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影晕得满目,是烛火,是营火,是满目绯红。
耳边还嗡嗡地回想着喊杀声,很是吵闹,陆茵儿揉了揉太阳穴。
元凌还睡在身边,模糊中感觉到枕边人的动作,伸手就把她拢在了怀里。
两年来陆茵儿一直做着类似的梦,梦里一片绯红泛着火光,自己在人群中挚剑斩杀,鲜血从对方切开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溅在身上洇得越来越红,转眼便将衣裳洇成了嫁衣的模样。再一抬头,正是自己嫁入王府那日着的嫁衣,四周围映着的也是那日昏黄的烛光。
“怕是我秦王府让王妃觉得水深火热了吧。”元凌抚着陆茵儿头顶的一撮头发玩笑道。
“可不是,王爷宠我如前世今生的孽缘一般,府里那两个侧妃日日见了我眼神都跟刀子似的,可不水深火热。”
“你也知我宠你啊?每日也不收敛些,再同我嚣张哪日你就失宠了。”面前的王妃每天在他面前横行霸道,可自己喜欢啊能怎么办?
“元凌。”
“嗯?”
“你可认识从前的我?”陆茵儿一脸认真的看着元凌,她的记忆只从出嫁那天开始,严格来说是从那个噩梦里第一次醒来的那一刻,自己正穿着嫁衣躺在床上。
“从前的你?”
“嗯,嫁进王府前,与王爷可曾认识么?”
“你是不是想起些什么?”元凌身子一紧。
“认识?”陆茵儿察觉到元凌的异样“从前我是如何?与王爷间又是如何?”
“不过是略见过几面,又有如何?茵儿入府前如何不甚了解,反倒是觉得这样的你挺好。”
“好吗?可从前什么我都不记得,也时常梦见血啊火啊的,不知是不是老天在暗示我什么。”
“你成日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元凌凑上前去,在陆茵儿鼻尖轻吻,又不可控制地吻向唇瓣,良久不想离开。
陆茵儿轻推元凌“今日你该去睿夫人那儿。”
“不去,这是王府,本王说了算。”
两年前成亲时曾万般不愿,可见到你时便已知晓了一切,更知晓了从今往后便是越陷越深。
2
“茵儿,今年元宵带你去看灯会可好?”
“灯会?”记忆里对灯会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知道灯会……
“好看,好看极了,”元凌手掌覆过陆茵儿脑后,凑近她的耳边“那么,茵儿可愿去么?”
“王爷可别再给我拉仇恨了,睿夫人和十公主怕是恨我入骨。”睿夫人是十公主母妃的娘家侄女,原是要成这王府的女主人的,结果却让茵儿捷足先登,自从入了王府她俩就没少来找麻烦。
“茵儿不喜睿夫人么?明日赶出府去就好了。”
“那她同十公主怕是会杀了我。”
元凌松开吮吸着的陆茵儿的耳垂,定定看着陆茵儿。
“王爷,怎么了?”近在咫尺,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他的眼神里却抛去了刚才的暧昧,满是心疼和忧虑。
“本王不会再让你有事。”元凌指尖在陆茵儿脸上描摹着她的眉眼,抚过眼角的泪痣,然后便舍不得挪动。
“王爷?元凌?”陆茵儿轻唤。
“嗯?”元凌回过神,应答着俯下身,气息温润吐气如兰,如薄雾般铺湿润了脂粉。贝齿轻启,同她的眼角泪痣上啄下一口。
“元凌!”陆茵儿恼了“你咬我做甚?”
“我没咬。”元凌傲娇地扬起头,完美演示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狗咬的。”
“你……”元凌瞪眼看着陆茵儿,平日里别说是瞪谁,就是看上谁一眼都能把人吓得一个哆嗦。可谁让这人是陆茵儿呢?看了一会儿眼神就软和下来。
“错了没?”
“错了,”元凌嘴一扁,一脸的委屈“那灯会呢?”
“去。”
3
亥时,本该是夜阑人静,家家安眠屋内,打更的一过惊起屋顶上停着的几只野鸟。
今日却是不同,城内灯火通明,街上依旧是人声鼎沸,城中老老少少几乎都涌在了街道上,小商贩们自然是不会错过这个挣钱的好机会,推着小木车给孩子们来上几块桂花糖,给逛饿了的大人们来上几个酥肉馅儿的烧饼。
但要说今晚最热闹的生意,一定是卖花灯的,就见着街上几乎人手一只的花灯就知道今夜的花灯是有多畅销。
迎面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手里提了一只白兔灯,那兔子半个小人儿那么高,随着人儿走动像是一蹦一跳的,映着小人儿生动极了。
“元凌,你看那白兔。”陆茵儿扯扯元凌的衣袖。
“白兔就得是那孩童拎了才显得有趣。”元凌假装一本正经。
“你是嫌我年纪大了呗。”成婚到现在都两年多了,她家王爷还是日日不气她一回不死心。
“何时也给本王生一个小郡主,买个十个八个的围着她随她玩儿,昂?”
“走开,在府里成日粘我身上就罢了,在街上怎么还跟块糖似的粘人。”陆茵儿轻推粘在她手臂上不放的俊美王爷。
“不光粘人,还甜人呢。”
陆茵儿就觉得口中一甜“几时买的啊?”
“刚才啊,就知道你想吃桂花糖。”柔声细语,附上一脸谄媚,当年随尚家军得了胜仗也不曾有过的邀功神色。
“嗯,见你还算乖巧,允许你将小郡主的白兔灯提前送到王府。”
元凌知道这是陆茵儿应了与他生个小郡主的事,他这个王爷也不知是几时就沦落到想要个小郡主都要同王妃商量的地步了,不过没关系,既然是答应有个小郡主,自然是要生到有小郡主为止,最好是先生上十个八个的小世子“好嘞,那我去找找哪儿有人卖白兔灯的。”
就说出门带几个人,他家王妃偏不让,这下好了,连买个灯都要他这个王爷亲自出马,买灯事小,重要的是花前月下灯影阑珊,他居然要同他的王妃分开“茵儿你可别乱走。”
“不乱走,就在那最大的灯台下等你。”
4
“睿姐姐,你说这样行得通么?”
“怎么行不通,两年前她就该死了,也不知为何那毒没要了她的命,返到让王爷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是,我五嫂嫂只能是睿姐姐。”元琪也是不解,为何一夜之前五哥还对这个王妃漠不关心,翌日见了王妃两年来片刻都不想分开,要说不是陆茵儿这个狐媚给五哥下了什么药她是不信的,五哥之前对陆家这个王妃什么态度她是看在眼里,不然她与睿姐姐当初也没那么容易就得了手。
那毒是她和睿姐姐亲眼看着陆茵儿喝下去的,应当是立马毙命,怎么就还能好端端在这活蹦乱跳,莫不是阴魂不散……
元琪身上一个哆嗦,抱紧了身边的离睿,想除掉陆茵儿的心也是更加强烈。
陆茵儿身边这只花灯样式很简单,就是两层楼高一人来宽的方形灯笼,不过其上特意请了城里擅书画的先生们绘了花鸟题了字,灯笼四角用绳绑了,系在四周店家二楼的木栏上,黢黑中不知何时绳子已断了三边。
“睿姐姐,剩下这一处了。”还未曾有人注意到风吹过时这大灯笼的摇晃。
“嗯,我们再帮她一把。”离睿挥手,对面裕丰酒家二楼闪出一个黑影,手起刀落斩断手腕粗的麻绳,又单手撑住栏杆一个翻身探出楼外,双脚一使劲踢向灯笼一角,转瞬间人影消失,回到了暗处。
“啊……”人群中叫喊声不断,原本就有些拥挤的街道变得愈加混乱,无头苍蝇般乱撞的人互相撞倒在地,跌落在地上的灯笼燃气点点火星。
满目火光,耳边的吵闹。
陆茵儿怔在原地,忘记了躲闪,也不知何时地上多了一只烧着了的白兔灯,多了更大一片的火海,多了更多哭喊着的人。身边抱着她的人将她紧紧压在胸口,身子还在不断的颤抖着。
“阿凌,我记得了。”
5
她记得了,记得年少时同元澈的青梅竹马,记得元凌永远是跟在他们两人身后,记得随着尚家军南征北战,记得她为元澈打下的这片江山,也记得那火光和喊叫是尚家军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阿凌,春狩带我去可好?”
“茵儿。”
“你知道我不是。”尚瑶推开依旧紧抱着自己的元凌。
“尚家军为何苦守三日都无援军?尚家一族又为何覆灭?即使这样你还要去见他?”两年前离睿同元琪毒死陆茵儿却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有苦心从死人堆里救活的尚瑶,处理掉死去的陆茵儿,为她换上这新鲜的容貌和身份,唯独眼角的这颗泪痣,总让他想起那个追随了一生的女子。
“陆茵儿也曾幻想过自己的夫君吧,大概也曾想过执子之手琴瑟和谐,想到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含羞地红着脸。”她从不曾想到生命就这样永远停止在出嫁这一天,是她的丈夫怀揣着阴谋。
元凌笑了“她会想同夫君在亭中赏花那花有多香,与夫君在枕边缠绵又是怎样的光景,元宵灯会一同放了孔明灯愿百年好合。”是了,他与元澈一母同胞,本就是同样的人。
“春狩带我去可好?”尚瑶又问了一遍。
“我如何都是顺着你的心思的,”他从来都是元澈和尚瑶身后那个听话的小跟班“只问这一句,这两年你同我究竟是真是假?可曾……喜欢过我?”
“我不知道。”
6
春,绿芽刚上了枝头。
猎场扎起数十营帐,好在地方足够宽敞,也不会觉得狭挤。仆从们正在收拾行装,到达猎场已接近傍晚了,简单晚膳过后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相熟几家的仆从们也会聚在一处,互相给搭把手。
主子们这种时候自然是安享晚膳后的宁静,几个小公子在帐内吵嚷着让父亲明日射上两只皮毛光亮的狐狸,好在还冷还未完全离去时赶得上制件新围脖。
“启禀陛下,今年猎场畜牲们养的很不错,明日定能叫陛下和大人们尽兴。”
“嗯,我出去走走,不必跟来。”
“陛下,这猎场猛兽多,您可别走太远。”张公公低匐在地上,尖细的嗓音直跟着已经走远的元澈。
营地不远处有条溪涧,涧边被溪水打湿的卵石迎着月光发出淡黄色的光晕,一双绣鞋踏着月光轻触卵石。
尚瑶突然觉得有些后悔,她不知道来了这里能做什么,见到他又能怎样。亲口问他当年的事?他承认了又如何?还是依旧放不下他,期许用另一个身份同他相守?尚家军和尚瑶都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陆茵儿她也要亲手再覆灭一次么?与元凌的真真假假和元澈十几年的感情她真的分不清,唯有溪涧边的这月光,十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不知何时,元澈就站在那,就像许多年前元澈来寻她时的模样。
她停下脚步,转身走向他的身边。
元澈也是一惊,就那样呆呆地看着。
“陛下。”
“嗯?”
“妾身陆氏,偶到此处,不想却搅了陛下雅兴,这就打算回了。”
“秦王妃?”元澈摆摆手“回吧。”
擦身而过的那刹,她忽的想通了什么,将元澈连同溪涧和月光一起封到心底,从此便再没有什么尚瑶,只有秦王府深居简出秦王妃陆氏。
有些人,大概就是在错身的一刹那就忘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