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姐，我们今天还是继续上次的话题吗？或者你这一周来又遇到什么新的事情？”
“这一周？老样子，天天加班。我觉得我最近越来越佛了，好像有没有男朋友结不结婚都无所谓了，反正也没空谈恋爱。”
“……”
“看人家的爱情故事也看饱了，这大概就叫做倦怠期？”
“余小姐，听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结束咨询了吗？”
“王老师你还真信啊？我就随口说说，开玩笑的。我乐意，我爸妈还不乐意呢。”
“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咨询吧。”
“嗯，上次好像是讲到快圣诞了对吧？那年圣诞夜真的是我这辈子过过的最糟糕也最梦幻的圣诞夜。
双十一那次后，我开始观察起学长的情况，心里越来越不安。想想学长、想想小K，突然就想到了之前小平那件事，然后越发坚信我的猜想。可是，怎么说，这事儿没被说开，心底里总还会有那么一丁点的期待，想可能并不是那样的，学长和小K并没有什么。每天都被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搞得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眼睛下面都长黑眼圈了。”
“你没想过直接去问个明白？”
“我……没这个胆。于是左思右想，好不容易下了个决心，给自己定了个期限，要在那年的圣诞夜把一切都讲清楚弄明白。我是打算圣诞夜和学长告白的，之前的那种暧昧真的让我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然后我就去约学长了，正好那天晚上小D和小K有个Live，给了我一个约他的借口。”
“抱歉，我打断一下。为什么你需要一个借口去约他？而不直接堂堂正正地约？”
“那个……嗯……还是胆小吧，害怕被拒绝，或者没自信？”
“你之前约他也都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吗？”
“我想想……嗯……好像是这样的。让他指导作业啊，陪我出去买道具啊，正好有个什么展啊，之类的。果然，这样不太好吗？”
“如果一个男生不停地找各种合理的借口来约你，你会怎么想？”
“那要看是哪个男生了。如果我喜欢他，那么会很乐意被约。如果我讨厌他，那么就会觉得他很烦。”
“你现在说的只是你的态度，再想想，你会觉得他对你有什么想法？”
“嗯……要看频繁程度吧，一般般的话可能就觉得他把我当朋友吧。如果很频繁，每天或者隔天，我大概会怀疑他对我有意思……啊，你的意思是，其实学长一直以来只是把我当朋友而已？”
“也许你不是唯一一个让他‘关怀’的女生。”
“……王老师，你说话……太犀利了。”
“对不起，我们继续吧。”
“好。我想想说哪了……哦，对，当晚上有Live，学长一口就应下了我的邀约，当时可开心了，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一半，还给自己鼓劲说一定会成功的！emmm，求不吐槽……24日那天早上，我们约在10点。我7点就起了，先是打了瓶热水洗了个头，挑衣服挑了有一个多小时，寝室里不是没镜子嘛，就让室友给我拍照，一边拍一边挑衣服，室友都在那嘲笑我像是要去选美。可不是吗？那日子比选美重要多了！然后就开始倒腾那些化妆品，大学生没钱可拮据了，买的都是屈臣氏的便宜货，那妆面效果也可想而知。不过好在年轻呀，年轻皮肤好，随便抹抹也好看。于是把自己打扮得跟朵花儿似的，就兴高采烈蹦下楼去了。我还记得我那个假小子室友在我身后喊着，有事儿打她电话，不要太晚回来，真跟我妈似的。
这些先不管，十点我们约在学校正门，我和学长说想买些东西，我们就去了人民广场。地铁下面的购物街东西又便宜又好看，正好附近的美术馆在办一个什么设计展，我们就先去逛了圈展览，再去购物街买东西。一路上特别像约会，除了没牵手以外。学长还是一如既往又温柔又体贴，好吧，我现在知道了那只是他的面具而已，可那时候真的特别暖，特别舒服。逛街的时候学长完全没有传说中的男人会厌倦疲累等等的表现，而是很积极地替我参考，还会问我挑选商品的意见，说他想要买个东西送给一个朋友，最好不要太昂贵的，但是又不会太寒酸。我就笑他还挺挑，他也笑笑，最后他挑了一个手机挂件，钢琴键盘模样的，我一看，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假装随意地调侃问他是送给小K吗？他有点惊讶，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我又故意问，是小K要生日了？他摇头说不是，只是想感谢小K平日里对他的帮助和照顾。我内心无数串省略号飘过，接下来整个人都心不在焉了。
吃了饭，又看了场电影，我记得忒清楚，一喜剧片硬生生给我看成了悬疑片，心里七上八下的，剧情没看进去多少。学长倒是在我旁边笑得特别开心，结束后我只能冲他尴尬地笑笑。这个完了，我们就一起去举办Live的小剧场了。
这次圣诞Live办得还挺厉害，是在淮海路上的一个小型的Livehouse里面，听说小D他们提前半年约的场地，还是靠关系才订到的。Livehouse的门面很小，就你路过根本不会知道里面别有洞天的那种。我和学长到得比较早，而且拿的是赠票，工作人员就直接放我们到后台去找他们俩了。哦，对了，学长在进去前还特地在商场地下的花店买了一束花，点名要了紫色的蝴蝶兰，那一束圣诞价要99元，这在当时一个大学生看来已经是天价了！到这儿，我的心又凉了半截。学长还试图解释道，这是小D和小K第一次搞那么大的Live，得表现出点诚意来。很傻很天真的我还努力说服自己，没错，学长说的是对的。
这天的Live观众有一百多人，场子都挤满了，这还让我挺讶异的。小D和小K在那个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和舞台下判若两人，是一场很震撼的Live。那天小K的全身上下都亮闪闪的，不是说衣服亮闪闪，而是各种首饰，耳钉、项链、手镯、腰间垂下的挂饰，穿的还是铆钉鞋，虽然一身黑，但就像是黑夜中发光的妖精。对，妖精这个词特别适合形容那天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嗯，有魅力，如同一只展翅游戏于花丛间的妖精。底下的观众有八成都是小姑娘，全场吼着小D的名字，偶尔也能听见叫小K的，我才体会到原来他们俩那么有人气。
这场Live一个半小时，全程站立尖叫没停过，我耳朵都快聋了。但气氛特别嗨，散场之后，场子的热气还久久散不去。小D明显很嗨，看到我和学长还有琳琳就热情地招呼我们过去，一个工作人员就举着照相机站在我们面前。我才意识到，我们这帮人在一起玩了大半年了，都没有一张合照。就见琳琳往小D身边一靠，小K就在小D的另一边，我去看看学长，他已经在小K边上站好了，正好琳琳也朝我挥手，我就站到了琳琳身旁，那张照片应该还在我家里……大概压箱底了。这是我们五个人的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照。现在我除了琳琳外都没再和其他任何一个人联系了。
好了，接下来是整个事件的最高潮了。呼……王老师，让我缓一缓。从那快门按下去那一刻，一辆过山车开始慢慢启动，一点点上坡了。”
“没事，你慢慢理一下思绪，我们不急。”
“好。我想想，第一个急转弯是小D和小K崩了。”
“学长说要去休息室找小K，我就陪他一起。刚进到走廊就听到特别大的声音，是小D的。‘你不想干了就滚，散伙！’学长脸色一变，加速跑到他们的休息室，我也赶紧跟了过去，就看到小D面色铁青，双拳紧握，狠狠瞪着小K。气氛僵硬了几秒，小D愤愤骂了句，我也没听清，应该是方言。骂完他朝着门口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又狠狠瞪了学长一眼。我全程懵逼。小K呆立在休息室里面，两只眼睛盯着某处，看来受了不小的刺激。我看看学长，琳琳已经追着小D出去了。我从来没见过学长那么生动的表情，这个生动却是‘愤怒’。印象中学长一直是很温和的微笑，我一下就没了主意，也杵在那边，直到学长回头冲我说了句：‘你先走吧，我陪陪他。’我才懵懵地点点头，其实脑子还是有点晕。那时候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去找琳琳，也许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就出去了。没走远就听到‘哇’的一声哭声，接着是慢慢远去的抽泣声……
那年圣诞特别的冷，那天为了漂亮我还只穿了一条绒袜搭过膝的小裙子，上头围巾帽子全副武装，但还是挡不住阵阵寒风往我身体里面钻。只要一脱手套就感觉手指要被冻住了。我在外头找琳琳找了很久，不停叫她名字，那时候已经快九点了吧，圣诞夜嘛，街上人还是挺多的，灯火通明的，还飘着美食的香气。门口那条路我来回走了好几趟都没找着人，给她打电话也没人接，急得我都以为她发生什么事了！最后，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门边上找到她了，还不是看到她人，而是先听到嘤嘤的哭泣声。她就蹲在门口，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膝盖里不停抽泣。我都被吓到了，赶紧蹲下，轻声细语地问她怎么了。一搭话，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趴在我肩上不停颤抖，哭声更大了。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又问了句发生什么事了。琳琳断断续续和我把事情说了，原来她追着小D出门，就看到这渣男搂着另外一个女人在那儿卿卿我我。琳琳一口气憋不下，就冲上前去想要理论，结果，呵呵，那个渣男冷冷瞥了琳琳一眼，对身边的女人说：‘别管她，我们走。说好的今晚上要来点厉害的。’硬生生把琳琳所有的怨气都打回了肚子里，她不是那种会骂街的姑娘，只能憋着一肚子气愤和委屈在门口蹲着等我。我真是，看之前琳琳和小D亲密秀恩爱的样子，我还感叹过人不可貌相，不能看别人长得花就判断他一定是个花心萝卜。那么看来，人还是可以貌相的，所谓相由心生么，呵呵。”
“余小姐。”
“啊，抱歉。总而言之，我痛痛快快地把那个渣男给骂了一通，琳琳也稍微好些了。我就提出要送她回去，她这样一个人真的让人不太放心。不过琳琳抱歉地冲我笑了下，指了指门内，她知道我今天打算向学长告白的，她很语重心长地说，她已经崩了，让我一定要抓住幸福。我愣了下，把这些日子藏在心里的疑惑都给琳琳说了。因为之前我们几个关系比较近，我就没和琳琳说学长和小K的事情。这一说，琳琳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她让我别想太多，这世界上哪能那么容易就碰上基佬的。emmm……我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琳琳还安慰我说，学长和小K只是关系比较好，小K和那渣男刚吵了一架，学长当然要去安慰一下。她还催道，‘现在应该没事了，你赶紧进去找他吧。’我真是……如果当时没听她的话就好了。”
“其实当时你还有点期待？”
“嗯，虽然很多事情都被我猜得七七八八了，但心里还是有一个小角落，相信不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自欺欺人，明明都99.9%了，还要去期待那个0.1%。哎……”
“我们都是带着希望而活的。”
“然而有希望的地方必然有失望。”
“余小姐，我们回到具体的事情上吧。”
“我走回后台休息室，学长和小K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又跑出门，找人真是个累人的活，我这辈子真的不想要再找人了。Livehouse往西走大概五分钟吧，是个开放式公园，其实就是绿化带啦，我找了半天没见人，都已经放弃了，没想到在这个公园里，在一张长椅上，看到了他们两个。我宁愿那天什么都没有看到……”
“怎么了？”
“那张长椅其实是在一棵大树后面的，背朝着淮海路，又是晚上，一般路过是不会发现的。但是我不是贱么，我不是想要找人么，不放过角角落落的我就看到了。学长和小K在长椅上Kiss。还是深吻。我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跳到一百八，要刹不住车了！当时完全手足无措，第一反应是蹲下来、躲起来，千万不要让他们发现我。
就在我那颗心不听话地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的时候，忽然一阵风从身旁刮过。我那个慌了啊，真的慌了，就害怕是他们俩发现我了！我死死低着头，不敢抬，不想和他们对上眼，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下去。然后就听到响亮的一声“啪”，这才抬头，看到一个人影笔挺站在两个人面前，挺着胸膛，一双发光的眼睛紧盯着学长。我整个人都懵了！好吧，那晚上我一直处于懵逼的状态……”
“那人是？”
“我也很意外，那是我室友……那个假小子，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在那里，反正她就很神奇地出现了，然后气势汹汹地掴了学长一巴掌，我就看着他们三个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K这时候挡在了学长身前，学长慢慢转头，看到了躲在树后面的我，那表情有一瞬的惊讶，而我只恨这树干太细了完全藏不住身子……尴尬之下，我竟然傻傻地笑了下，其实是没有意识的，只是看到学长也冲我笑了，我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先笑的。室友愤怒地冲学长吼：‘以后离音音远一点！’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就想走，可我憋不下这口气啊，我感觉那晚上我就像只气球，被接二连三的事件吹气，越吹越大，都要爆炸了。我甩开室友的手，走到学长面前，指着小K就问学长：‘你真的喜欢他吗？’学长愣了下，然后微笑答：‘喜欢。’大概是之前心被折腾够了吧，那会儿竟然什么都没感觉到，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豁然。我回过头，拉了拉室友的胳膊，打算回去了。话都说明白了，还留着干嘛呢？那张长椅上躺着学长之前买的那束蝴蝶兰，小K紧紧握在手中的手机上挂着白天我陪学长一起买的键盘挂件。我还能说什么呢？哪知学长这时候在我身后大声喊道：‘对不起。’谁要听这个道歉？他又说：‘他懂我。’呵，王老师，你之前说的就是这回事吧？”
“什么？”
“你问过我，了解学长什么？当年的我对于‘他懂我’三个字是非常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的。我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借口。我天天和学长聊天，怎么可能不了解他呢？你说，年轻人咋就那么自以为是呢？真想穿越回去一巴掌打醒自己。”
“过去的事情无需再介怀。”
“嗯，把这事儿说出来，我感觉那场面颇有点捉奸的意味，不过就是那老公是我臆想出来的罢了。当年咋就那么冲动？应该冷静一点的……”
“余小姐，你当时的感情是真实的，这点毋庸置疑。你相信你和学长有过一段感情，当知道学长另有所爱时这是正常的反应，不需要太过自责。”
“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
“呵呵，也是。王老师你一直很理性，有话就直说，即使戳到痛处，也绝不会故意戳偏。”
“我全当这是夸奖了。”
“当然是夸奖。正因为此，我才会每次都来找你聊。这就好像人去推拿，痛才有效果啊，完了之后就会浑身舒爽了。”
“那我们继续吧。这个故事到此结束了吗？”
“当然没有，还差最后一个坡。也是那一晚上最最梦幻的一个瞬间。”
“那个晚上，室友就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们沿着淮海路一路走到地铁站，再坐一号线去转三号线，然后再一路走回寝室。我们从灯光闪烁香气宜人的繁华大街，挤着层层人群，看着那亮光一点一点的灭去，香气最终也只剩下路边摊的残渣。我们一路上没有说话，但持续的暖流从掌心处一点一点往身体里流，尽管天寒地冻，我却完全没有冷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因为被这系列事情给折腾了无暇顾及，还是手一直被人牵着的缘故。路过学校边门时，正碰着炸鸡大叔打烊收拾，室友招呼了句，让大叔又来了一份炸鸡柳和两个炸鸡腿。大叔笑吟吟地接了生意，还问圣诞夜我俩去哪儿玩了。我没做声，室友笑着答：‘圣诞夜不是关键，我们过圣诞节的。’然后我们就拎着鸡柳和鸡腿回了寝室，室友这才放开了我的手，凉凉的，好像把温暖从我心里抽去了一样，我没忍住‘啊’了声，室友慌张地坐到我身边嘘寒问暖，但很奇怪的，她越是紧张，我的心就越是安定。我对她傻傻笑了起来，她有点恼火，敲了下我的脑袋，走开去了。
我一个人又在床上坐了很久。另外两个室友，一个出去和朋友们嗨通宵了，一个受不了过节气氛回家学习去了，圣诞夜，就我们两个留守。我睡上铺的，但爬上爬下不方便，所以平时就一直坐在这个室友的床上，她是我下铺嘛。那天也是，我盯着书桌发了很久的呆，脑中的血液终于流畅了些，可以开始回想这晚上发生的事情了。但当真的回想起来觉得就好像是做梦一样。那种，怎么说，一天前你还是百万富翁，一天后就在路上讨饭，一夜之间，先前的所有都破了没了，变得一无所有，太不真实了。”
“嗯，这个落差非常大，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
“对，我就一直在想，想我们五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想我和琳琳第一次去看小D和小K的Live，那时候舞台上的两个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各种默契，那时候琳琳和小D整日在我们面前秀恩爱。然后学长就出现了，在我们五个人之间，原本没有看清的事情突然明朗了起来，他就好像是一把锤子，一点点把这个虚假的幻境敲碎，露出了本来的狰狞面目。而学长的出现却是由我牵线搭桥的，原来是我……原来是我自己，亲手毁了这一切……”
“余小姐，很多事情当下的我们是无法用上帝视角去判断的。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学长，小D就会回心转意了吗？如果没有学长，小K和小D的矛盾就不存在了吗？”
“……不。”
“如果学长不介入你们四人之中，难道学长就会和你恋爱了吗？”
“……我不知道。”
“就是这样，每件事情都会有它自己的走向，不受我们所控制的，或者说，我们根本就控制不了，你同意吗？”
“嗯。那我接着说下去，也许那最后一件事也是冥冥中注定的，我控制不了，也没有任何前兆。我不知道坐了多久想了多久，直到室友把两罐青岛放到我面前，我才反应过来，木木地抬头看着她，她脸很红，应该是急着跑上来的，原来她是下去买啤酒去的。我懂了室友的用意，她是想要我尽情吃喝，忘了一切不痛快，然后她会陪我。那时候我特别感动，就差哭出来了，但心麻木太久，似乎已经把眼泪都给遗忘了。可是心就算麻木再久，给点甘露依然会回春，而且一秒不带喘的。
我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室友在我身边坐下，空气中流转的沉默带有一份异样的情愫。我们谁都没有动，没人去开啤酒，没人去吃炸鸡，我坐着，她也坐着。我看着书桌发呆，就感觉到一股视线烧在我的脸上。我回头看她，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明明坐了那么久，天又那么冷。她的神情有点迟疑和闪烁，看到我看她，立马转开了视线。我问她：‘怎么了？’她平时真像个假小子一样的，干脆利落快人快语，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的她，想着莫非又有什么爆炸消息？今晚上都这样了，要爆炸就来吧。我笑着说：‘有啥就说，我今晚上已经练就金刚心了，无论听到什么都能波澜不惊。’她偷偷瞄了我一眼，我一直盯着她，这点小动作逃不过我的眼睛，但内心隐隐觉得，这事儿指不定还和我有关。
接着，就看到她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从犹豫变得坚决，眼神也坚定了起来，回头看我，不再迟疑。我愣了下，本能感觉有一点点糟糕，那个麻木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说：‘诗音，我能代替学长吗？’我满头问号，心里琢磨要怎么个代替法，又听她说：‘我可以和学长一样，每天陪你聊天，和你说晚安。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陪你吃饭，在你身边第一时间帮助你。也许在作业上帮不到你太多，但好歹有时候也能给你灵感不是？’她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了，刚刚回来的思考能力一下又被驱走，只是被动地接受那一个字一个字，放弃去思考连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室友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感到恶心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在一起试试？我……’她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刚才所有的话已经把她肺中的氧气耗尽了一般。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但那个眼神却让我十分陌生，就像是另一个人，熟悉的面孔陌生的表情。晌久，她才开口，如同下了个必死的决心，那段沉默，我似乎可以听到‘咚、咚、咚、咚’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并且不是我的，是对方的。她说：‘我喜欢你，诗音。’我彻底懵了，脑中的嗡嗡声骤然变响，把一切其他的声音都掩盖住了，就连视线也变得模糊，眼睛找不到焦点。口好干，特别干！
我感觉到室友是有推过我的，还有叫过我的名字，我知道她有点不知所措，但太混乱了，我的脑子早就处在了奔溃边缘，被她这么最后一敲，彻底宕机。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我好像自己拿了罐啤酒掰开了拉环，清亮的‘嘭’一声，是气泡冲破束缚的声音。那一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室友紧张地说：‘对不起，我……如果让你恶心了的话，我走，我马上走，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对不起。今晚上若不是……’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什么，身体好像动在了脑子前面，我记得我拿起另一罐啤酒，同样拉开了塞到室友手中，并且拿自己手中那罐去碰了碰她手中的那一罐，就说了一个字——‘喝’。”
“那晚上你们就喝了一夜吗？”
“嗯，差不多。我在那喝酒吃炸鸡，室友陪着我，还说了很多……嗯，怎么说……”
“情话？”
“不太一样，更多是赞赏？对，我们聊了一晚上，她举了很多我的优点，让她佩服的地方，让她喜欢的地方，我的一点一滴她都看在眼里，有些事情我甚至都已经忘记了，她却还念在心里。然后我就得到了非常大的满足感，那大概是我对那一夜的概括。所有的坏心情都在最后这一聊中得到了治愈，第二天豁然看通了很多事。王老师，你说这是不是就是被喜欢的感觉？判断一个人喜欢你，就看TA是不是能让你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
“如果你觉得是这样，那就是这样。每个人心里都有对于喜欢和爱的不同定义。”
“嗯。”
“那我那么问吧，当你判断一个人喜欢你，并且TA让你感受到自己是有价值的、出色的、不可替代的，那么你会同样喜欢TA吗？”
“你是问我有没有喜欢上室友？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哦，喜欢肯定是喜欢的，意外的，她那天告白后我完全没有不适感，甚至还有一点点被接受的喜悦。但这感情是不是爱情，我也吃不准。实话说了吧，后来我确实和室友交往了，从那个晚上开始，一直到毕业。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室友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她知道很多事情，只要我问，她一定能给我一个答案，有些时候我觉得她比学长还要博学。况且，她长得也非常漂亮帅气，我都怀疑她以前上学有小女生偷偷给她递过情书。日本的宝冢你知道吧？就有点点那里面男役的气质。实话说，室友比学长更让我有安全感……”
“那我们再来确认一下这份感情。你觉得室友的身上有让你敬佩和喜欢的气质，可以这样理解吗？”
“没错，我憧憬那样的女生，自由、个性、果断。”
“憧憬？”
“想要成为却成为不了。”
“我可以把它理解为是一种投射吗？自己的理想，投射在室友的身上，那就变成了你的‘喜欢’。”
“emmm……那喜欢应该是什么？不能是憧憬吗？”
“不好意思，我并没有质疑你的‘喜欢’。你能再描述一下，恋爱方面的感觉吗？”
“我和室友确定了关系后，变得比以往更加亲密、更加无话不谈。两个女生在一起牵个手，挽个手很正常，所以别人大概也就以为我们关系好，但另外两个室友是瞒不过的。萌妹子特别懂，很开心地祝福我们，并且表示绝对不会打扰我们。书呆子则表示理解，但之后开始了走读的生活。萌妹子应酬多，也经常不回寝室，所以很多时候都是我们俩在寝室二人世界。室友真的很好，男友力特别高，她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话题，我们之间从来不会有冷场，即使是两个人不说话各干各的，或者聚一起看片子，都不会感觉到‘尴尬’。我只要动一动身体，她就知道我要什么。我逛街时只要眼神在某个东西上停留超过一秒，她就会很懂地替我买了，送给我。更不要说是吃饭点菜这种了，我真的除了爹妈从来没被那么宠过。”
“……”
“王老师，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错，我承认我肤浅，我喜欢对我好的人，谁不喜欢呢？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要一个和谐开心吗？比起相爱相杀，我还是更喜欢相亲相爱。况且室友的事情我很了解，我知道她父母是做生意的，经常在外面奔波，她是奶奶带大的，来这边念了大学，彻底独立了。她喜欢中性风的服饰，酷酷的装扮，喜欢朋克音乐，喜欢巴洛克的建筑。她很挑食，不吃任何带有异味的食物，类似于大蒜洋葱这种，也不吃香菇香菜，但酷爱绿色蔬菜。我们出去吃火锅，她就挑蔬菜涮，其他都是我的，偶尔我会夹一两片肉，得直接送到嘴里她才吃……”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还是能够接受同性恋的？”
“嗯……这个问题吧。我的初吻是给室友的。她很紧张，我也很紧张。我问她为什么那么紧张，她说因为对象是我。然后我的心就被化了。吻就是两片唇瓣叠在一起嘛，男人女人有什么差别吗？至少那一吻之后，我没感觉到什么不适。”
“那么，你喜欢吗？”
“？”
“喜欢和她接吻，甚至做一些更亲密的事情。”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这关乎到你是否能够接受同性伴侣，一定程度上会影响我们咨询的走向。”
“我……不讨厌。但要说喜欢，也没有特别的。我们之间除了接吻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了。我还一直挺忐忑的，觉得作为恋人是不是应该有些更不一样的接触，但室友好像没有这个意思，好像只是接吻就能满足我们了。”
“你也没有和她提出想要更进一步的接触？”
“没，当然没。我本身对这事儿就很忐忑，怎么可能自己提？虽然如果她想要，我会满足她的。”
“我能了解，她是你喜欢的人。”
“对，我喜欢她……等等，王老师你这是话里有话，你的意思是我不爱她，是不是？”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很开心。什么是爱？生活中的相濡以沫就不是爱？一定要有性冲动才叫爱？”
“余小姐，我们来想想另一件事情吧。如果现在，你很喜欢的那个室友出现在你面前，你发现她还是那么有魅力，你还是那么喜欢她。她说她也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那么你愿意和她发生关系吗？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关系。”
“……”
“你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不用立即回答我。闭上眼睛，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想象一下你们一起去酒店，开了一间房。你只穿了一件睡衣，在大床上坐着，听着淋浴间里传出来的哗哗水声。然后水声止住了，只包裹着毛巾的室友浑身冒着热气从淋浴间里走出来，全身肌肤水嫩通红，你有没有冲动，想要上去揭下她的毛巾，然后再做一些更亲密的事情？”
……
“……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余小姐，其实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也许吧。”
“这一段故事很长，我不知道你在说完之后有什么感受？还是说，需要回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整理肯定是需要的。当下的感受，最大的可能还是对‘爱’的理解吧。这是一个课题，也许我应该先明确我想要的是怎样的‘爱’，再继续接下去的事情。”
“嗯，你说的很对。‘爱’这个课题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同理解。没有对错，只要是自己认为合适的，那就是对的。不过，‘爱情’这个课题并不是那么大，也许你可以先明确想要的是‘爱’还是‘爱情’。”
“我明白了，谢谢你啊，王老师。每次和你聊完都会有新的启发，思路一下子被打开的感觉。”
“不客气。”
“对了，下周就圣诞节了。”
“？”
“我先前双十一多买了一套东西，想着正好可以送给你表达下感激之情。”
“余小姐你太客气了，我们按行业规定是不能收的。”
“你才别和我客气，几次下来，我的焦虑症状得到了很大的缓解，都是你的功劳，这不过是一份小小的心意，也不值钱的。你不收，我倒更焦虑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你，以后不用破费。”
“知道啦。这是一套派克的钢笔套装，一支钢笔一本笔记本，我想着正好你也能用上。”
“谢谢，我会好好使用的。余小姐圣诞节有什么安排吗？”
“啊？不加班就很好了，圣诞节什么的，除了秀恩爱的情侣外，对其他人来说也就普通的一个日子罢了。王老师呢？”
“有个饭局。”
“女朋友？”
“不是。”
“难道是男朋友？！”
“余小姐，难道你只会和男女朋友吃饭吗？”
“Sorry，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随身物品别忘了，围巾、帽子，今天还是很冷的。”
“是呀，这两天降温特别厉害。王老师你还不下班吗？”
“我还有一些资料需要整理。”
“那你回去的时候也要注意保暖，很容易就感冒了。”
“嗯，你也是，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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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诗音从存心咨询室中走出，搓了搓手，呼了口气。白色的雾气从口中呼出，散入空气中，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她把围巾往上裹了裹，遮住了嘴巴。
真冷，脸都要冻僵了。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很不情愿地把手连带着手机一起从温暖的口袋里掏出来。屏幕亮着，上面躺着一条消息，是来自大学的室友程宣萱的，那是她口中那个“萌妹子”。
她点开消息：“诗音，杨子下个月要结婚了。”
杨子，杨淼，她口中的“假小子”，她大学时代的恋人。
余诗音没有马上回这条消息，她快步走进地铁站，站在电梯上的时候找回了温暖，也有时间回了一条消息：“恭喜她。”
程宣萱回消息特别快，那是她大学以来养成的习惯。
没一会儿，消息就来了。
“果然没和你说吗？”
余诗音：“没有。对方是？”
程宣萱：“听说是她工作上的合作伙伴，一个挺可爱的小姑娘。”
哦……余诗音在心里默默应了声。
小姑娘。
那说明杨淼是个不折不扣的拉拉。
那么为什么当年她们什么都没发生？明明都是成年人了？
余诗音的心里有些失落。
毕业典礼结束后，她们俩手挽手肩并肩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散着步。分手，是杨淼先提出来的。她说，毕业后她要回老家，说不想要耽误余诗音，说非常感谢她这四年的陪伴，说她永远记着她。然后她们就分开了，偶尔会有联系，但那真的是非常的偶尔，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偶尔也慢慢没有了。
也许杨淼并没有真的爱过她，可能也只是想要个陪伴。
余诗音那么想着，地铁到站了。
上海体育馆。
今天晚上有点热闹，大广场上挤满了人，个个手上举着亮灯，从出口往外涌。
今天是有什么演唱会吗？
余诗音侧头，见着大场馆门口挂着一幅宣传海报，上面是当今国内最红的摇滚女歌手——Ellian。
啊，好像有在微博上看到过这个宣传，说是亚洲巡回站第一站，接下来还会去首尔、东京、香港、台北……
Ellian……
余诗音听过她的歌，很有力量的一个女歌手。但更让她予以特别关注的，是这位女歌手大多数歌曲的曲作者——文凯。
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今晚上被疗愈好的心情似乎又跌回了冰柜中。
余诗音脚步匆匆，穿过人群，甩甩脑袋，决定不去想这些过去的事情。这一茬已经揭了，她得进到下一个状态，解决下一个课题。
埋头赶路的人不会留意到，自己匆匆往前时，错过了一个多年不见的熟悉身影。
金海诚跟着散场的人群拥到了场外，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回头去看那满目的人头，更加的绝望。
他是Ellian的粉，没错。但更准确地说，他是文凯和Ellian的粉。他抱着一丝丝的希望，想着或许能在现场见到文凯呢？他们已经有八年没见了。没错，毕业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倒不是不想见，而是地理因素见不着。他刚一毕业就去法国留学了，由于他在学校的成绩很突出获得了父母的认可，所以父母愿意出资支持他的梦想。
毕业，分手。
这是每对大学情侣都要面临的问题。更何况是远距离？如果无法在文凯身边守着他、护着他，金海诚完全就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意义是什么。于是他选择了分手。
这是一个很自私、很任性的决定。
他以为文凯会哭着闹着挽留他，但意外的，文凯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决定，这让金海诚的心沉到了谷底。
原来他没那么爱我。
原来他只是想要个陪伴。
金海诚当然不会知道那之后文凯关起了自己，整整哭了一个月。接下来的半年他都食而无味、寝而不寐，一年后才又过上正常的生活。
谁会知道呢？另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为自己的付出。
我们都自以为是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浸在“我为你付出那么多”的自我满足中。
在今年，金海诚彻底回国了。是因为那边的一个公司把他派遣回了中国，沉寂了七年的感情就像是一坛佳酿，越久越醇，却也越不愿打开品尝。
于是他不敢打对方的手机，不敢关注对方的微博，只愿意选择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方式来试一下“缘分”。
“缘分”来得不算慢。但是……
金海诚在边门的角落，看到了两个人影。
多年不见，文凯还是他心中的那个文凯。时尚、前沿，却也内敛、含蓄。那眉、那眼、那唇，如他记忆中那般如水似的温柔，但却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另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
他们互相搂着对方，文凯蜻蜓点水般地在对方的脸颊上啵了一下，笑容如涟漪一般在脸上荡开，像是春花开错了季节。
金海诚默默地离开了。
岁月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他又为何会傻傻地期待那年的人还依然会在那里等他呢？
曾经沧海、巫山之云，已是他人眼中之物。
那一别，或成永远，又如何贪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