得趴在了床上。
“你爸爸都这样了,你还气你爸!”老伴带着哭腔,扶着刘永,怒目对着刘耿。
刘耿看了看已经蜷缩在一起的刘永,这才转身摔门离去。
刘永全身无力,近乎虚脱,只有思绪飘向远方。
那时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可谁都不愿意放弃读书。
后来刘永想了一个办法,让两个孩子抓阄,谁抓到“读书”的纸球,就继续上学,命运交给老天爷。
后来,大儿子抓到了“读书”。
但实际上,刘永在抓阄上动了手脚。
他两张纸上都写了“读书”,让老大先抓,刘敬抓到“读书”,刘耿就没有怨言了。
刘永那时想的是小儿子刘耿桀骜不驯,大儿子刘敬对自己言听计从,十分顺从。将来大儿子有出息,自己老了也有所依靠。
但是,谁也想不到,抓阄动手脚的事情,刘永在一次醉酒后说了出来,刘耿当时就要离家出走。后来老婆苦口婆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才把让刘耿平静了下来。
那以后,刘耿的恨更深了。那恨,像藤蔓,盘旋在他们之间。再蔓延到大儿子刘敬身上。
他能不恨吗?
父亲毁了他的未来,撕碎了他的梦想,还搅碎了他对爱情的美好憧憬。
而大哥,拥有了所有的一切,自己却只能在底层挣扎。
一辈子就只能这样,每天马不停蹄地奔波,赚取那只够温饱的口粮。
没有目标,没有渴望,就像一只无帆的孤舟,孤寂,渺茫,破败,沧桑。
但是,他遇到了现在的女朋友,厚实的家底,独生女儿,连锁超市。这些让人垂涎的条件,唤起了他对未来,对过上好生活的渴望。
只要20万,刘耿的人生,就不再像破败的花絮,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刘永拿不出20万。
刘永捂着肚子,翻了翻身,绞痛更严重了。
5
第二日,刘永到了大儿子家,刚要进门,大媳妇拿了一双酒店里一次性拖鞋扔在他面前,“爸,你穿这个。”
刘永楞了一下,才“哦哦”地穿了纸拖鞋。
刘敬晚上才到家,看到刘永,只是淡淡地喊了一声:“爸,你来了。”
刘永说明了来意。
刘敬看了看在不断换台的媳妇,低着头不置可否。
叹了一口气说:“我先做饭,吃了饭再说。”说着起身,又说:“思君怀孕了,饿不得。”
刘永听了,眼睛睁大了一圈:“我是要当爷爷了吗?”
那眉间的肉棱也难得地舒缓开来。
但是那份喜悦,也只在瞬间就消失了。大儿媳妇生硬地说:“爸,我们也想帮刘耿,但是我眼看就要生宝宝了,接下来奶粉钱,纸尿裤,要上早教班,要买学区房,还指望着您能帮我们一把呢!”
大儿子看着刘永,眼神充满了无奈,却没有言语。
“孩子不是还没出生吗?先帮你弟弟解决了个人问题,等你生的时候我再想办法。你看可以吗?”刘永声音极尽温柔,一脸哀求。
“不行,十几万不是小数目,刘敬虽然在机关做事,但是工资低啊,那点钱还不够他自己花呢”,大媳妇寸步不让。
“那你结婚给的15万彩礼,借给我周转一下,你弟弟结了婚就还给你,好不好?爸也是没办法了”,刘永感觉肚子又开始疼了。
“你在搞笑吗?刘敬,敢情你那15万彩礼,是拿来给我放一会儿,热热场的吗?”大媳妇提高了声音,狠狠地刮了一眼刘敬。
刘敬看了一眼刘永,说道:“爸,你先回去,我和思君商量一下吧。”又对思君使眼色,示意她别再说话了。
刘永气得发抖,一股热流涌上胸口,失望和愤怒让他失去理智。
“刘敬,你弟弟为了你,高中就辍学了。你现在出息了,帮弟弟一把都不肯吗?”刘永有点哆嗦地指着刘敬问道。
“爸,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为了我,那时他也不肯辍学,是我抓阄抓到的。那是命,老天爷给我的命。”本来还想息事宁人的刘敬,听到弟弟为自己辍学的事情,反而红了脖子。
“你,你......”刘永手指着刘敬,半天说不出话,舌头发硬,直挺挺地倒在刘敬脚边,连同倒下的,还有刘永那仅存的希望。
刘敬和大媳妇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立在原地。
半晌,才围上去扶刘永……
6
刘永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躺着了。
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楼上楼下,全程,只有老婆推着他。
两个儿子不见踪影。
出院那天,两个儿子都来了医院,医生看他的眼神让他如鲠在喉。
那是一种关怀却带着惋惜,不可思议又带着同情的眼神。刘永心里不是滋味。
“医生,我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吧?”
“没事,你回家好好养养,不要太操心了,该吃吃该喝喝,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过好自己!”
刘永突然涌出一股不祥的感觉,点点头,走了。
回到家之后,刘永的疼痛越来越频繁了。
那万只蚂蚁撕咬地疼痛,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刘永的肉体和精神。
但值得欣慰的是,刘耿也不再向他要彩礼钱了。
但是刘永总觉得老伴和刘耿讳莫如深,好像有事瞒着他。
老伴天天换着花样做好吃的,劝他好好养病,还叫回了孩子拍了个全家福。
疼痛一日日加深,疑虑也一日日增加。
所有的人都一反常态,对他客气又带着怜悯,刘永意识到自己或许时日不多了。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他恳求医生说出真相时,还是接受不了。
“肝癌晚期”这四个字给刘永判了死刑。
“没救了吗?”刘老头拉着医生的手,恳切道。
“如果换肝救治,或者接受治疗,能拖延2年。”
“我儿子们知道吗?”
“他们知道,但是治疗费用太贵。”医生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突然闭口。
“好,好的。”
刘永告别了医生,他的手突然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医生说的“他们知道”不停地在他的脑海盘旋,比起肝癌晚期,这四个字更像一个刽子手,将刘永推向了断头台。
7
刘永出了医院,直接奔向了大儿子家。
他不相信刘敬会对他选择放弃治疗。
从小到大,刘敬对自己听话顺从,从来没有忤逆过自己,也就这次为弟弟的彩礼顶了一次嘴。
但是刘永相信大儿子对自己的感情。那种父慈子孝的美好,并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啊。
每次放假回家,大儿子都会给自己买礼物,做什么,都会先考虑自己的感受啊。
为什么,会选择放弃治疗呢?
他还想看着孙子出生,小儿子结婚,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啊。
到刘敬家的时候,刘敬正在给大媳妇做好吃的。
对刘永的突然到来,刘敬有些尴尬。一丝不安的神情,在他的脸上一瞬即逝。
“我是不是得大病了?”刘永开门见山。
“爸,你想什么呢?你不要胡说八道。”刘敬眼神闪烁,说着话却不直视刘永。
“你还想瞒着我吗?我已经知道了。”刘永表情严肃,一副早已看穿世间的神态。
“爸,我们怕你知道了,受不了。”
“是不想给我治疗吧?”刘永眼神凌厉,语气却充满试探。
“爸,肝癌晚期治疗是没有用的,换肝就要30万,化疗是个无底洞啊。”大儿子说完,深呼一口气,又道:“再说,刘耿要20万彩礼,我宝宝出生又要换学区房,花那么多钱治病也就是延长生命,早走晚走,不一样吗?再说,医生说不知道病情,吃吃药,或许命还长点。”
大儿子说的句句在理,刘永找不到反驳的语言。
指尖都开始疼痛,那个疼痛一点一点顺着手臂从胸口蔓延,先是手腕,然后是手肘,接着是肩,最后是心头。那一阵阵地麻痹和扎刺,刘永感觉自己要被吞噬。
刘永突然想起年轻带儿子看的电影《蚂蚁死神》,那时刘敬问他,被蚂蚁吞噬是什么感觉?那时刘老头回答不出来,此刻,他却感同身受。
8
刘永像失去心脏的比干,他想找一个告诉他没心也可以活的人。
但是死亡像成熟的苹果,接二连三地向牛顿扑来。
刚进家门,就听到小儿子刘耿的声音,里面人太吵,并没有听到刘永的开门声。
“妈,你就帮我这一次,你不帮,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刘耿的声音委屈却又强势,“爸向着大哥,让他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而我呢?如果这次娶不到小美,我一辈子也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可是,你爸,也是苦命人啊!”刘妈哽咽声传出。
“妈,如果爸死之前我没有娶到小美,就要守孝3年,我快30了,再不结婚,我还能娶到什么样的人啊,妈!”小儿子苦口婆心。“如果小美知道爸爸是得癌症去的,50万彩礼,都不会嫁给我啊。从小到大,你们只爱大哥,不让我读书,不让娶心爱的女人,什么都为大哥着想,我呢?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
刘妈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拿去吧,我们倒是做了什么孽,生了你们两个白眼狼”。
刘耿从房间急匆匆出来,撞上了呆立在客厅的刘永。他手里的红本本,格外显眼。
刘耿将红本子藏在了身后,从刘永左边绕道走过去。
刘永的脸上,异常苍白,却没有表情,他无视刘耿。没有心的比干,得到的答案是“没有心怎么活?”
9
刘永躺在阳台,木制的摇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阳光照射着刘永苍老的脸庞。他却未感到丝毫的暖意。
过往的人和事,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场景重播。
刘永想起刘敬和刘耿小时候的样子。那时他做工赚了一点钱,下工的时候回家带点礼物和零嘴。两个儿子围着刘永蹦蹦跳跳。
刘耿更是可爱的不行,吃的满嘴的饼干碎,还不忘对着爸爸说:“等我长大了,我天天给爸爸买好吃好喝的,让爸爸住大房子。”
那天真的笑容,至今难忘,仿佛就在昨天。
刘永眼角落下几滴浑浊的泪,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睡梦中,刘永看着儿子牵着新娘的手,对着自己甜甜地喊了一声:“爸,谢谢你养育之恩,感谢你为我们无私的付出。”
阳光下,刘永的笑容如玉,温和幸福。
刘永跳楼了,从7楼纵身一跃,当场就归了西。
刘耿还没有拿到银行贷款的房产证,也用不着了。
外头传出“刘耿的爸爸为了彩礼自杀了。”
刘耿的女朋友小美知道后赶忙赶来安慰刘耿。
葬礼上,刘耿气的将她推出了老远,甩手把遗书扔到了地上,“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要钱吗?活活逼死了我爸。”
女朋友的父母拉着女儿就想走。
刘妈跪着,捂着脸啜泣,她不想管,也管不了,她只想静静地为逝去的刘老头好好地哭一会。
女朋友甩开了父母的手。
拉住刘耿的手臂不放:“不,我不要钱,我只要你。我害死了你爸,我把自己赔给你。”
接着转身对父母说:“爸妈,你们欠下的债,我来还,你们回去吧,我不走了。”
女方的父母急红了脸,却无可奈何。
外面的阳光正艳,女朋友稚嫩的脸庞,虔诚又炽热。
遗照里的刘老头,如梦醒那天的脸庞,温暖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