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去来

2019-02-18 16:08:49

古风

1

两个时辰前,杏花酒庄的郑老板托一个孩子捎信给我,说是庄里早前预定的一批西域新酒已经到货,问我什么时候得空过去尝尝。我早惦记着这酒,哪还管得了有空没空,当即换下我的女儿装,束好男发,一溜烟跑到相府后门。

谁知刚下台阶,我就被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小石子绊倒在地。

我瞪了屋顶上的阿故一眼,他没什么反应,一双深黑的眸子望向远方,他总是这个样子,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望什么。

“装腔作势!”

我掸掸裙上的灰,继续大摇大摆地朝外走去。

雪后的金都格外明媚,是个适合上街玩耍的好时节。我在前头走着,阿故在后头跟着。

街头的拐角处,蹲着个哭得可怜兮兮的布衣小徒。我见过这孩子,方才来送信时,我还赏了他两块水晶糕吃。

“可是我的糕不好吃?”我蹲下来瞧着他。

他见是我,慌忙拭了眼泪,拜道:“回小娘娘的话,方才我来相府给小娘娘送信,叫妹妹在门外等着,谁知一出来,她便不见了。我寻人打听,方才就只有一个烟雨楼的姑娘经过此处——”

烟雨楼?京兆尹这帮废人,究竟要混吃混喝到什么时候。我一把扯过阿故,摆在那孩子面前:“你知道他是谁吗?”

孩子摇摇头。

我神气扬扬地道:“你可晓得我哥哥孙奕?当年殿前比武,陛下封我哥哥为京城第一高手,当下便让承王拜了哥哥为师。阿故呢,能接我哥哥三十招,哥哥说,他是京城第二高手。我叫阿故去给你讨回公道,好不好?”

衣角被人扯了扯,我抬头一看,阿故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他总是这个样子,帮着哥哥处处管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你若不去,明日我就把你送回我哥哥那里去。”这招一向管用,我得意洋洋地牵过孩子的手往外走,在心里默念三、二、一。

只听背后“哐啷”一声。阿故没有跟上来,弃剑转身的动作干净利落。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的手心汗涔涔的,哑了半天才道:“没事的,他去找我哥哥帮忙了,我们去烟雨楼等他们。”

若是哥哥来,少不了回家又要挨爹爹一顿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阿故到底是我的影卫还是哥哥的影卫。

金都的百姓今日可算大开眼界,有个自称相府孙奕的公子,站在烟雨楼前破口大骂,足足骂了有一盏茶功夫,骂到楼中姑娘都不敢出来揽客,那管事的鸨母才姗姗来迟。

我翻了个白眼:“今日你要么把人妹妹交出来,要么就自己去京兆尹府上领板子。”那鸨母眼睛一眯,笑了:“原是个女的。”

楼里登时冲出五六个大汉,将我团团围住。我握住剑柄,使出全身力气想把剑拔出来——剑纹丝不动地待在剑鞘里。

我傻眼了,我彻底傻眼了。阿故的剑死沉死沉的,我原先没试过,竟不知用起来如此费劲。眼看那些人离我越来越近,我急了:“阿故救我!”

一道黑影从屋顶上闪过,轻飘飘地落在我们中间。

那些三脚猫功夫的打手自然不是阿故的对手,被我们打得满地爪牙,最后跪在地上给本姑娘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才算了事。阿故冲进去,很快带回一个小丫头。我在外头连连拍手,给阿故撑场子:“阿故是大英雄!”

“阿故是大英雄!”

人群中有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姑娘此番行径,若被孙奕见着,怕又得气得折寿三年。”

哥哥的人?

我忙拉着阿故准备开溜,这一下,声音直接转到了前方:“姑娘打了人,就想这样溜之大吉了?”

我打量了一眼眼前拦路的男子,一脸你让不让开你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打的架势。他却不慌不忙地朝我一拱手:“公子在承王府谈事,听闻小姐又在街上多管闲事,遂派在下前来调停。”

我朝阿故使了个眼色,阿故眼睛垂得低低的,竟没有理会我。我气得甩开他的手:“是不是你跟我哥哥告的状!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一道耀眼的剑光闪过,是阿故拔了剑。他似是蓄了全身力气,剑锋直直劈向那男子。未料几招过后,却被那人撂倒在地。

“好身手。”我在一旁鼓掌,朝那男子一摊手:“你把我家阿故打成这样,你得赔钱。”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我手心:“喏,赔你的”。

我正要收,却被阿故打了下手,我只好收回来,由着他拉我回府。

2

今日真是背,我跟阿故刚跨进相府的门槛,就撞见了爹爹。

爹爹老人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实是恐怖。我连忙叫阿故快走,自己跪在地上认错。每回都是阿故替我挨的棍子,爹总怪他没看好我。

我埋头正准备一五一十交代事情经过,却听见爹爹不耐烦的呵斥声,似是早已知道了一切。

爹叫人打了阿故八十大棍,带到厅堂审问。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从前我这样胡闹,爹顶多让阿故去领个十几板子,怎的今日会如此不讲道理。阿故被人从厅堂里抬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衣物都浸满了血,我哭着跑过去叫他的名字,他只是一脸苍白地瞧着我。

杏花酒庄又遣人给我送了回酒,我携着酒去找阿故。他见我来,唰地从屋顶站起,却是脚下一滑,跌了下来。

我丢开酒坛慌忙去接他,他一整个人都砸在了我身上。阿故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慌乱地从我身上下来,缩成一团跪在地上。

我道:“我知道你受了伤,我不怪你。”

他把头贴在地上,声音颤抖:“没有保护好小姐,是属下的失职。”

真是块木头。我笑盈盈地朝他伸出手:“不是的,阿故最好了。”

他抬头怔怔地望着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自顾自飞回了屋顶。衣袖带起一树梨花,落满我的肩头。

隔天清早,婢女来报,说是承王萧谨的聘书已送至府上。我没在意,爬到屋顶上找阿故说话。

没过多久,婢女又来报,说是承王的聘礼也到了门口。

午后的前院隐约有人声攒动,婢女匆匆从前院赶来,未等她开口,阿故已道:“小姐,承王殿下来了。”

这一下,我真的坐不住了。

这实在荒谬!整个金都有谁人不知承王自小被陛下当做储君来培养,可陛下又不止承王一个孩子,忠王虎视眈眈,他太子的位子稳不稳还未可知。我若嫁过去,将来我们整个相府,岂非也要和他一起卷入储君之争?

我指着那婢女道:“把你的衣服换给我。”然后端着点心和茶去了前院。

爹娘和哥哥各居一侧,那传说中的承王殿下坐在厅堂中央,正低着头说话。

我压低脑袋,上前打断道:“殿下请用点心。”见他没有看我,我又补道:“我家小姐有话转达,她说她样貌实在丑陋,殿下又是人中龙凤,嫁过去必会委屈了殿下。还请殿下收回旨意。”

厅中有片刻沉寂,随后听见殿下闷笑了一声:“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他抬起眼来,与我四目相对。

我脑子一空,吓得放下点心拔腿就跑。承王是给我玉佩的人,给我玉佩的人是承王。阿故,大事不好啊大事不好。

“阿故!”

阿故很快便乘风而下,我抓着他的胳膊神色凝重地嘱咐他。本小姐跑路本事那可是全京城一流,何况身边还有个轻功极好的帮手。这相府暂时是待不得了,爹娘别怪女儿心狠,女儿也实是走投无路。

我和阿故假扮成一对老夫妻,顺利地混出金都。等越过北边的峰山,便是天地浩大,管它金玉良缘天作之合,皆是过往云烟。

一路上,阿故还是和以前一样话少。我骑着小马儿,在他身旁跟前跟后,嘴里喋喋不休:“这比来比去,我还是更喜欢阿故些。”

人长得好看,身手又好,最主要的是,阿故才不会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这头话音刚落,四周火光冲天。

眨眼间,阿故已挡在我的身前。耀眼火光下,重重叠叠的人影前,立着一位年轻的公子。我吃惊道:“哥哥?”

“孙世嘉,你这回也太不懂事了些。”

哥哥作势想来抓我,我拽着阿故退后一步,重重地摇头。哥哥又道:“你这样惹殿下不高兴,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争他的太子之位!凭什么要拉我们家下水!你说我不懂事,你才不懂事呢!那日阿故来找你,你叫他来看什么热闹!”

阿故的眼里有莹光闪动,亮晶晶的,衬得他的黑眼珠子格外好看。我撇撇嘴:“那人还不如阿故呢。”

“他不过是个影卫。”

我顿觉气急攻心,打断道:“不!他是阿故,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阿故!”

背后传来一丝冷意,我回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和阿故已被逼到了一片断崖边。阿故看着哥哥的眼神冰凉,身体也僵硬得像块石板。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想要上前再劝解几句,却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滚了下去。

“阿故!”

下坠的身体在顷刻间停滞。睁眼处,阿故正牢牢抓着我的手,他的面色苍白,额头有汗珠滚落。我想起来他的伤还未好。

我正想说话,他却用力将我往上一甩。身体升起的那一刻,我看见阿故的嘴动了动,像是在喊我的名字。崖外云烟浩荡,他的身影在风中急速坠落。

很快,我就看不见他了。

我失魂落魄地跪在崖边,半晌,终于哭出了声。

我不能没有阿故,不能没有他。

不知是否是我在做梦,生死刹那间,我听见阿故在叫我,他好像喊的是,嘉儿。

3

回到相府已是后半夜。听开门的小厮说,萧谨仍在厅中等我。我红着眼快步冲进厅堂,甩手打掉萧谨手中杯盏,笑道:“吉日选定了么,承王殿下。”

他盯着一地碎瓷,半晌才回答我:“本想等你回来,我们一起——”

“不必了。”我很快地打断他,“殿下喜欢就好。”转身跑出屋子,屋顶上有鸟雀双飞而过,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婚期定于十三日后,我推开窗子,望着一树梨花,心里空落落的。近日来,我憔悴了许多,夜里也不敢闭眼。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怕梦见阿故,我怕醒来见不到他。

然而,日子还是这么过去了。

那一天,喜娘为我点上桃花妆面,我披着大红嫁衣在丫头们的簇拥下走出相府,拜别爹娘。

依稀听见街头巷尾有稚童在歌唱,唱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萧谨挽着我的手走向家祠,向列祖郑重起誓,此生与我永不分离。我冲他笑了一下:“恭喜殿下,又得了一柄好剑。”

他的脸上的笑渐渐凝固。我也笑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知道阿故死了,我很难受。

婚后我生了一场大病,身体整日整日烧得滚烫,萧谨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只有两个陪嫁的小丫头忙里忙外地照顾我。

夜里睡着时我梦见了阿故。他穿着旧时的装束,坐在屋顶上吹笛子。我好奇地看着他:“咦,我怎么从来不晓得你会吹这个?”

他停下来垂头望着我,眼睛又黑又亮,像会说话一般。

泪水又一次决堤,我只觉浑身发冷。半醒间,似是有人抱住了我,他把手贴在我的额头上,替我融化这锥心的寒意。

“阿故。”我安心地靠过去。

耳边传来低低的叹息声:“你为何总是在想他。”

隔日丫鬟带回来一个小侍卫,说是萧谨赏的。那小侍卫的身形极像阿故,抬起头来,却是一张陌生清淡的脸。我给了他些赏钱,打发他到外头去。他走出屋子,旋即飞上房顶。身姿轻盈得令我有一瞬间的恍然。

“此人如何。”萧谨不知是何时来的,正靠在门口瞧着我。

我干笑一声:“总归没有从前的人好。”

他皱眉:“他死了,我才是你的夫君。”

我气得直抖:“在神坛上起了誓,觉得自己不同了?我病重时你在哪里,尽了一个夫君的责任吗?”

门外传来木头裂开的声音,原是萧谨用拳头砸裂了门框。他的眼睛红红的,声音也变了样:“你也回头好好想想,怎么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我们之后,还有场仗要打。”

待萧谨一走,我便对屋顶招了下手。小侍卫很快地飞下来,落在我面前。许是方才被气得头晕,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种揪心的疼。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相关阅读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