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前文请看《似水流年(上)》。
大阙朝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
此乃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碧波江上张灯结彩。偶尔立于江边,离老远便看见一艘画舫从西头行驶来,船柱雕梁画凤,栩栩如生。丝竹之声靡靡,船上的贵人们或凭或立,好不风流快活。
画舫的上等次间内,金炉次第添香兽,红绵地衣随布皱,佳人舞点金钗溜。
箫鼓由别殿传来,一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与同伴喝酒到了兴处,砸下一块金元宝,扯着嗓子喊道:
“二郎,添酒来!”
只见他半躺在塌上,怀中搂着一绝色女子。
被唤作二郎的笑着接过钱物,也不奉承,单手递给他一壶千杯醉。
他复执起酒杯去灌怀里的娇娥,却温柔道:“喝不喝?”
那女子也不用手,娇笑着以嘴噙住酒杯,仰头倒入口中,湿了大半衣衫。
男子眸中一深,低声唤了句:“小乖乖。”
他又要有所动作,却见女子起身,恭敬行了一礼,声音如出谷黄鹂般道:“敦郡王还在等妾身,失陪了。”
说罢,她浅浅一笑,勾魂摄魄。
那男子被迷得五迷三道,只得点了点头,温声嘱咐:“换身衣裳,别着了凉。”
她妩媚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出了门,她脸上的笑容却是一冷。身后的婢子快步上来,递与她一套嫣红流彩暗花云锦裙。
“啪!”一道巴掌声。
那女子脸上的媚色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毒蛇般的阴冷,且不悦道:“换身素白的来。”
“是。”婢子唯唯诺诺地应了,可不过一瞬,她又慌张跪下,“主子,郡王他……”
女子瞪了她一眼:“就说我身子不适。”
婢子领命,匆匆退下。只是郡王如何发怒,如何刁难那婢子,都不是她考虑范围之内了。
那女子乃栾三娘,是这长安城里头有名的角色。
栾三娘自小在继母手下长大——那继母入门晚,嫁过来之时却带着个栾三娘的亲哥哥,其中龃龉自不必说。因此她习得一身看人脸色的本事,又生了一张惯会讨人喜欢的巧嘴,说起话来让人止不住喜欢。
这会儿栾三娘凭栏而立,慢慢攥紧了拳头。
许久,她望着满江的繁华,终是冷笑了一声,
早晚有一天,这些都是属于她的。
从前阿爹更疼四娘,每每四娘犯了错,被阿爹教训的都是她。这时候她就会站在江边羡慕船上作乐的人们,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坐在画舫中。
如今她是千金难求的栾三娘,站在了长安城权贵的手心上,而四娘呢?
四娘坏了名声,草草嫁了个脚夫。
往后也是如此,
她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站在最高处,让那些侮辱她的,瞧不起她的,全都跪在她面前认错!
栾三娘这般想着,拢了拢湿了的衣裳。
婢子带着一套白衣回来,低声道:“主子,外边冷,随奴婢进屋罢?”
栾三娘瞥了她一眼,复看向江面。
半晌,她才半是嘲讽,半是不屑道:“凭什么他们生来就这样富贵呢?”
婢子不敢说话,只退后了一步免得主子又生气打人。
“算了,”栾三娘觉着有些冷,转身打算进屋,一边又问,“郡王怎么说?”
婢子还不曾回话,一道声音却接上:“能怎么说?本王自然不敢生三娘的气。”
栾三娘望向来人,嘴角迅速勾勒出一道笑容。她走了过去,却恰如其分地站在不远处,屈膝道:“见过王爷。”
这会儿敦郡王早已没了怒意,只板着脸关怀:“怎么穿得这样少还站在这里吹风?”
栾三娘笑容更深。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自信天下男人都会为她的容貌痴迷,包括任何的王公贵族。
而这位年轻英俊的敦郡王更是如此。
以往世人常夸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赞他品格端方,不近女色。可如今他们都要在后边补一句——可惜了,一颗心全扑在栾三娘身上,恋恋红尘。
栾三娘巧妙地与他周旋,引着他进了闺房。
屋内清贵而又典雅,焚着袅娜的清香。她素衣彩娟,玉手抚上古琴。
丝丝缕缕,如泣如诉。
不知过了多久,敦郡王才从琴声中回过神来。
“好!”他大声赞赏。
栾三娘福了一福,自然地送他出去。
临走时,那敦郡王黯然道:“当真不行?”
栾三娘摇了摇头:“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除非王爷给三娘承诺,不然就只能请您明日再来。”
郡王爷失落惯了,可今日却又有了别样的情绪。
“你等着,我定会娶你。”他这样说。
栾三娘笑了笑,并不相信他的话。
就像香山居士曾明言她们这样的人无非是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她们的等待是毫无意义的。
唯有利用男人,跳出这个圈,才能压在所有人头上。
其实栾三娘以为敦郡王对自己已经够好了,
她甚至觉着自己会这样一步一步向前,直到走不动的那天。
但日子飞快过去,二月十三这日,栾三娘却早早地起来梳妆打扮。
栾三娘觉着自己魔怔了。
这几日她遇上了一名叫东林的公子,今日只是约了和他一起听琴,她便不由自主地期待起来。
抚上琴,她又将曲子练了一遍。
不知怎么的,她心中惶惶,甚至对于这样熟练的谱子都有些紧张。
她以为她这一生都不会有爱。可遇上东林,她才知道心被人偷走是个什么滋味。
为了东林,她可以欺骗敦郡王,可以早早就等着他,如同怀春少女一般。
午后,东林如约而至。
一曲毕。
他痴痴地看向栾三娘,可惜眼里却有着另一个人。
栾三娘忽略了心头的不适,笑道:“公子,弹好了。”
她原以为东林会送她一支钗,或是步摇什么的——毕竟那些贵公子都这么做。她虽不屑这些,却很高兴能收到东林的礼物。
没想到东林静默了半晌,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改变了她的一生。
“跟我回去仙界去吧,柒柒。”
谁是柒柒?
栾三娘心有妒忌。
东林却在她眉心一点,
前尘往事一拥而上,几乎要将她吞没。
“原来如此……”她声音颤抖。
末了,栾三娘的眸中几乎要淬出毒来,盯着东林一字一句问道:“我救苍生于危难,可天道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东林抬了抬手,却没有为她解释。
栾三娘抬了抬下巴,语气怨恨而透着畅快:“我跟你走。”
谈笑风生不动心,从此不做人下人。
栾三娘成了栾柒柒。当她还家之时,阿爹眼中满是惊讶,他似乎不相信栾三娘真能寻到这样一个夫婿。
尤其四娘,她眼中的嫉恨之情几乎凝成了实体。栾柒柒只觉得前半生都不曾这样舒坦过。
她跟着东林来到仙界,心里是极高兴的。
可渐渐地,她却频繁听说一个叫圣通的女子。
听闻那女子生来神格,辈分极高;又听闻那人修为莫测,是极其强大的存在。
栾柒柒并不认识她。在圣通苏醒时,栾柒柒就已经散了魂魄,投生到凡间去了。
可她又听闻那个叫圣通的女人与东林有过一段故事。
这叫栾柒柒有些不安。
栾柒柒安慰自己,无妨,纵那圣通再好,也绝没有她好看,况且东林与她是万年的情分,怎么可能是区区圣通比得了的?
“至少,我拥有这无上的美貌。那圣通纵然是仙君,又如何?”栾柒柒对自己说道。
可这一切自我安慰在看到一张与自己九分相似的脸时轰然倒塌。
栾柒柒疯了。
她不信一个人能得被天道如此厚爱!
至高的身份、无上的修为……就连她引以为傲的容貌,也是那人唾手可得之物。
栾柒柒胡思乱想,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终于——
“仙君名为白依依。”一仙童轻声告诉她,“咱们可不敢随意称呼仙君名讳,您还是称她圣通吧。”
“白依依?”栾柒柒重复了一遍。
栾柒柒,白依依……
栾柒柒吐出几个字来。
原来,你也不是这样无懈可击啊。
郁结多日的嫉恨之情一扫而空。
栾柒柒心想便是白依依再得天道宠爱又如何?东林是她的,从前、如今、往后都是。
白依依永远都是失败者。
栾柒柒不遗余力地打击白依依,试图从她目光中捕捉一丝怨怼。
可惜并没有。
白依依整日如闲云野鹤般自在,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这使她尤为愤怒。
栾柒柒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却忽然看到前来拜访东林的司命。
“是了,不过是个赝品罢了,还当人人都喜欢你不成?”栾柒柒阴冷笑道。
于是她设计使白依依“无意”得知司命同她的交情,让白依依误以为司命与之交好是因为她的缘故。
果然,白依依失态极了,大喊着让司命“滚”,随后割席断交。
栾柒柒心中有了隐秘的痛快。
自从回到仙界,从别人口中得知的白依依都是高高在上的。她俯视众人,如同神仙俯视凡人。
但这次,白依依没有忍住。
栾柒柒又故意刺激白依依,拿话堵她。
她原以为白依依会羞愤交加,可她没想到白依依那样蛮横!
那女人竟能闯入天元宫,竟一剑废了东林的修为!
栾柒柒慌乱地抱着东林,心中有了一丝惧意。
若东林死了,往后谁来护着她?
不,她不要回到人间任人欺凌。
栾柒柒跌跌撞撞地去找司命,终于救回了东林。
东林日渐好起来,可栾柒柒却愈发不满。
原来东林一不过是个懦夫,竟连寻仇的心思都没有?
况且此人以为她死了便找白依依做新欢,可见并非真心待她。
栾柒柒冷漠地看着缠绵病榻的东林,顺带连他也恨上了。
不过,究竟是他懦弱,
还是——
其实他心中也有白依依一席之地?
栾柒柒偏执到可怕,遂跑到月华居不自量力了一番。她羞辱了白依依,却将自身神魂再次毁得一干二净。
之后白依依跑到魔界隐居,栾柒柒却疯狂地在众仙心中抹黑她。
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好过一点。
三百年后,在栾柒柒的刻意经营之下,东林承诺来年就娶她为妻。她高兴得几乎昏了头,以至于将白依依请到了自己的宴会上。
她要白依依看到她与东林的恩爱,叫她不得不喝下他们的喜酒!
“你去万万天帝,问他敢不敢这样逼仙君饮酒。”
那少年的神情冷漠极了,看她的眼神如同看死物一般。
是啊,白依依是仙君呢。
栾柒柒轻笑,可那又如何?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天帝早看不惯白依依了。
果然,大战一触即发。
她没想到南极仙翁会驾鹤而来,且说出那样的话——
天子一怒尚且伏尸百万。
天子?白依依吗?凭什么?
可白依依终于还是赢了。那人不知何时笼络了魔尊,而魔尊逼迫天帝将栾柒柒交出。
栾柒柒几乎可预见自己的下场。
如果可以,她宁愿为白依依所杀,也不想被她怜悯。
白依依不杀她,可白依依的目光里尽是宽恕。
甚至白依依因此修为大成,而成为了金身第一人。
东林被丢进了无间地狱,栾柒柒无处可去,只好也进去寻他。
等到从无间地狱出来已是万年以后的事了。东林得了大机缘,修为恢复了九成。
“倒不知你准备好了没。”栾柒柒望着仙界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昔日你狂妄自大,口口声声不惧我们寻仇,也不知往后会不会后悔。
栾柒柒桀桀一笑,为自己换了身红衣裳。
她不爱红衣,是因为从前在人间穿了个够。如今不同了,她只有更像白依依,才能获取皎皎的信任。
皎皎,白依依之女,一如她母亲那样令人讨厌。
栾柒柒与东林出了无间地狱,哄他为自己治伤。
这些年栾柒柒愈发觉得东林懦弱无用,且他分明是个极其自私的男人!
此时栾聂却进入了这祖姑母的眼界。
栾柒柒从栾聂处得到了许久不曾有的安慰,便与他愈发亲密起来。
栾柒柒本想随意玩弄一番,却没料到他的痴情。
那日地府栾聂拼命护着她,终于使她落下一滴泪来。
最后,栾柒柒听到东林的怒吼:“奸夫淫妇死不足惜!”
栾柒柒却微微一笑。
这一切糟糕可算结束了。
“来生,我绝不再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