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文/林望荷
一、我……我叫周远香
透过教室里绿色的玻璃望出去,外面的树叶也显得更绿了,蝉儿知了知了地叫得聒噪。
今天是文理分班的日子,十二班的新老同学轮流在台上做自我介绍。
其实介绍的过程差不多,只有一个人例外,她一上台,不管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哈哈大笑,甚至连一边的刘老师都忍俊不禁。
“大家好,我……我叫周远香。我奶奶说,这是‘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意思。”
周远香话音刚落,台下就有人发出怪笑:“得了吧,你还不如改名叫‘周远臭’!”末了,台下又是一阵大的笑声。
“安静。”刘老师拍了一下桌子,他环视周围,随意朝某个角落一指,“你就坐那儿吧。”
“为什么啊,为什么把这个怪物扔到我们这边来?”我的前桌很是愤懑,她又看向我,“连召你说对不对?她那么不省事的人,来了肯定会打扰你创作。刘老师平日里最欣赏你,怎么这次瞎坑你呢?”
看着朝我们摇摇晃晃走过来的周远香,我耸耸肩:“无所谓啦,真正的好作者,在什么环境下都可以写出东西。”
她一坐下来,我就觉得有股味儿在周围涌动。前桌当着周远香的面做了个呕吐状,然后捏着鼻子转过身去了。
周远香默默把凳子往角落里挪了几分。
我忍不住开口:“别挪了,再挪就栽垃圾桶里了。”
前桌忽然接了句:“还不如栽进去呢,垃圾桶都比她香。”
周远香唯唯诺诺:“对……对不起……”
前桌颇为嘲讽地“呵”了一声,而我,实在是无法说出“没关系”三个字,因为她真的臭到令人作呕。
但无论如何,周远香这尊全年级都敬而远之的大佛,终归还是成了我的同桌。
所有人都讨厌她,不,或者说是歧视。
她似乎智力有点问题,总是考年级倒数,一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的。还有,她长得极胖,一走起路来就像头大河马。但她又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谁都可以上去欺负她或者奚落她几句,她也不会反抗。
我听人说,自然界有很多柔软的动物,它们为了防止天敌侵害,就会进化出一些保命的方法,比如变色龙会变色,壁虎会咬断自己的尾巴。我有些不怀好意地想,也许周远香的保命方法,就是她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的味道吧。
二、原来我也是有阳光的人
和周远香成为同桌的日子除了臭一点,也没什么别的不好,甚至还可以算是不错。
轮到我们这一组做值日的时候,周远香总会把大半的活儿都做了,前桌会使唤她去倒臭烘烘的垃圾桶,斜对面的男生会支使她去擦很危险的吊扇。至于我,则默默享受着周远香替我擦黑板的待遇。
有时候,看她顶着一头粉笔灰,像个不倒翁一样回到座位上时,我心里也会有点过意不去。
“给你打的热水。”我把水杯放到周远香桌上。
她受宠若惊地看着我,连连摆手:“不……不用。”
我把杯子推得离她近了些。
她讪讪地笑:“我怕……怕把你杯子弄脏。”
想到她身上的酸味儿,如果让我再喝她喝过的杯子……我顿觉一阵恶寒生起:“那这杯子就送你吧。”
她惊喜地望着我:“真的吗?”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水杯,“所以,这是,给我的礼……礼物吗?”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一只可怜的胖兔子,我心生怜悯 :“算是吧。”
“那……那我们算是朋友?”
我没敢回答,怕惹上她这个麻烦。
周远香却好像已经把我的沉默当作默认了,她自言自语 :“这是我头一次交到朋友呢。”
从那以后,周远香就跟定我了。
去领书时她会跟着我,她总会穿过人潮,用胖胖的身躯帮我挤出一条路:“连召,我……我帮你抢到新资料了。”做操或者上体育课她也会跟着我,我不爱跟别的男生一样打球流臭汗,她就乖乖跟在我身边,陪我安静地看书。她就像一个影子一样,蜷在我的身侧。
“还真是物以类聚,怪人总是和怪人待在一起。”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许勤在背后讲话,他就是第一个开始喊“周远臭”这个外号的人。
“远臭,人家根本不搭理你,你怎么还像只癞皮狗一样跟在人家后面,要点脸好不好?”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周远香的声音传过来,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不结巴的话语,让我忍不住回过头,只看到一群男生在她身边起哄,说她是只爱倒贴人的臭河马。而周远香被围在中间,就像只手足无措的胖兔子一样愣在原地,两只眼睛红红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经搭错了,转回去将周远香拉到身后,冲着许勤大吼:“要你管!”
许勤被我的阵仗唬住了,我拉着周远香转身离去。
那一瞬,我一点也没闻到周远香身上的怪味,我只是在想,她指尖的茧可真厚,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像树皮一样粗糙。
“连召,谢谢你。”周远香忽然停下来,她一脸真挚地望着我,“以前,都没有……谁会挡在我身前。”
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我才知道刚刚在我胸中涌动的那种感觉叫什么。
那叫作男性与生俱来的骑士精神。
其实许勤说得没错,我也是个怪人。人人都知道我会在各个杂志发表小说,连语文老师也高看我一分。但只有我知道,我就是个始终都没人搭理的怪人而已,用写作的借口来画地为牢。
她像我的影子也不错,至少这会让我觉得,原来我也是面朝阳光的人。有光才有影,不是吗?
三、那一瞬间,我觉得她酷爆了
和周远香成为朋友以来,我头一次见她发火是在那堂数学课上。
“连召,四十八分。”
数学老师用几近嘲讽的语气念着我的名字,我上去领了卷子后,他冷笑道:“你先别回位置去。”
我尴尬地站在讲台上,听他念完其他同学的分数。
果不其然,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没及格。我其他科目都很好,唯有数学,我看到就觉得头大。
数学老师沉着脸,拎着我的试卷:“这次班里只有一个人没及格,这个人,大家以后别喊他‘连召’。”
他顿了顿:“以后就喊他‘四十八’。”他夸张又嫌弃的表情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立在讲台上,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四十八、四十八、四十八……”班里的同学在许勤的带头下,居然齐声喊起了四十八。那一刻,我觉得耳边开始有嗡嗡的响声,我觉得我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又仿佛从来没有融入过这个世界……
“周远臭,你干什么?!”
周远香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拖着胖乎乎的身体朝讲台走来,拎起数学老师惯用的三角板,狠狠往桌上一拍:“你们都闭嘴!”她又朝着数学老师大吼一声,“你这个垃圾,你……你不配……不配当老师!”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酷爆了,就像紫霞仙子口中说的身披金甲、脚踩祥云的大英雄。虽然这个大英雄只酷了一瞬间,就被数学老师告到班主任那里了。
我们被班主任留在办公室一直教训,写完检讨书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并肩走在操场上,空气里有桂花的香气,浓烈得很,让人有些心绪烦乱,我随口问她:“你住校还是走读?我要写稿子,宿舍太吵了,我就选择了回家住。你呢?”
“我也是……也是走读。”她说得吃力。
我“哦”了一声,桂花的香气还在散发,周远香又很小声补充道:“我不是像你那样,我……我是因为她们嫌弃我臭……”
“其实只要你勤洗头、勤洗澡就没什么味了。”我仔细斟酌语句,怕伤了她的自尊心。
她垂着脑袋,说话的声音比刚才更细了:“我家里没有洗发水,我奶奶说,水费也贵……”
我愣住了,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只能岔开话题:“周远香,你刚才说话好像没怎么结巴了!”
“真……真的吗?”周远香抬头看着我,我连连点头。
周远香又开始磕磕巴巴地说话,我耐心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好像风里的桂花香也没那么扰人了。
“我原本说话……说话不……不是这样的……”她吞了口口水,尽量放慢语速,吐字清晰一些,“我妹妹十岁那年,我去河里洗衣服,我妹妹……落水了,我喊……没人来救,我不会水……从那以后,我说话就……就这样了……”
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并不是天生的口吃,只不过是当初她妹妹的离开对她打击太大,留下了心理阴影,这其实是可以治愈的。
只是,一个连洗发水都舍不得买的家庭,又怎么会送她去治疗呢……
“连召,我……我有句话想告诉你。你……把头低下来。”她有些紧张,大眼睛像星星一样扑闪扑闪的,我把耳朵凑到她跟前,听到她说,“谢……谢谢你,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桂花香气飘来,又浓又烈,在这个仲秋,我好像听到内心深处已经冰封多年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四、周远香并不仰慕我,从来不曾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把周围的超市都跑遍了,挑挑拣拣半天,最后还是不知道该买什么,最后只能向售货员求助:“那个,阿姨,女孩子一般用什么洗发水和沐浴露啊?”不知道是不是被周远香给传染的,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开始难为情地结巴了起来。
回到学校后,我把大大的书包放到周远香桌上,嘱咐她:“现在不准打开,回家了以后再看。”
周远香重重地点头:“好,连召,你说什么,我都听!”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前桌忽然转过来同我说 :“你发现了没?最近好奇怪。”她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周远臭最近好像不怎么臭了,昨天闻着她头发,居然还有点香……”
“她本来就不臭。”我觉得可能是那一大包洗发水和沐浴露起作用了吧。
总之,渐渐地,周远香身上的臭味开始消失了,班里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因为她身上的气味而嘲笑她了。但还是没有女生愿意和周远香交朋友,所以她总是缠着我。虽然我总是表现出对她不耐烦的样子,但实际上,我一点也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些需要她。
大概是因为有些青春期的男生,在黑暗且漫长的成长道路里,总是需要一些女生的仰慕来证明自己的魅力。我就是那种无能的男生,我会在心里偷偷地把周远香对我的依赖,假想为她对我的仰慕。
在一个桂花已经落完的晚上,我陪她绕着操场跑步,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我要减肥。”
“你这样其实也没有很胖,只是你人比较高,看起来壮而已,我觉得挺好的。”我没敢说真话,其实我是怕她瘦下来,她好看的五官就会被放大,比如她亮闪闪的眼睛、圆翘的嘴唇,那时候,她的可爱就会被别人发现,她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摇摇头:“只有……只有你……你觉得好,不够。”
“难道你还关心除了我以外的别人的看法吗?”我有些不开心了。
她居然不怕死地点了点头:“我也……也想和其他人……做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心里那些破冰而出的东西,生长得越发茂盛,好似我的整颗心都被缠住了,勒得紧紧的,难受极了。我转过身就走,不想再和周远香说话。
周远香在我身后大喊我的名字,可我并不想回头。在这个晚上,我弄懂了,周远香并不仰慕我,从来都不曾。
桂花落了,桂花树的叶子也掉光了,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五、周远香,你有没有恨过什么人
晚上回家的时候,给我做饭的阿姨提醒我:“陈姐今天回来了。”
她口中的陈姐是我的母亲,也是很多人的衣食父母,手底下有很多家公司。她天天都忙着开会,大部分时间在香港,偶尔也会在加拿大,总之我很少见到她,也并不期待见到她。
我小时候曾经期待过,后来发现她回家后只会和父亲吵架,我便不期待了。再后来,父亲离开了后,我便彻底对她无感了。
“那边的学校我已经为你联系好了,你只要跟我走就可以了。”陈女士敲着笔记本,并没有看我一眼。
“我不想去。”我木木地吐出这一句话,见她依旧面无表情,我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不想去,我只想待在现在这个学校。”
她终于合上电脑,皱着眉头:“连召,你在生长发育时,能不能不要只继承你父亲那些愚蠢的基因?”
“可我喜欢那些基因。他的固执、他的勇敢、他的忠诚,我都喜欢。”我故意挑衅,想看她始终如一的表情能否产生一丝裂痕。
可惜并没有,陈女士只是很平淡地陈述:“我最近在考虑移民,如果你不跟我走,以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无所谓,反正我们一直都很难见面。”我耸耸肩,一派云淡风轻。
她笑了下,颇是无奈。我索性不理她,回到自己房里去。
我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陈女士冰冷的表情。直到玻璃窗外出现一张圆圆的脸,我看到周远香张开的嘴在唤着“连召”。
我连忙打开窗:“你疯了!大晚上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怕你……生我的气……”她说得小心翼翼,我赶紧翻出去。看周远香浑身上下都沾着草叶,连头发里都夹着灰,我都不敢想象她是怎么穿过别墅区的安保混进来的。她透过玻璃窗往房间里面望:“连召,你的家……真好看。”
“不过是个大些的冰窖而已。”我冷笑一声,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去。
我家的别墅修在山腰上,我和周远香慢慢往山顶跑去,抬起头
,甚至还能看到些许星辰,虽然微弱,却也足够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