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得不漂亮,我从小就知道。
我娘生我那天就死了,不是因为生我死的,而是生了我,才想要死的。
我爹喝醉后总是对着我念叨说,我娘是他平生所见最美的女子,怎的生了个女儿,丑似蟾蜍。
我只会默默地拧了帕子给他擦脸,然后让他借着月光往水盆里照照,小眼蹋鼻,大耳大嘴,活像吃人的妖怪,我再往水盆里一凑,嘿,一大一小,一模一样。
他总会气得打我,一耳光过来,打得我头脑里嗡嗡作响。小丑玩意儿,还取笑起你爹来了?
我是个女子,还是个丑女子,还是个山匪头头的丑女子,我觉得,我的人生怕是如阴沟里的癞蛤蟆一样,发烂发臭。
我那匪头子的爹有个读过书的军师,小眼小鼻,八字胡子,穿个袍子,活像个修成人的耗子精。
不过,我对他倒是挺有敬意,我八岁以前,耗子军师还没来这里,我爹跟他那一群山匪,只管喊我阿丑,心情好了,阿丑,过来,赏你一块肉吃,心情不好了,阿丑,过来,赏我一个巴掌吃。
欺负我好像是件能让他们快乐的事,小小的,毫无招架之力的,孩子。
八岁的时候,耗子军师来了,我那爹爹喝得东倒西歪,搂着他称兄道弟,又指着我:兄弟,这个丑丫头,我的女儿,可能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个女儿了。
我沉默地给他和他的弟兄们添酒添菜,并不想多看他一眼,在这个土匪窝里,他不像个父亲,我不像个女儿。
他抹了把脸,好像要清醒些:我对不起她娘,我这辈子就对不起她娘一个人,好兄弟,她娘生前是个体面人,可是我没读过书,女儿这么大了,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以为,阿丑就是我的名字,原来在他心里,不是的。
耗子军师捻了捻八字胡,瞅了我一眼。
我估计他心里在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子。
我那没用的爹姓戚,耗子军师想了想:就叫戚施吧。
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我还挺高兴的,有姓有名,终于有一处像个人了。
尽管,他们还是喜欢叫我阿丑。
我爹不乐意了,凡是再听见有人叫我阿丑,他总是一脚连着心窝子给踹老远,拎着那人耳朵吼:他奶奶的,老子这丑丫头叫戚施,不叫阿丑!耳朵里长猪毛啦?再叫错给你耳朵旋咯!
终于,他也干了件人事。
养盆草时间长了都能养出感情,何况是人?
尽管这些土匪子,泥腿子们对我的感情是打出来的。
也有人跟我讲我那早去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差点废了半条命,活活疼了一天一夜,生了我之后,她看了我一眼,哽咽了三天,有了力气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了裤腰带在床头把自己绞死了。
我没有多大的感觉,只想着,把亲生母亲给丑死,也算是独一份了。
我常看着我那土匪爹的脸,想着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他一个还不够恶心别人?非要咱俩凑一对儿?
这么想着,我也这么问了,挑了个月亮挺好的夜,我俩在房顶上,喝着酒,挑着盘子里的花生米,听他讲怎么盘下对面那个山头。
他正慷慨激昂的时候,我打断他了:老戚(我们都这么叫),你丑成这样,怎么还敢娶媳妇儿生孩子?
老戚差点被花生米卡死,回过劲来一巴掌就照我头下来了,直接把我拍了个七荤八素。
谁跟你说老子娶过媳妇儿?你娘是老子从山下抢来的!
他是我此生见过最厚颜无耻之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想我此生是达不到他的造诣了。
在他一口一个老子,满口喷粪的诉说下,我知道,我娘的死,与我无关,完全就是绝望了。
一个大家闺秀,在探亲的路上被土匪头子抓了去,还生了个丑八怪,是个女人都受不了。
如此,我娘不是被我丑死,或者说不完全是被我丑死,我便没有负罪感了。
我此生父母缘分薄,其实,严格地说,我是个野种,放在世间,要人人喊打的那种,何况,我还那么丑。
我常觉得,这世上,除了这个山匪窝子,我应该是无处可去了,我都打算好了,跟着老戚瞎几把过,他老了,我给他埋了,其他泥腿子老了,我可劲也欺负回来,再给埋了,差不多的时候,给自己挖个坑,躺平咯,这辈子也就完了。
我从来没下过山,对山外的世界一无所知,是个与世隔绝的癞蛤蟆。
对山外的一点点认知,来自偷听那群土匪子的谈话,他们偶尔下山,回来必定喝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我也可以得幸坐在角落里,被偷偷投喂几口肉,或者几口酒。
更多的,是扛着大酒缸子跑来跑去添酒,地上坑坑洼洼,还有油水洒在地上,我那小胳膊小腿儿又不太灵便。
有一次,我就直接绊了一跤,一大缸酒,砰地一声炸开了。
“他奶奶的小杂种!”老戚把我拎起来就是一顿揍,酒是土匪们的命根子,我摔的那缸,是老戚在门口大桃树下藏了十年的老酒。
老戚说,他一坛,我一坛,他的一年喝一次,我的留到我出嫁。俗称女儿红。
我吓地直哭,“碎的是我那坛!我拿错了!”
老戚愣了一下,转瞬揍得更狠了,“那就更讨打了!”
我觉得他就是想揍我,女儿哪里有酒重要?
挨了揍,我蹲在外面生闷气,碎的是我的酒,凭啥还是揍我,我琢磨来琢磨去,大概还是老戚骗我,他心里应该是想着两坛都是他的。
又觉得老戚实在是狡诈,一骗我就是十年,他哪里为我埋了什么女儿红,都是哄我的,想必也是觉得我指定是嫁不出去的。
耗子军师喝得醉醺醺地出来解手,刚提上裤子转身就看见我了,借着月光瞅了我一眼,捏着一撇八字胡,笑嘻嘻说“老戚那力能扛鼎的手劲,也就打你,混个皮外伤。”
老戚力能扛鼎是真的,半点不做假,不过打我也是真的疼,我一直觉得我在他手下长这么大纯粹是我抗揍,没想到,听耗子军师这个意思,是老戚对我手下留情了。
耗子军师拍拍我的肩,“小丫头,女儿红碎了,日后可没有好姻缘了。”
我撇撇嘴,把那张蛤蟆似的丑脸往他眼前凑,“你瞅瞅,你仔细瞅瞅,我这样子,一百坛百年女儿红也换不回好姻缘。”
耗子军师被我吓了一个屁股墩儿,我满意了,也惆怅了。
我跟老戚是孽缘,他不是个好人,我是个杂种,他打家劫舍,我助喊呐威,他没有人性,浑身恶胆,我善恶不分,愚昧无知。
我总觉得,老戚与我要遭报应!
报应嘛,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十六岁那年,老戚整天愁眉苦脸,琢磨着给我寻摸个婆家,可是,那家正经人愿意娶个土匪头子的女儿?何况还丑得令人发指。
倒是他手下一个新来的小弟,黑脸大胡子,矮小壮实,一身大油褂子几年不换,跑到老戚面前,一跪一拜,说要娶我。
老戚一脚就给他踹翻了,“呸!狗东西!合着当老子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你那同屋的好弟兄早把你那龌蹉心思告诉老子了!你还在这儿跟老子装什么大尾巴狼!”
老戚的骂骂咧咧里,我听出来,那男人是想娶了我好接我爹的位置。
我不禁心里发笑,娶我,也就这个好处了。
就这样,老戚断了了我最后一点嫁人的希望,我没有任何遗憾,反而庆幸无比。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嫁错人比不嫁更可怕。
做土匪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做土匪的女儿也很难,土匪窝被端的时候,没有人会因为一个丑女人而仁慈半点。
那日夜里,老戚他们刚抢了过路的一票,狂欢过后东倒西歪地睡了。
火光燃起来的时候我还很迷糊,我说今晚的星星亮地吓人,我去推老戚:“哎!老戚,你醒醒,你看,星星掉到山里了!”
老戚迷迷糊糊睁眼,陡然惊醒:“个缺心眼的东西,哪里是星星,有群人进山了!快把他们喊起来!”
雷鸣一般的声音,吓起了一半人,只有耗子军师,吓得在角落里发抖。
我懵懵懂懂,不知道老戚紧张什么,也不知道耗子军师在害怕什么,不过他一向胆小,平时只在背后出谋划策,连刀都提不起来的书生,看见死人都要做几天噩梦,便也不奇怪了。
火光近了,土匪们醒了,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吼出了一声,这个夜晚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煮沸的热水,炸开了。
我站在门口看热闹,我以前帮土匪们清理过尸体,对流血死人并不陌生,也没有多大感觉,我以为,我是不怕这些的。
但是我忘了,以前的土匪们,遇到的是看家的护院,商人的打手,现在的他们,遇到的是有纪律有装备的军队。
我脚下的泥土变得粘腻,我知道,都是土匪们的血。
耗子军师突然冲过来一下子扯过我,把我塞在茅房旁的石头堆里,瞪着不大却血红的眼睛,压着声音告诉我:“戚施,这一次我们凶多吉少,你好好藏在这里,如果被找到了,你就说你是被土匪从山下抢来的!尚有一线生机!”
我愣愣地,透过耗子军师,看着不远处火光下炸开的鲜血一捧又一捧,做不出任何反应。
耗子军师急了,使劲摇我:“听见没有?啊!”我机械般点了下头。
耗子军师太息一般地念叨:“傻丫头!”摸了摸我的头,提着刀冲回去了。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师,抬手砍人都是软绵绵的,那个士兵冷笑着,手里的刀往前面一送,就结束了耗子军师短暂的一生。
他能想到把我藏在这里,他也能跑的,他为什么不跑?
我依稀记得,有次他教我认字,指着“义”字,他说:“我命是你爹救的,日后为你爹赴汤蹈火,这就是义。”
傻子,跟一个土匪讲义字。
我就是要嘲笑他,聪明一世,临了死得憋屈,笑着笑着,嘴里就是一片咸湿。
很多熟悉的人倒在了耗子军师旁边,我还记得那个说要娶我的矮小男人,他倒是勇猛,一刀砍翻一个,跟老戚背靠着背,两人比赛似地杀人。
士兵见近不了身,拿着长枪过来,一下一下地往他们身上刺,不一会儿,就成了血淋淋的两个人。
那些士兵停了下来,像是猫在戏玩老鼠,收起长枪看起了戏。
老戚与那男人靠着喘息了一下,老戚四处缓慢张望,目光路过我的藏身之所,没有停留。
我想让他再看看,我知道他在找我,我想冲出去,可是我已经全身瘫软,走不动半步,甚至说不出一个字,我知道,我内心是想活着。
突然,老戚像是发疯了一样,那刀砍向自己的脸,一刀一刀,毫不留情,血肉模糊,周围的人愣住了,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直到老戚背后的那个矮小壮实的男人,一刀砍掉了他的头……
那晚的月亮,血红血红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那夜,天亮的时候,土匪寨子除了士兵,没有活人。
我被一个上茅房的士兵找了出来,来了个中年男人,我知道那是他们的首领,阎王似地喝问:“什么人!怎么在土匪窝里!”
我抖成一团,脑袋是木的,嘴巴也是木的,那男人一巴掌打过来,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抖着唇:“我,我是被他们从山下抢来的。”
那男人皱了皱眉,估计心里想的是,这些土匪真是憋坏了,这么个丑东西居然也抢。
几个士兵流里流气地笑:“老大,蒙着脸身材还不错,不如我们兄弟几个分分?好久没开荤了!”
男人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么个东西,也不嫌恶心!”
说完便走了,那几个荤素不忌的士兵并没有放过我。
那是我此生最痛苦的记忆,相比之下,土匪们对我的嘲笑与拳打脚踢都算不得什么。
脏乱的草丛里,我的脸被蒙着,鼻子里只闻得到昨夜血污的腥臭,光溜溜地躺在那里,昨夜月亮明亮,今日却下了雨。
求生的欲望迫使我不做任何反抗,脑子里只有老戚临死前那寻过来没有停顿的一眼,我那红肿的眼睛又在自顾自地流泪了。
雨停了,那群士兵提着裤子走了,我隐隐约约只听见一个士兵嘀咕了一句:“这娘们怎么有点眼熟呢?”
几人走过堆放山匪尸体的坑边,那个落在后面嘀咕的人,瞬间被拽了进去。
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在泥泞的地里蜷缩着,也许,活着并不比死了轻松。
被人窥视的感觉很强烈,我拿开脸上的破布,模模糊糊的,面前站了个人,矮小壮实,左胸一个血窟窿,已经凝固了,一身的的血和泥,我不太确定他是人是鬼。
我分开腿,望着他:“要试试么,他们说,蒙上脸,滋味还不错。”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上的一件带血的衣服给我套上,我认得是刚刚那些士兵的衣服。
我以为他快死了,没想到他还能把我拦腰抱起来,一路跑着带我逃了出来。
那矮小壮实的汉子我认得,那天噗通给老戚跪下说要娶我,他来寨子不久,也就几个月的样子,我只记得大家都唤他陈二。
我不知道我是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他杀了老戚,但是老戚眼看是活不成,他也救了我,哪怕我躺在那里也想死了一了百了。
我没有什么怨恨,我知道老戚跟这些山匪泥腿子早晚要遭报应,我只是难受,为什么偏偏是我活了下来,老戚,陈二,耗子军师,为什么偏偏要让我活下来。
既然活下来了,就还得在这泥泞的世间摸爬滚打,挣扎活着,没道理去把自己作死了。
我曾奇怪地问陈二,那一刀穿过他左胸,咋他就活下来了,他带着我手往右边一放,沉闷的心跳在不适合的位置响起,好家伙,心脏在右边。
陈二带着我往西边一路奔波,用他的话说,两个死里逃生的土匪窝里人,还杀了那么多官兵,除了极西之城,再也没有容身之地了。
踏入城门之前,我盯着城门口的歪脖子树看了许久,一半枯死一半繁茂,泾渭分明,我犹豫了。
陈二拉着我的手想进去的时候,我把手挣脱了,我从一个土匪窝里出来,又要进一个恶人城?我的人生就这样了?
我看着城外的茫茫大漠,我心里很清楚,外面也容不下我,一个丑陋的不干净的土匪的女儿。
那里面,里面就能容得下我么?这么一个丑陋的,不干净的,女人。
我知道,那不是一座城,那是一座牢,进去了,这辈子就出不来了,那只脚踏进城里,再想出来,只能是被风月楼里的楼主用大漠的虫子吃干净了。
“陈二,只能进去么?”老戚他们让我活下来,也包括进去这里面,如死一般生么?
“戚施,在外面我们活不下去。”陈二的手伸向我:“别怕,我在。”
陈二的手很稳,很热,那一刻,仿佛他那与我相差无几的个子也高大起来,一肩抗起了两个人的命运。
极西之城的生活不能算是苦,比起我们逃命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算是好了许多倍。
有时候不看着那漫漫黄沙,我几乎还以为自己生活在以前的土匪窝子里。
极西之城有个风月楼,风月楼的楼主风泠,是我在这世界上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一生统共没见几个女人,就连自己的母亲也没见着,极西之城的女人更是少得可怜,且个个一脸生不如死的样子。
有了风泠的称托,我更加丑得可怜,陈二见我每天躲在自家窝棚里闭门不出,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顶维帽,将我头脸严严实实遮了起来,且看着身形,却也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个美人。
风月楼里还有个账房先生,是个和尚,躲避八月大风暴的时候我曾见过一次,慈眉善目,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我听人说,有一颗是人骨。
我却才知道,原来信佛的善人,也会为情落得个这么的下场,那故事里的女主人,还是一个惹人怜爱的美丽公主。
夜里我躺在陈二身侧,穷困的我们没有条件拿出多余的东西做格挡,却各自分水为岭,不沾分毫,我心想,见过风泠那样的美人,陈二该是对我这样的丑女没有半分心思了吧。
夜色很浓,我却莫名失眠,我想着老戚,想些每次他揍我的时候那蛮横不讲理却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他喝醉后抱着枕头哭,说对不起我的母亲,对不起我,一个脆弱的老男人,用凶狠保护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
我想起老戚给我埋的女儿红,那天他扛着一坛好酒,在最大的树下,一边挖坑一边念叨:“你娘苦,被我抢来,连个正经的婚礼都没有,你得有,世上女子该有的,你都得有!放心,爹不嫌你丑。”那是他第一次自称我爹。
那既然老戚说我得有,那就得有,必得有一次婚礼,喝一次女儿红。
我要求不高,不求要一个长月和尚那样风光霁月又痴情的爱人,我只想要一个一丢丢爱我的人,可以给我一个婚礼的人。
恶人多的地方,酒就多,做了恶事,心里苦了,人坏了,便更爱借酒消愁,就像老戚他们,终于,我在极西之城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味道。
极西之城的酒都在风月楼里,在风月楼喝酒吃饭是不要钱的,风月楼有人世间所有的珍宝,所有商队路过极西之城,都会主动奉上路奉,不然,是过不去的。这又是跟以前相同的地方。
如此,我对极西之城的恐惧算是消退了。
风月楼每年都会雇佣极西之城的人修筑抵挡风沙的防护,陈二去了,每天可以领点工钱,他让我安心在家里,等他存够了钱,就找人盖一个大些的房子。
他去做工,我就在家里后院吭哧吭哧地埋酒,他领着工钱回来,我也做好饭食,两碗粗米饭,一碟肉,一碟菜,一碗汤。这是我在外面做缝补换来的。
缝补我是会的,以往山匪们费衣服,都是我来缝补,说不上多好,却也是能见得人,说得上的优点。
日子很平淡,也从中咂摸出一点幸福。
陈二的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越发得显露出憨厚的本质,如他所愿,赚够了工钱,修了一个大些的房子,两个房间。
住进去那天,我沉默地收拾我的东西,准备搬到一边去。
夜里他下工回来,我已经收拾好了两个屋子。
他吃过饭洗过澡进去,没过一会,又出来,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嘴巴嗫嚅着,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去了,房门摔得震天响。
我给吓得一愣,有点没想明白他生什么气,夜里躺在床上咂摸许久,也许,是我给他的房间收拾地不好?
陈二自那以后更加沉默,几乎不再跟我言语,每日天不亮去上工,天黑了下工回来,吃过饭就自己进去睡觉,我活得越来越透明。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肚子仿佛大了很多。
突然想到那个被尘封记忆里的雨天,我入坠冰窟,是报应么?老戚害了我母亲,如今报应到女儿身上么?
我躲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出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二,那个救我性命,为我活命的陈二,我不是傻子,我能感觉到陈二的心思,就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如今来看,却真是配不上他。
陈二在两天后发现了我的不对,他暴力地卸了我锁着的门,看见我一脸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说了这些天他说的第一句话:“我以为你跑了,我左右想着不甘心,我……”
他走近我:“你怎么了?”
我的泪就流了下了,不如就当我跑了,何苦管我。
陈二连滚带爬地跑去找来长月和尚,他是这里最明智最能干的人,几乎是万能的长月和尚,只是看了我一眼,对陈二说:“她怀孕了,恭喜你。”
我闭上眼,有些讽刺地笑了,这哪里能够得上恭喜。
陈二恭敬地送走了长月和尚,然后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我,我只把头转向一边,只想着死了一了百了。
陈二却端着粥来喂我,我不喝,却被他强硬地灌了下去。
“你不要死,孩子我养,是我的。”
一句话,救了我的命。
如此,坐实了我与陈二的夫妻名声,只是到生下孩子,我也没有机会开那些女儿红。
我想,我是不配了。
孩子很顽强得活了下来,是个男孩,长月和尚来起了名,叫做陈如生,只不过,孩子半分不像陈二。
陈二很高兴,好像人生有了奔头,他是真把孩子当做自己的,还风风光光办了满月。
办满月那天,来了一个城的人,酒不够了,我亲自拿着锄头,把后院的酒一坛一坛挖了出来,我知道,我这辈子是喝不上那送女出嫁的女儿红了。
陈二沉默地在边上看我,看我面无表情地开了那些酒,他手捂住胸口,觉得有点疼。
夜里,我们躺在一个床上,还是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
他说:“我对不起你,我,我不知道你原是那样想……”
我看着黑洞洞的夜,他对不起我什么呢,这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妄想:“睡吧,别说了。”
对不起的人该是我,一个救我命的好男人,却养着不是自己的孩子。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过来,陈二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不敢,我原是不配的,我杀了你父亲。”
我猛地哭了,老戚死的时候的样子还如此清晰,他那一刀一刀的自残,分明是怕我被那些人认出来,我俩那么像。
我咬着嘴唇哭,眼泪流了一枕头,陈二终于伸手抱住了我:“别哭了,是我不好。”
我开始放声哭,原来眼泪是这么个玩意儿,越有人疼,越他妈多!
两个有罪的孤独的灵魂终于拥抱,夜晚的黑暗是最好的保护,保护那些脆弱又敏感的爱恨。
或许这不是爱,但是我很清楚,我没陈二不行,陈二没我不行,我们是唯一清楚彼此过去的人,唯一不嫌弃对方的人。
后来,如生慢慢长大了,他懂事听话,聪明好奇,一点也不像我两个的孩子,他是这世上第三个不嫌我丑的人,搂着我的脖子,在日光朗朗下说爱我。
他十八岁那年,突然对我说:“娘,我想去外面看看。”
真好,他还可以去外面看看,他没有原罪,当然可以。
他走出极西之城那天,全城的人来送他,大家一起看到大的孩子,他们说:“出去吧,出去就别回来了,如果实在活不下去,再回来。”
他背影消失在眼前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
我没有掉一滴泪,只是心有点酸,我对如生说不上爱还是恨,我从来亲缘淡泊,我没有母亲,连老戚的样子也有点斑驳,我想他的时候只需要用一盆水照照自己,再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
陈二对我很好,我这辈子接受到的所有温柔与善意,都是他,我又想起那年他跪在老戚面前说要娶我的样子,我问他:“你当初真是为了老戚的位置才要娶我?”
陈二挠挠头:“不是,我是真想娶你!你那天摔碎了酒被老戚打,我看到你蹲在外面,孤孤单单的样子,我…我心疼。”
我满足地笑了,如此,最后一点不圆满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