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近年关,六部的工作量明显增加,尤以主管典礼筹划、宗庙祭祀的礼部为甚。
礼部尚书陆吟泽已经一连几天未归家了,属官林旭看了看挎着竹篮等在门外的美人,开口劝道:“大人,您要不去歇息一会儿,剩下的这些就交由某来处理吧。”
陆吟泽笔下不停,摇头说道:“燕国来访乃是大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林旭叹了口气,不再劝了。
这位陆大人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来他们礼部有四五年了,虽说为人温和,可这说一不二的脾气他也是领教过的,只是可怜天天等在门外的春桃姑娘,今日恐又是白来一趟了。
话说回来,燕国与周积怨已久,敌国皇子来访确实是件大事,可也许因为对方这次是以战败方的身份来朝,林旭心里不免产生了轻蔑之意——区区战败之国前来朝觐罢了,还需要给他们多大的礼遇?
林旭只想早日完工,回家睡觉。
可当看到陆吟泽奏疏上写的章程后,他一个激灵,清醒了。林旭难以置信地问:“大人,蛮夷小国,这等规格怕是过了吧?”
“今日朝堂传来消息,南国太子将要亲访,用这等规格有何不对?”
林旭表情复杂地看着陆吟泽,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年陆大人就是在和这个燕国太子楚洵的对战中受了伤,从此再不能上战场。
当然,这种揭上司伤疤的事儿他不能做,他只是含蓄地变了个角度进言,“尊夫人在前方浴血杀敌多年,才换来了燕国人的主动来朝,大人这样做,不怕寒了夫人的心吗?”
陆吟泽轻笑一声,一向苍白的面庞此刻有了些血色,他反问道:“我大周的女将军怎会这么没有气度?”
“林旭,国无礼则不守,你是大周礼部的官员,理应向蛮夷之国展现我大周的气度。”
“大人教训的是,是属下狭隘了。”林旭见状,不再多言,只是好奇地问:“大人,夫人今年得了胜仗,会回来过年吗?”
陆吟泽一怔,他也不确定。
他家许意合每次都说回来过年,可没一次真的回来过。成亲三年,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成亲之前的久。
他有些烦躁,可想到许意合前段时间送来的家信,还是冲属官点了点头,“嗯,应当会回的,大抵就是这几日了。”
“那大人可要为我引荐一下夫人,大人成亲时属下未能观礼,实在好奇咱大周的女杀神到底生的何模样……”
林旭话音未落,门外却传来喧哗,细听,是春桃姑娘在和人争执,“青叶,大人正在办公,你不能进去打扰他!”
“你让开,我有要事儿,夫人回来了!”
陆吟泽一下子把门拉开,问道:“你刚才说谁回来了?”
青叶可算是见到了主心骨,他把春桃推开,大声地回禀:“是夫人!大人,您快回去吧,夫人回来了,还带了个受伤的男子。”
陆吟泽听到许意合回来了,面浮喜色,当即对林旭说:“林司务,章程本官已经拟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先回了。”
“大人请便,大人请便!”
林旭看着风风火火走出官衙的陆吟泽的背影,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2
陆吟泽受过伤后连马都骑不得,陆府今日也未曾备马车,青叶自觉为主子分忧,把自己的小毛驴贡献了出来。
春桃咬着唇看着一向举止有度的陆吟泽骑驴而去,心里有些烦躁。
青叶见她愣在原地,皱眉道:“还愣着干嘛,你不回吗?”
春桃沉默地抱着食盒跟在青叶后面走着,可青叶偏偏不想让她安生,他后退几步,与她并排而行,问道:“春桃姑娘,你知我前日看了个什么话本儿吗?”
春桃自是不想理他,青叶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讲的是霸道将军和她的小娇夫的二三事,诶呦喂,那叫一个精彩!”
春桃觉得他有病,想要甩开他,青叶紧追着不放,一定要说完,“里面啊,有个恶毒丫鬟,一心要破坏男女主角的感情,最后,落得个被赶出府的凄惨下场,啧!”
“我又不是你们陆府的丫鬟,跟我说这些干嘛?”春桃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把食盒丢给他,气得跑开了。
青叶看着怀里的食盒,愣着没去追,心里奇道:“敢情你这天天给我们爷送汤送水的,还没把自己当丫鬟看?”
这厢,陆吟泽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地到家时,许意合已梳洗完毕,正在门口等他。
看他骑着毛驴的滑稽样,许意合不由“扑哧”一声,笑道:“降得了红鬃烈马的陆吟泽,今儿个竟奈这温顺的小青驴不得。”
陆吟泽有些赧然地下了毛驴,快步向前。看到她冻得通红的脸,有些责备地说道:“舟车劳顿这么久,应在屋里多歇息才是,做甚在这儿吹冷风。”
“这不是想马上见着你嘛!”
陆吟泽不自在地扭过头,清咳一声:“少贫了,瘦了这么多,走吧,给你好好补补。”
许意合抱臂落在后面,嫌弃地撇着嘴,心中暗道:“啧,当了几年文官,愈发不爽利了。”
见他回头,又快步跟上他,和他并排走着。
陆吟泽摸了摸鼻子,又问道:“今年会在家呆多久,能过完年吗?”
许意合点点头,随意地说:“应该能吧,萧杏儿说念这次我劳苦功高,准我在家多休几日,年前是不用去边关了。”
陆吟泽点点头,觉得甚好,可随即又板起了脸,“意合,不可对君主不敬!”
“不过念了个少时的诨称,怎就对他不敬了?”许意合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为守他萧家江山,我们夫妻二人分居两地多年,你都三十好几了,连个孩子都没,为他牺牲这么多,现下连个诨名都不给叫了?”
陆吟泽正色道:“为臣者,正当为君效力,意合,切勿恃宠生骄。”
“是是是,”许意合上前扯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走,口中不忘认错,“陆大人教训对,小女子再不敢了。”
陆吟泽看着她这副“知道错了,下次还敢”的无赖样,无奈地笑了笑,这么多年,好像只有许意合还没变。
3
初见许意合时,她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儿不爱绣花弹琴,念书习字,偏缠着父亲整日到校场玩。
久而久之,校场里训练的兵士都知道,许校尉家的女郎不爱红妆爱武装,还生得一身怪力,体格是她两倍的丘八都打不过她。
那时萧衡还是太子,被陛下扔到镇南将军的手下历练。陆吟泽作为镇南将军唯一的儿子,当时已经带兵上阵了,因与萧太子年纪相仿,便负责起了萧衡的安全。
那日,无所事事的萧太子听闻一个手下谈起了许意合的光辉事迹,来了兴致,便邀陆吟泽一同前去校场,看着这姑娘到底多蛮横。
陆吟泽也起了兴趣,岂料,一到校场,这个传说中的小姑娘便给了他一个“马上威”。
“快躲开!”校场尘烟滚滚,红鬃烈马的背上挂了个摇摇欲坠的小姑娘,直直地冲萧衡二人闯来。
闻讯赶来的许校尉一看此景,差点儿吓晕过去,嘴里念叨着:“小祖宗诶,你可真会给我惹事儿!”可宝马性烈,他到底不敢冒然向前。
陆吟泽护着萧衡快速地往一旁躲去,眼睛紧紧地盯着发狂的马,千钧一发之际,马上的小丫头终于坐稳了,她勒紧缰绳,强行勒停了马。
众人还未松一口气,只见那昂蹄嘶鸣的烈马又开始躁动了起来,许意合满头是汗,早已没了力气。
陆吟泽安顿好萧衡,瞅准机会翻身上马,稳住了许意合的身形,任胯下红鬃烈马如何嘶鸣,马上的少年将军始终岿然不动,护住怀里的女郎跑了几圈,烈马终于平静了。
事后,许校尉带着女儿来请罪。
萧衡饶有兴趣地看着像个鹌鹑一样低着头的女孩儿,笑道:“小陆将军,这好歹也是个好苗子,看在孤的面上,饶了她罢。”
许校尉闻言大喜,小姑娘也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瞅着他,陆吟泽轻咳一声,“她本就不是我军中之人,我自不会罚她。此事说起来算是许校尉的失职,打十军棍以明军纪吧。”
许意合白了脸,冲陆吟泽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做甚要打我爹爹?”
萧衡打着圆场,“吟泽,别这么不近人情。我看小姑娘也是个可造之材,不若让她在你身边做个侍卫兵,也算抵了她的过错。”
许校尉牵着女儿想要拒绝,许意合倒是自己窜了出来,“将军,意合愿为您效力,以抵我之过。”
陆吟泽叹了口气,全了萧太子之意。
十三岁的许意合就此便成了他的小尾巴。
4
陆吟泽至今仍觉得,当初把许意合留在身边,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许意合在长宁之战后不仅能够迅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女将,统帅三军,在陆家虚弱之际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还把他这个废人从泥沼里拉了出来。
陆吟泽感激她。
长宁之战后,陆吟泽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了。一时决策的失误令他的父亲命丧沙场,而他自己,则被敌人乱刀砍杀,被捡回来后,失了满身的气力。一个将军,从此再也拿不起大刀,骑不了大马。
懊悔,愧疚,悲痛,自我厌弃……这位向来宽厚的少年将军难得地生出了锐利的情绪,却是对自己,他几乎要了却自己这身残躯,以慰父亲,大周将士的在天之灵。
许意合拉住了他,在深渊前告诉他,他不能任性地跳下去,他还在被需要着,大周的将士需要他,她还需要他。
长宁战后,主将几陨,一向吊儿郎当的萧太子也多了些严肃,他说:“陆吟泽,孤不管你现在受了多重的伤,无论如何都要把你自己的命保住,大周不能再折将了。”
以前最会折腾他的两个人,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了。萧衡一天三遍往他帐内跑,许意合则更像是住在了他帐中,赶都赶不走。
战后修复,伤兵安置,兵员训练……许意合一件一件地请教他,她的武功是他教的,治军方法亦是他教的,陆吟泽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复刻一个将军,但这个将军展现出的能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
“陆吟泽,我告诉你哦,这回大燕的人真的好狡诈,他们竟然……”
这些年来,许意合给足了他被需要感,可自萧衡把他带回了上京后,他便再也没听过许意合叫他将军了。
陆吟泽弯着眼听她絮絮叨叨,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他做不了将军就做不了将军吧,镇南将军府虽然在他这代没了,但陆家依旧有人在战场上拼杀,为国奋战,红缨枪不倒,先祖之志永承。
“陆吟泽,我没丢你的人吧!”
“嗯!”陆吟泽重重地点头,“意合生来便是要做将军的人。”
许意合撇撇嘴,“才不是嘞,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才不想在南边呆那么久,做劳什子护国大将军!”
“意合,你……”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陆吟泽,我干了一件大事儿,你要不要去看?”
许意合狡黠地看着他,一如少时在军中,她和萧太子两人“乱折腾”时的表情,陆吟泽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许意合,你干什么了?”
“哎呀,来看看就知道了。放心吧,我有分寸。”怪力许意合直接掐着他的腰把他弄到了东厢房。
“喏,惊喜!”
重兵把守的东厢房里藏了个男人,许意合引他向前,一把将男人身上的布衾掀开,露出了他的脸。
陆吟泽瞪大了眼,震惊地看着许意合。
“陆吟泽,我捉到他给你报仇啦!”许意合只是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好似还想在他这儿求得表扬。
“私自囚禁南国太子,许意合,你疯了吗?”
5
许意合难得见陆吟泽这副模样,笑吟吟地托着下巴看他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还有脸笑,事关两国邦交,谁给你的胆子做这样的事儿?”
陆吟泽瞪着她,痛心疾首地说:“意合,我以为你长大了,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将军了。没想到你竟然会做出因为私人恩怨绑架敌国太子的事儿,我实在是太失望了。”
见他是来真的,许意合脸色顿时变了,她登地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说:“我也太失望了,陆吟泽,你不过在礼部呆了几年,就和那些酸腐的文官一个样子了!”
“我……”
“我什么我,这件事萧杏儿也知道,他都同意我把楚洵带回家的!”
许意合的眼睛瞪的比他还大,怒声道:“你问都不问就断定我任性,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对。”
“这样不对,那样不对,那什么对?!陆吟泽,是不是只要我做的有一点儿不符合你心目中的将军形象,你就要厌了我?”
“意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从未想要用枷锁困住你。只是我是你的师长,自然希望你一切都好。”
“呵,师长。”许意合脸色更差了,她冷笑一声,便扭过头,不愿再理他了。
屋内气氛一时沉闷,陆吟泽知道自己许是做错了,他试探着开口:“你怎么会把南国太子带回来?”
许意合烦闷地抓了抓头发,知道现在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不情不愿地回答道:“他不知道被谁丢到了我军帐前,一直昏迷不醒,身上还内附纸条‘任君处置’。”
“进宫面君时,我已经把情况如实汇报给陛下了,陛下说目前燕国还没有传出任何消息,让我们先监管着,静观其变。”
“一直昏迷不醒……”陆吟泽沉吟着,“意合,你找医官给他看了吗?”
许意合眼神飘忽,“看了,性命没有大碍。其他的,我就不能保证了。”
陆吟泽看她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刚刚惹了她生气,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柔声道:“事关两国邦交,一直让他在我们家这样昏睡着,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找个人给他再看看,行吗?”
“萧杏儿说一切都听你的,那便听你的呗!”陆吟泽还未松一口气,便听许意合又阴阳怪气地说:“我这粗人,哪比得上在礼部浸淫多年的陆大人更懂得礼法规矩呢?”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调开话题,“前段日子府上来了个故人之女,我观她医术还行,想着调教一番,或许可送入军中给你当作助力,现在正好,让她来瞧瞧吧!”
“懂医术的故人之女,谁啊?”许意合抱着臂狐疑地看着他。
陆吟泽轻咳一声,“就那个谁的妹妹。我们两家不是有一些渊源嘛,他们家现在就剩她一个孤女了,拿着信物寻到了这里,我也不好意思把她赶出去不是?”
许意合已经知道是谁的妹妹了,她的脸色愈加难看。
陆吟泽求生欲极强地补充道:“她医术是真的不错,去军中定大有所为。”
许意合冷哼一声,“纪家女的医术我有什么信不过的,带她来吧!”
6
陆吟泽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许意合还对纪春华和他的事耿耿于怀。
许意合与他相差八岁,他们相遇时,年纪不小的陆吟泽已经订亲了,只是苦于燕周两国频繁的战事,一直未成亲罢了。
许意合不知道这件事儿,她十三岁便跟在他身边学武功兵法,年少知好色而慕少艾,军营里长大的姑娘丝毫没有羞涩,被萧衡一撺掇,便对他告白了。
他自是无法回应。
少年绮思美好但短暂,他想着把话说开后就好了,岂料,他那几未谋面的未婚妻在这个时候来寻他了。
纪家嫡女春华,风姿绰约,医术高绝,对十四岁黄毛丫头许意合来了个从头到脚的碾压。
他到现在还记得许意合当时期期艾艾来寻他的样子。
“将军,是属下冒犯了,纪小姐她……她很好,祝你们百年好合!”
陆吟泽五味杂陈地看着许意合跑走的背影,她是一个好孩子,理应有更出色的人配她。
“陆吟泽,你是不是后悔娶我了?”
陆吟泽回神,无奈地看向许意合,“怎会,意合,我绝无此意。”
许意合看着款款走来的纪春桃肖似其姊的长相,冷哼了一声,不可置否。
“大人,将军,召春桃来何意?”
“你医术与纪春华比怎样?”许意合细细地打量她,暗道:“唔,长得不若她好看。”
纪春桃直视她,声线平稳,不卑不亢,“自是不若长姊。”
“倒是谦逊。”许意合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指着床上的男人说:“这人对大周很重要,暂时交给你了。”
说罢,也不管屋内的人,转身走了。
陆吟泽对纪春桃点点头,嘱咐一句,“照看好他!”也急忙追着许意合出去了。
纪春桃眨巴着眼看向屋内昏睡的男人,一时气笑了,“所以这是真的把我当成他们陆家的下人了?”
纪府落败后,她纪春桃是存着点儿勾搭陆吟泽的意思。虽说她阿姊当年悔婚的事做的有点儿不厚道,可两家毕竟是世交,从她来投奔,陆吟泽没把她赶出去就能看出来,他不是不念旧情的人。
纪春桃放心冲了,又是请脉,又是送药膳地在他跟前晃荡了两个月,没想到把自己晃成了陆家的下人。
“呵!”纪春桃重重地锤了一下床,想到许意合刚刚看见她的反应,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春桃姑娘,你笑得好奸诈哦。”
纪春桃吓了一跳,原来是白日里奚落过自己的青叶,他正扒着门,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
纪春桃调整了一下表情,问道:“你来干嘛?我这里不需要帮忙。”
“哦,没想帮忙,夫人说这人蛮重要的,让我看着,别让他死了。”
纪春桃又锤了一下床,怒道:“将军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不相信纪家的医术!”
青叶眨眨眼,表情无辜地问:“夫人应该没有不信纪家的医术,她只是单纯的不信你,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纪春桃第三次捶床,气得说不出来话。
青叶却没有乘胜追击,他只是呆滞地看向纪春桃的身后。
纪春桃疑惑地转头,恰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7
“你再说一遍,那人是怎么醒的?”
纪春桃脸色通红,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
许意合扶额叹气,摆摆手将他们屏退,径直去了楚洵那儿。
从刚才起就被无视的陆吟泽跟到门口,却被紧闭的房门拦住了,他按下心底那股惆怅,“罢了,她自己会处理好这些事儿的。”
屋内,南燕国的太子楚洵,端着一副闲适自在的样子,好似他身处的不是敌国少将的家中,而是他燕国的紫明宫里。
见许意合进来,他颇有礼节地行了个周礼。
许意合面上微笑着,心里却嘲讽了一句:“装模作样的南蛮子!”
寒暄过后,确定了对方没有讹他们的意思,许意合单刀直入地问:“敢问太子殿下可知自己发生了什么,为何会重伤不醒地倒在我方军帐前?”
楚洵眉头轻皱,微微颔首道:“小王家事,让将军看笑话了。”
许意合了然,燕王生有十九子,楚洵应是被他的兄弟们给阴了。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还望将军将小王送至驿站,孤将修书一封把此事告知父王,冀燕周两国的关系不会因为小王而出现意外。”
许意合不乐意放他走,可周与燕周的主战派正在朝中虎视眈眈,两国和谈的节骨眼上,楚洵不能出事。
她学着陆吟泽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说了一句:“固所愿尔,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许意合亲自带人将楚洵送到了驿站,随后又进宫面圣,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天。
等她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想找陆吟泽好好谈谈时,陆大人却因为燕国使团的到来忙得家都回不了。
许意合烦躁地在后院甩鞭子时,纪家的那个春桃姑娘却来找她了。
“将军,春桃是来请辞的。”
“为何?”许意合倚在武桩上漫不经心地问:“可是陆家亏待纪小姐了?”
“不不不!”纪春桃连忙摆手,磕磕绊绊地说:“陆府很好!只是,只是春桃志不在从军,还望将军成全!”
“嗤!”许意合随意地把鞭子丢开,嘲道:“与你阿姊倒是相像。”
“卿可随意,陆家从不勉强!”说罢,许意合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四年前,她的小将军从战场上下来,身体残破的快要随时死去的时候,纪家的嫡女春华也是这样来寻他。
她躲在军帐后,听到那个曾经让她自卑到想要脱下武装的姑娘冷漠地对病床上的陆吟泽说:“陆将军你很好,是春华以前太过天真,怕是不适合长留军中,今日与君就此别过,是春华负君。”
没过多久,纪家就遣人退还了婚书和庚贴。
萧衡那时已经被接回上京了,他知道这件事儿后,嘴上没说什么,可明里暗里给纪家使了不少绊子,纪家后来的没落,和这个萧衡脱不了干系。
8
许意合心里知道,萧衡和她一样打心眼里敬爱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陆吟泽。
虽然陆吟泽古板木讷,一根筋又直肠子,可他有土地般的宽厚、流水般的包容,含霜履雪,行比伯夷,让人心向往之。
许意合渴望得到他的爱,无论是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还是在他时乖命蹇的时候,她都想得到他。
长宁之战后的许意合正是二八年华,可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想要超越陆吟泽,想要强大到陆吟泽可以看到她。
那两年,刚登基不久的萧衡面对虎视眈眈的燕国,咬了咬牙,开始大规模地征兵,培植有才能的将领。许意合顺势脱颖而出,未至两年,她便爬到了威远将军的位置。
许意合二十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她一个孤女秉旄仗钺,手掌大周三分之一的兵权,朝野上下开始传出各种反对她的声音。
在父亲出殡时,她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陆吟泽。他消瘦了不少,不似初见时意气风发,而她也不是躲在爹爹身后害怕被罚的小丫头了。
在陆吟泽关切的目光下,她再也忍不住疲惫,紧紧抓住陆吟泽的衣袖,用沙哑粗粝的嗓音一遍一遍地说着,直到陆吟泽拥她入怀。
“将军,做将军好累啊,我要撑不住了!”
“将军,我爹爹不在了,我家没有了。”
“将军,什么时候可以不打仗啊!”
“将军,你看到我了吗?”
“……”
“意合,意合?快醒醒!”
许意合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书房睡着了。陆吟泽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忧地说:“怎能在这儿随便休息,着凉了怎么办?下人们也真是,不知道拿条毯子……”
许意合头枕在胳膊上看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突然开口问道:“陆吟泽,你当初为什么同意萧衡的赐婚,是害怕我恃权生骄祸害了大周的江山吗?”
陆吟泽一怔,随即笑道:“你怎会这么想?我娶你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那你是因为什么?”许意合紧紧地盯着这个自己从十三岁就开始崇拜的男人,用一个将军的眼神来确认,面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完全缴械,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
陆吟泽叹了一口气,半弯着腰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意合,我是个粗人,不懂风花雪月,也不会说甜言蜜语,我只知道,我钟意你,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9
花有清香月有阴,秋千院落夜沉沉。
许意合支着头看着正在熟睡的枕边人,在他鬓边偷偷落下一吻。
十三岁时,她见红鬃烈马上的少年将军多妩媚,把他放在心上多年。
岁月兜转,不知何时,她的将军见她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