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楚京已是深冬,千金阁没有生意已一月有余。
我也不在意,虽然这花店叫千金阁,可我从来不取分文。
一日飘飘忽忽下起鹅毛雪来,到了傍晚雪越发大了,贺梁端着一壶温酒,倚在门边,忽而吟出两句诗:“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是东晋才女谢道韫的诗句。
我顺着他视线看去,雪越积越厚,只怕接下来一两月都不会有生意了。
贺梁突然唤我,“玉墨姐姐,”相熟之后,他便唤我姐姐,说起来我也算活了将近两千年,也算是老妖怪了,他这一叫倒算是叫年轻了。只听他问我,“你这店为什么叫千金阁?”
我笑笑,道:“李太白有诗云‘千金散去还复来’,于他而言,身有千金不过是幻梦一场,用尽还来,那些实现的愿望,你岂知,不是世人的一场梦?”
还不如那些开了的花儿来得实在。
这话我没告诉他。只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却是发起了呆,烤肉焦糊了都不知,还是贺梁闻到味道提醒我,我才慌忙把糊了的烤肉扔掉。
我叹口气,这么些肉,可真是可惜呢。
贺梁见状,便笑着说:“既然心疼,日后有客人上门,收钱便好,也算不负你这千金阁的店名。”
我眨眨眼,说:“哪有那么玄,我盘下店的时候这地方就叫千金阁,我懒得改那牌匾罢了。”
看贺梁一脸惊诧,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永乐巷这么破败,哪有人在这开店的?其实这名字是我一个故人取的,他爱钱如命,盼望日进千金,因而叫做千金阁,后来他走啦,可我也懒得改。”我看着烤肉,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落寞。
活得太久就是这一点不好,漫长生命里要送走太多故人。
贺梁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安慰我。
察觉到他的视线,我笑着摆摆手,道:“早都习惯啦,”我咬了一口滋滋冒油的烤肉,“说到故人,我倒有个故事……”
“跟大雪有关的故事。”
2
从楚京一直向北走,有个叫做雪国的小国家,冬日里总会下大雪,比楚京看到的可要大得多了,是个观雪的好去处。
我惧寒,因而并不打算踏足这个处于极北之地的小国家,可那一日,却收到了故人来信,说有事相求。
我寻思,冬日观雪也算雅事,于是便启程往北去。
我入城那日,正好赶上傅将军凯旋而归。我也想凑凑热闹,看看这位雪国传言中屡战不败的将军是何等英雄人物,便掐了个决,挤到人群前方。
原以为是位美髯公,却不想是个貌美的女子。她皮肤微黑,眉眼带着几分英气,宛如一棵青竹。
对了,听人说,这位傅将军,芳名就叫傅青竹。
雪国不比大楚那么多规矩,女子也可抛头露
面,上阵杀敌。
只是……这位傅将军不过肉体凡胎,她那一双眼睛却是流光溢彩,一看便知灵气充沛。
我跟在她身后,回到了将军府。
她只换了身寻常衣物便又出府了。
看她去的方向,却是与我一致,莫非这位将军与我那故人,有什么联系?
我跟着她到了一座湖心亭,趴在梁上往下看时,亭中那位白衣居士,不是我那位名唤凌白的故人,又是谁?
我打眼一看便知,他盲了。
二人相对无言。
凌白率先开口:“将军凯旋而归,在下无以为贺,为将军抚琴一曲,以做贺礼,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凌白琴艺高超,却甚少为人抚琴。我与他相识一千余年,他也只在我一千年诞辰之时,为我弹奏了一曲。
我暗自腹诽他重色轻友。
傅青竹却没有心思听曲儿,急急打断他,道:“先生,青竹,要嫁人了……”
凌白停下抚琴的手,笑问:“可是太子?”
“是。”
“那这一曲,将军便更要听完了……”凌白说,“双喜临门,值得庆贺。”
傅青竹欲语还休,到底还是听他弹完了这一曲。
我轻声跟着琴声唱起来:
“梅花又开放,我的郎君啊,你可否为我摘一只初雪的梅花……”
“新嫁娘就要出嫁,擦干眼泪,戴着梅花,上轿吧……”
这是一首雪国的歌谣,我也只是听凌白唱过一次。
听完一曲,傅青竹沉默半晌,道:“先生,后会无期了。”说完转身离开了。
她走后,我从房梁上翻下来。
凌白虽然看不见,却在一瞬间就感应到了,“玉墨,好久不见。”
我这才看见他眼睛上蒙了块白布,上面血迹斑斑,脸上也多了道从额角贯穿到嘴角的伤疤,显得他无比狼狈。
凌白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诗我初读便觉得是用来形容他的。当年我与他初相识时年纪尚小,也是为他动过凡心的。
我吸吸鼻子,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一别数百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看见故人如此凄惨,任是谁也无法不心疼。
他听出来我要哭了,却是笑了,“玉墨,你还是这么心软。”忽而他咳嗽起来,“咳,咳……我写信给你,是为了求你一件事……”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见他虚弱,我一瞬间红了眼眶,却是强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有事你开口便是。”
“七日后,小梅……傅将军大婚,你能不能,咳咳,帮我看着她出嫁?”
他又笑了,笑容却极为凄凉,“我怕是,看不到了……”
“小事而已,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总得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吧?”
3
傅青竹本不叫傅青竹,她也不姓傅。
她叫小梅。
这个名字还是寺庙的方丈给她取的。
小梅是在一年冬日,大雪纷飞的时候被扫雪的小和尚在寺庙门前捡到的。
寺里清贫,再者一群大男人如何能养一个女婴,可是方丈看着哭得小脸通红的小梅,最后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到底还是留下了她。
就这样,小梅在庙里长到了五六岁,她发现她似乎可以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穿着白衣在寺内游荡,却死活不肯进正殿的大姐姐,比如老是想勾引大师兄的梅花精……还有,凌白。
小梅初见凌白,他正躲在后院一从青竹里,见她愣愣地盯着自己看,诧异地问她“你能看到我?”
小梅点点头。
却听见正殿方向人声鼎沸,原来是国师来了。
凌白脸色一变,这位国师对妖精是出了名的的心狠手辣,不管有没有干过坏事,只要落到他手里,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来不及多想,他对小梅说:“能不能找一件你师兄的衣服给我?”
小梅不明所以,但还是偷偷拿了师兄晒在外面的衣服给了凌白。
凌白一披上,就觉得全身烧灼般的刺痛,刚想脱下来,却见国师正与方丈讨论佛法,二人聊得兴起,正往后院来。
凌白见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掐了个决,变换形象装作打扫的小僧。
国师打量了他两眼,便把视线移到盯着国师看的小梅身上,反倒是方丈一直盯着他。
炙热的目光中,凌白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千万只蝼蚁爬过,让他浑身难受。
方丈欲言又止:“这是……”
小梅灵机一动,道:“这不是您让十七师兄打扫庭院的吗?”
方丈笑了:“啊,是,瞧老衲这记性……”
国师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问方丈:“寺庙之中,哪里来的女童?”
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前两年收养的。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是男是女并没什么不同……”
国师笑笑道:“大师说得有理。”
方丈引着国师进了自己的禅室,临走前看着站在庭院中的一大一小,露出一个慈
二人走后,凌白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那衣服日日随着主人听佛念经,沾染了佛前香火,虽然能遮盖他身上的妖气,对他却也有害。
因了身上的伤,他在庙里停留了数月之久,直到来年开春才离开。
4
开春后,因为国师的宣扬,寺庙变得热闹起来,香客络绎不绝。
大将军的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将军夫人早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可惜因为一次在战场搜寻重伤的丈夫而落下病根,再不能生育了。
好在二人早有一个儿子。
虽然这并不影响她与将军的恩爱,但是将军夫人还是觉得心里有个遗憾,她一直还想要一个女儿。
夫人在寺庙里第一次见到小梅,就已有收养之意。
却还需要与将军商量商量。
夫人第二次来上香,便对方丈说要收养小梅。
小梅长大了,也不适合再继续住在庙里。方丈略一思考,便同意了。
将军为她取名为傅青竹,希望她能像青竹一样傲雪凌霜,四季常青。
多少人背地里羡慕她的好运气,一介孤女,能被将军府收养,从此过上好日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傅青竹会偷偷拿出一枝梅花细细把玩。那枝梅花好生奇怪,明明没有根,枝上的梅花却不凋谢,并且,那花儿一年四季都开着。
“把这个种下,你的愿望就会实现。”凌白临走时对她说的话尤在耳边。
会是真的吗?
傅青竹不知道,但她还小心将梅花收起。
随着年龄渐长,傅青竹发现开始看不见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了,她开始变得与常人无异。
除了凌白。
凌白只在冬天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来,带着礼物来。有时是西域的水晶樽有时是可以飞的机械鸟,但无论是什么,都会捎带着一枝梅花。
不知哪一日开始,凌白给她的梅花,她都扔掉了。
彼时她已十三四岁,每次参与京中贵女的聚会,那些小姐都明里暗里讽刺她是麻雀变凤凰。
傅青竹渐渐明白,在这些名门望族眼里,她不过就是一只好运的麻雀,她永远跟她们不一样。
她因此痛恨起自己过去的名字,也连带着讨厌起梅花来。
但凌白不知道,依旧在每年给她的礼物里夹带梅花。
终于有一日,傅青竹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当着凌白的面扔掉了那枝梅花,她说:“不要再来找我,不然我就告诉国师,让他杀了你!”
凌白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看着对面的男人做错事般手足无措,傅青竹有些愧疚,但她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她想摆脱过去,而凌白,也是过去的一部分。
凌白捡起那枝梅花,道:“你真以为,不看到这些东西,你的过去就真的不存在了吗?”他摇摇头,消失在大雪里。
看着漫天大雪,傅青竹没忍住,痛哭出声。她想,她再也没有朋友了。
名门望族的小姐看不起她,随身伺候的丫鬟背地里也说她不过是运气好罢了,除了凌白,她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
但这个唯一的朋友,还被她气走了。
5
傅青竹还没从难过中走出来,将军府便传来了噩耗。
傅青竹的哥哥,将军与夫人的亲生儿子,死在了战场上。
彼时战事吃紧,哥哥的骸骨暂时不能送回京城,可怜养父养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却还要忍受儿子的骸骨不能安葬的痛苦。
傅青竹做了一件大事。
她一个人奔赴边疆,扶棺进京。
这一次,傅青竹名声大噪。皇帝亲自接见并封她为县主,也是在那一次,她见到了未来的太子,到底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只一眼,傅青竹便芳心暗许。
只是养父年迈,即使身为女子,她也只能披盔戴甲,接替哥哥上了战场。
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傅青竹却次次能逢凶化吉,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保护她。
渐渐也打出名声来,世人皆知傅家有位战功赫赫女将军。
名门望族对她逐渐敬畏起来,只是略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肯下定娶她为妻,到底这些名门还是在意她抛头露面,与男子一同吃住。
她也不在意,她只想每次凯旋都能看到太子殿下。
傅青竹想,这便够了。几年下来,边境的风沙将她的皮肤和嗓子摧残得不像样,常年拿兵器的手也布满老茧,她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太子,只求每次返京都能看见他,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足够了。
后来,傅青竹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双眼盲了,脸蛋也被划出了一道伤。
到底是女子,最在意脸蛋。傅青竹回到将军府便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门。
她日日哭,哭得嗓子都哑掉,蒙着纱布的双眼流出血泪来。
忽而她感觉眼睛像是碰到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缓解了疼痛,很舒服。
黑暗中似乎有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傅青竹再出来时,眼睛好了,脸上的伤也不见了,甚至变得比以往更加美艳。
民间传闻,那是神明怜惜她为国效力却落得如此下场,降下了福祉。
傅青竹得神明庇佑的传闻愈演愈烈,吸引了不少人上门提亲,奇怪,此刻他们都不在意她抛头露面了。
其中也包括太子。
傅青竹如愿以偿,与太子定了亲。
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尽在眼前,名利地位还有喜欢的人。
傅青竹当然开心,可是午夜梦回,总是想起那夜的叹息声,心下空落落的。
6
傅青竹再见凌白,已是三年后了。
她听闻京中有位琴师,弹得一手好琴。
“可惜眼睛却是瞎的。”
傅青竹心下一动,以往她不开心凌白都会弹琴给她听。
她慕名前去,却不想,真的是凌白。
他变得狼狈,再不复翩翩公子的样子。
他说:“将军,别来无恙。”
看着眼睛上的白布和脸上的伤疤,电光火石间,傅青竹像是明白了什么。
哪有什么神明庇佑,这些年都是他在庇佑她。
傅青竹颤抖着声音问他:“值得吗?”
凌白没有回答,只是笑着问她要不要听他抚琴。
一开始只是为了报恩。凌白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变成了青涩的少女,而倔强的少女,在他没留意的时候,住进了他的心里。
凌白是雪妖,法力低微,除了将傅青竹受到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也不会别的法术。
因而,“我可能活不过三日了。”他对我说。
我问他:“值得吗?”
这次他回答了:“值得。”
傅青竹出嫁那日,雪国京都下了很大的雪。
围观的百姓都说,傅青竹果然是被上天眷顾的人。
雪国传说,在大雪之日出嫁的新嫁娘,会与夫君恩爱一生。也有说法,说她是带福之人,不可被休弃。
总之,凌白最后护了她一次。
我看着银装素裹里火红的花轿,再次唱起凌白教我的歌谣:
“新嫁娘就要出嫁,擦干眼泪,戴着梅花,上轿吧……”
我怔怔得落下泪来。暗自告诫自己不可以动凡心。
爱情对于凡人女子和妖来说,都是穿肠毒药。
斯人已逝,我再未踏足过雪国。
7
故事讲完了。
大约想起太多以前的事,我多喝了二两烧刀子,辛辣的感觉从嘴一直烧到胃里直烧得我心口疼。
听完故事的贺梁变得沉默,只低头盯着火焰。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又快又急。
我打开门一看,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穿着一身白衣,背上背着一把琴,只有怀里一枝红梅开得鲜艳。
我一看那把琴便知她是谁,却还是试探着问:“傅……傅青竹?”
她摇摇头,“还是叫我小梅吧,凌小梅。”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那天,我知道的梁上。”
我笑:“不过是因为你有他的眼睛罢了。”我看着漫天大雪,道,“不进来坐坐吗?”
她摆摆手,将怀里的花枝递给我,她说:“我夫君曾经说过,他有个故人在楚京开花店,这是故人赠他的礼物,如今也算物归原主。”
我好奇:“你没有愿望了吗?”
她笑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我的愿望,我夫君都帮我实现了,”她低下头,“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他一面。”
我也不留她,她唱着那首雪国的歌谣,在大雪里远去。
烧刀的后劲终于上来,我头晕眼花,连路都走不动。
最后是贺梁把我架回我房里的。
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我梦见凌白了,他牵着年轻时候的傅青竹的手,笑着消失在风雪里。
第二日,贺梁敲门的声音把我惊醒,他说我昨日随手种在后院的梅枝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看着一树红梅,在白雪里红得耀眼,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