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1
今日是谢老将军的寿诞,门庭前热闹非凡。
大房家的孙女谢桃贵为当朝皇后,嫡孙女谢梨又是皇帝沈文景最宠爱的承恩贵妃,可以说谢家是这偌大的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权贵了。
每年谢老将军的寿晏沈文景都会亲自来祝寿,以表自己对于谢家的重视。
远远的,两辆锦绣的马车浩浩荡荡的驶来。
头辆马车一身明黄凤袍面容明艳的皇后谢桃自马车上被自己侍女扶着姿态万千的走了下来。
后面的马车上,年轻隽美的沈文景随着贵妃谢梨穿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明蓝色长衫,看上去就如同民间的普通夫妻一般。
沈文景下了马车后竟直接牵着谢梨的手进了谢府,可以说十分不给谢桃面子了。
可谢桃到底是皇后,竟看不出丝毫的影响,脸上的笑容依然不变。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微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沈文景十分客气的扶起了谢老将军,两人一同向正厅走去。
谢桃见着谢梨自进府后原本没有丝毫感情的双眼正在来回寻找着什么,她握住妹妹的胳膊,摇了摇头:“梨儿。”
众人在正厅落座,沈文景的手依旧牢牢的牵着谢梨的手同她一起。
谢老将军将着一切看在眼里,淡笑不语。
文景这孩子对梨儿的执念太深,怕是不会有太好的结果罢了。
“静安王,静安王世子到。”
门前一位一袭青衫,面容好看温柔的如同江南水墨画般的公子牵着一个五岁不到雪玉可爱的娃娃走了进来。
“老将军万寿。”
“多谢阿兰了。”老将军笑呵呵的看着静安王。
那娃娃见到了谢梨格外的激动,甩开父亲的手,直冲着谢梨而去:“娘亲,玉儿好想你啊。”
谢梨原本冷冰冰的脸在小娃娃扑进她怀里后变得温柔了许多,她紧紧的搂住怀里的娃娃:“娘亲也想你。”
“那娘亲为何不回家,爹爹想娘亲想的日日夜夜睡不着,娘亲你看爹爹都瘦了......”
“玉儿,过来。”静安王站在门口向着小娃娃招招手。
玉儿在他娘亲的怀里眨巴眼睛:“爹爹,你不想娘亲吗?”
“过来。”
“爹爹......”
“沈怀玉,过来。”
怀玉听着父亲已经开始叫自己的大名了,便有些怕了,挣扎着站了起来,黑葡萄似的眼珠里浸满了水雾,看着委屈极了。
谢梨最见不得自己怀玉这副模样,皱眉看向静安王:“沈伽兰,我儿子在我这儿待会儿怎么了?”
沈伽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身边面色不太好的沈文景,微微屈身模样恭敬:“贵妃娘娘若是想和怀玉多处一会儿自是无碍,那微臣就先告退,麻烦晚些时候将怀玉送回静安府上就好。”
言罢,便离开了正厅。
谢梨愣神之际,怀里小小的怀玉突然站起了了身子:“娘亲,玉儿也先走了。”
谢梨马上拽住怀玉的小手:“玉儿,你不是想娘亲了吗?在这儿多待会儿,晚些时候娘亲把你送回静安府去。”
怀玉摇了摇头,掰开了谢梨握着他的手:“娘亲这里很热闹,不缺玉儿,可爹爹说过他只剩玉儿了,若是玉儿也不陪着爹爹,爹爹就太可怜了。”
怀玉朝着谢梨拜了一拜,迈着小短腿跑向他父亲,看着门口,沈伽兰有些惊讶的看着怀玉,随即又笑了起来,抱起怀玉离开。
“玉儿......”谢梨再也忍不住,掩面哭泣。
沈文景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坐下的大臣们也很是忐忑的看着帝王,想到谢梨之前的身份,生怕他一个不高兴殃及池鱼。
是了,谢梨在成为贵妃前,乃是静安王的王妃,两人感情甚笃,成亲七载,静安王无一外室,只得谢梨一位王妃,沈怀玉一位世子,在民间留为美传。
直至半年前沈文景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讨要弟妻,谢梨开始并不愿意,甚至说若沈文景非要迫她入宫,那他就只得一具尸体罢了。
可后来不知为何,沈文景与她见了一面,谢梨便自请入宫,并且同静安王和离。
一时间朝堂之上议论纷纷,都进谏沈文景此事不妥,但都被他雷霆般的手段压了下来。
于是,谢梨摇身一变成了冠宠后宫的贵妃。
2
“爹爹,娘亲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回家啊。”怀玉窝在沈伽兰的怀里,小脸儿上满是忧思。
沈伽兰轻拍这他的背脊:“娘亲呆在静安府并不幸福,只有在娘亲喜欢的人身边娘亲才会幸福。”
怀玉看着父亲些许苍白的脸色不忍再问,继续窝在父亲的怀里沉沉的睡去。
谢老将军的寿宴一直开到了傍晚,沈文景才带着谢桃与谢梨告辞离去。
回到宫里,谢梨一言不发的回到了自己的储秀宫里,沈文景原本也想跟上来,只是谢梨停了一下脚步:“陛下,臣妾想自己呆着。”
他硬生生停住了脚步,转身挽了谢桃:“皇后,陪朕走走吧。”
晚上的风带着些许的凉意,谢桃慢悠悠的跟在沈文景的身后。
两人走到一处小亭旁坐下,沈文景望着天上皎洁的白月,突然问到:“皇后,你爱朕吗?”
谢桃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抬头与他对视,明艳的脸上笑意不减:“我爱或不爱于陛下而言,似乎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朕只是想知道,这偌大的宫殿里有没有人真的爱朕。”
谢桃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向来手段雷霆心狠手辣的男人有些可怜。
沈文景看着谢桃不说话的样子,心底答案已经渐渐明了。
谢桃不爱他,谢桃爱苏冽,那个以才貌名动一时却又快速凋零的少年丞相。
“你不爱朕,阿梨也不爱朕,这后宫若朕不是这皇帝又有几人肯对朕真心。”
谢桃起身离去时,淡淡地说道:“阿梨当年对陛下何曾不是真心以待,可是陛下先负了她,自是怨不得旁人,若陛下肯就此放我阿梨回她夫君身边,也算功德一件了。”
沈文景屏退了侍从,自己慢慢溜达去了储秀宫,谢梨满是不安的蜷缩在床上睡着了。
他走近,听着她在念叨些什么。
“阿兰阿兰......玉儿...”
他头疼的揉了揉眉骨,又静静的离开了。
3
谢梨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关于那些旧事。
沈文景同她青梅竹马的长大,她一直以为自己终有一天会披上凤霞红衣十里红妆的嫁与他。
可不料想,上天同她开了个玩笑。
那是在长姐的未婚夫婿苏冽被诬陷贪污赐了毒酒离世不久后,他向先帝求娶了长姐。
她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不出门足足一月有余,直到长姐回门那天,他竟然来找她,同她说娶她的长姐不过是权宜之计,过段时间他会向父皇求娶她做侧妃,以后,他会把一切都给她。
她那时才发现自己竟从未了解过沈文景,更不知他何时开始变得这么可怕。
她说不愿,两人从此就只做不认识就好。
可沈文景只撂下了一句话:“阿梨,这件事情由不得你。”
只是还没等到沈文景向先帝求婚,一道赐婚圣旨就已经到了谢府。
先帝将谢梨赐婚给了静安王沈伽兰。
她接下了赐婚圣旨,想着嫁给别人总比嫁给沈文景来的好。
晚上她要入睡时,一个身影窜进她的屋里,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人捂住了口鼻:“别吵,我是沈伽兰。”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沈伽兰,青色长衫肤色白皙眉目如画,嘴角挂着微笑眼神干净。
“好久不见了,谢梨。”
两人也算是一同长大的,只是在她十二岁时,沈伽兰厌倦了皇室无休止的算计争斗,随着一位得到高僧四处游历去了。
他散漫的倚靠在门框上,打量着她:“比以前漂亮多了嘛,小丫头。”
他同她讲这些年在外游历的所见所闻,言语间生动有趣,她也听的入了迷。
最后他要离开时说:“嫁我虽不能保你多么大富大贵,毕竟我只是位闲散的王爷,但必会尽我所能保你平安喜乐,你可愿?”
谢梨看着他好看的眉眼满是认真,轻轻的应了一句:“好。”
他离开后,谢梨突然觉得,嫁给沈伽兰,她过的应该会很幸福。
两人大婚后没几天,沈伽兰便带着谢梨同先帝告辞,一同离开了京城,四处游历去了。
那两年里,他们去了四季轮回终是白雪皑皑的雪城,去了碧波荡漾日日泛舟湖上的溪南,去了大漠长烟落日晖晖的漠北,最后走到了风景秀丽夜夜笙歌的江南。
谢梨是在江南发现有了身孕的,两人一商量,便决定了在江南定居。
后来玉儿出生,玉器者君子也,沈伽兰给他起名沈怀玉。
沈伽兰守了谢梨一夜,直到白天谢梨悠悠转醒,奶娘将刚出生不久的怀玉抱了进来。
他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团,眼睛都睁不开,谢梨看着他,再看着床边守着她的沈伽兰,觉得自己此生已经圆满。
自此便守着爱人与儿子在这烟波浩渺风景秀丽的江南耗尽此生足矣。
4
谢梨睁着眼睛看着这锦绣繁复的宫殿,原来是自己又做梦了。
又是梦回江南的一夜。
后来他们回到了京城,没过多久先帝驾崩,太子沈文景继位。
沈文景以整个谢家同沈伽兰父子胁迫她入宫,她为保全家人,只能狠心同沈伽兰合离。
“阿兰,对不起。”
沈伽兰并没有怪她,只是替她抹去了眼泪:“梨儿开心就好。”
那日宫里车来接时,怀玉被送去了谢府,只留沈伽兰一人送她。
她缓缓的踏上轿子,泪也终于涌出。
“贵妃娘娘起驾回宫。”
“臣一愿陛下千岁,二愿贵妃身体常健,三愿陛下贵妃喜乐平安。”
“微臣恭送娘娘。”
谢梨透着窗子往回看那个叩首在地上的人,直到再也看不见。
终于,轿子里穿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让闻者无不心痛。
“皇上驾到。”
太监尖锐的声音将谢梨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沈文景自门口进来,拉着她坐到榻子上:“朕知道你思念玉儿,所以朕刚刚已经派人去静安府上去接玉儿进宫小住一段日子了。”
谢梨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猛的甩开他的手:“沈文景!你明知道玉儿对阿兰来说意味什么!”
“朕只是想让你开心些。”
“那你放了我。”
“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陛下,静安王世子到了。”
“进来吧。”
小小的孩子眼眶红红的被带了进来,倔强的看着谢梨与沈文景。
再也没有上次见到谢梨时的激动与亲昵。
谢梨本想抱抱他,谁料,小小的孩子只是贵了下来,朝着谢梨和沈文景磕了个头:“陛下,贵妃娘娘,求求你们放怀玉回去吧。”
谢梨在听到贵妃娘娘四个字的时候脸色变得惨白,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僵住了。
沈文景面色一沉:“怀玉,这是你的娘亲。”
怀玉看着谢梨的脸色惨白心下不忍,可又转而想到日日夜夜思念母亲身体愈发衰弱的父亲一股怨气便自心底蔓延开来。
“那为什么怀玉的娘亲不在静安府而在皇宫。”
谢梨将怀玉扶了起来:“李公公,麻烦您把怀玉送回去吧。”
“这......”他看向沈文景。
沈文景摆了摆手,李公公这才应到:“奴才遵命。”
谢梨摸了摸怀玉的小脸,将怀玉抱了起来:“玉儿,娘亲送你出宫门。”
怀玉小小的脸蛋埋进谢梨的颈窝里,离开了储秀宫他才说话:“娘亲,爹爹说他要带我回江南了。”
谢梨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去吧,离这京城远些,江南很好。”
谢梨将他抱上了马车,又亲了亲他:“去吧。”
“爹爹!”怀玉迈着短腿跑向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沈伽兰。
抱住沈伽兰的大腿深情的蹭了蹭。
沈伽兰很是无奈的拉开怀玉,这爱抱别人大腿的习惯怎的就改不了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怀玉扒着沈伽兰的衣角,小声的说:“爹爹,我们回江南吧。”
沈伽兰看着怀玉祈求的眼神,有些于心不忍。
“好。”
那就到此为止吧,梨儿,我惟愿你此生在你所爱之人身边岁岁平安,即使你我此生再不复相见。
5
沈伽兰入宫请辞时沈文景正在同谢梨用午膳。
沈伽兰只背了一个不大的包袱,带着怀玉来同沈文景请辞。
之前的圣旨已下,今日不过是如果请辞,可谢梨显然不知道这件事情。
“王爷这一身装扮是要去哪?”
“臣今日是来向陛下与娘娘请辞的,今日一别,臣同臣子无事将永不入京城,还望陛下娘娘兀自珍重。”
谢梨突然将手中的碗重重的扣下,站起身:“你为何突然要回江南?是不是他……”
“贵妃娘娘。”沈伽兰突然打断她:“臣只是不愿再参与进这些个凡事之中了。”
谢梨沉默了,转身走向内室:“王爷,一路平安。”
“臣谢过贵妃娘娘。”
沈文景看着谢梨刚刚一瞬间苍白的面色,突然觉得很是无力。
也许沈伽兰离开了,她会慢慢的忘记他,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永远的在一起。
只是,他没有想到,谢梨会做的这么绝。
沈伽兰离开的当晚,谢梨割腕,被发现时储秀宫的地上满都是血。
宫女吓的魂飞魄散,大声叫嚷着。
一时间储秀宫灯火通明,沈文景和谢桃步履匆匆的赶来,太医正在为谢梨救治着。
地上那一摊鲜红的血灼伤了他的眼睛,他挫败的半跪在地上。
太医满是血的走出来:“陛下,娘娘,娘娘怕是危在旦夕啊。”
沈文景抓住太医的衣领:“你说什么?”
太医颤颤巍巍的讲:“贵妃娘娘的伤口太深,且,且娘娘的求生意识……”
沈文景眉目间尽是凛然之色:“来人,马上去把静安王给朕追回来。”
侍卫们是在港口处将沈伽兰拦下的,他只听贵妃病危,便急忙的随着他们回了宫,让贴身的侍从随怀玉先上了船。
沈伽兰赶到宫里时已是双目赤红,长时间的隐忍在一瞬间爆发,他拿着匕首插入沈文景的右肩:“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宫殿里的侍卫见状赶紧将沈伽兰扣住,沈文景却摆了摆手:“放开他。”
“去见谢梨吧,或许你能让她醒过来。”
沈伽兰脚步漂浮的走进内殿,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谢梨。
他走到床边坐下,慢慢的红了眼眶:“小梨子,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呢?”
“早知道让你来到他的身边会如此受罪,我当时便绝不会放手,即使你会怨我一辈子……”
“你快起来吧,我带你回江南去,我们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好不好?”
为什么,她要自由他给了她自由,她要回到喜欢的人身边他放她回去,只求她岁岁平安年年欢喜的活在这世上,而他只远远的看着就好,连这一点竟也是不行吗?
6
两日之后,谢梨醒了,沈文景赶到时她正抱着沈伽兰哭的厉害,一边哭一边表明了自己压抑已久的心意:“阿兰,我一直都爱慕的是你,我没有变过心,从来没有,你信我好不好...”
沈伽兰顺着她的背脊,轻声的哄到:“只要你说,我就信。”
至此,沈文景明白自己是输的彻底,那个眼里只有他一人的小姑娘真的再也没有了。
他默默转身离开,几日后,请谢桃给了他们一道出宫的圣旨。
谢桃将圣旨给谢梨时她似乎没有想到沈文景会这么好心的放过他们。
谢桃只是说也许他是想通了吧。
“阿梨,回江南吧,不要再回来了,好好生活下去。”谢桃慈爱的摸着妹妹的发丝。
“阿姐,那你呢?你要困在这深宫之中一辈子吗,苏冽他一直在漠北等......”
“阿梨,我们之中总要有一个人担起我们这谢家满门的荣耀,不是吗?”
谢梨沉默了,是阿姐放弃了自己的余生和挚爱换得了她谢家满门的荣耀,也换得了她与阿兰的自由。
“阿姐,对不起。”
离宫前的最后一天,谢梨在她阿姐的怀中哭的像个孩子。
7
怀玉已经到了江南家中过了十几日的光景,却始终不见父亲回来,整日无聊的蹲在门前的土堆边挖蚯蚓。
这日他又在挖蚯蚓,见到远处他父母相携而来,他兴奋的叫喊:“父亲,娘亲!”
谢梨娇笑着接过冲进怀中的怀玉,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往不远处的府邸走去。
多年后,怀玉娶了媳妇拜了堂之后,他们两个人也闲了下来,慢慢悠悠的走在这条路上。
原来已经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而我们就一直在这江南慢慢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