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已经忘记自己是谁,活了多长时间,又是什么时候死的了。
不知道死了多久,又重新苏醒了过来。
她很有些恍惚的时候,一只黑猫跳上了棺材,蜷成了一团。
它睡醒了之后就开始磨爪子,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得人牙酸,寒冷稍微退去了一些,天音试着撞撞棺盖,黑猫磨爪的动作戛然而止。
“活人?”它饶有兴致地问,随即就摇摇头说:“这种棺材可有三层,你不可能是活人。”
“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天音失落地说:“我应该是被紧紧裹住了,动都不能动,可是我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黑猫睁着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你啊,说不定你是棺材精。”它漫不经心地说。
“不可能,我肯定是人。”她坚定地反驳:“如果我是棺材精的话,就不可能知道你是猫妖,因为猫不会说人话。”
“妖怪之间也像人一样,知道对方是妖怪,很正常呀。”猫妖又蜷成了一团:“好啦,看你这样傻,本玄猫大人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实话。你啊,你是这棺中主人残存的一丝怨气。”
“怨气?可我……”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要如何反驳。
“我正要回去找一张琴的底板给那个人类报恩呢。”它低头嗅了嗅,“你这棺材是楠木,不错,正好。”
那是天音第一次见到附灵师,黑猫告诉她,附灵师如他的名字一般,专把残存的灵附在客人拿来的物件上,这样能保护他们避祸躲灾。
他穿着一身白衣,衣裳上只绣着一只衔芝仙鹤,腰上挂着一个猫眼玉佩。
黑猫一下子跳进了男人的怀里,又蹭了蹭,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尔后微笑转瞬即逝,摸了摸它的头说:“确实很不错。”
天音就这样被带走了,很奇怪的是,她明明是无知无觉的棺木,却对刀凿斧劈有感觉。
“我正在被做成琴。”她这样想。
附灵师站在门边,就这样看着她被人抱在怀中缓缓离开。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天音实在憋不住话,和愣头青打了个招呼,原本以为会把他吓得屁滚尿流,没想到愣头青吓了一跳,又兴高采烈地说:“看来我的琴技已然通神了!”
天音凉凉地笑道:“不是你琴技通神,是我本来就通神。”
其实她只是嘴上说说,从来不干涉愣头青娶妻的事情,可愣头青醉心于琴,无心娶妻,父母不得已,只给了他足够生活的钱以及一个古琴铺子。
愣头青除了日常的生活,便带它到山林深处,聆听着林海松涛,弹一曲高山流水。
愣头青弹过其他曲,但他最擅长的古曲,只有高山流水。
生意做得不太顺利,还能保障生活。
老年的时候,愣头青躲到山林隐居,不慎生了一场重病,而他请来的奴仆不管不顾,眼睁睁看着他撒手人寰,出于贪婪,把天音带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特地选择那买主试弹的时候,弦忽的断开,在他的脖颈之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淅淅沥沥地流淌,污了他的衣裳。
她终于挣脱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摸了摸头发,又摸了摸脸颊,已经有身躯四肢了。
那个人瘫坐在地上,没有力气逃了,天音快走几步,用自己的弦勒死了那人。
愣头青姓黎,她费尽力气之后便陷入了沉睡,等再醒来,附灵师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了。
“我特地奉师父的命为你修补。”他抬头看着她,淡淡地说:“他说你同我家的渊源深厚,让我务必照做。”
她“站”在他面前,点点头说:“你和黎燕然长得还是有些相似的。”
“他是我的祖先。”青年微微张大眼睛,“你怎么……”
天音故意笑了一下说:“他是我夫君啊,不对,你们世世代代琴主,都是我的夫君!”
青年无语,只是手在不断做小动作,一副忐忑的模样。
他是真的信了!天音乐不可支。
古琴古琴,自然是时间越长就越值钱,黎苍岩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只想着修补,没有想过要把她卖出去。
“你师父呢?”她问:“还有那只黑猫,它又在哪里?”
他低下头,揩去了眼泪,红着眼圈说:“师父已经去了,黑猫?我没有看见。”
她叹了口气,到底是故人已去,沧海桑田。
黎苍岩谨记师父的吩咐,将她送到了归来斋,对面的黑衣青年双手接了过去,天音便又在黑暗中待了许多年。
她实在是信息闭塞,不知道黑猫为什么成了归来斋的镇宅主,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抖一抖身子就把一个男孩抖了出来,满脸都是仇恨的男孩走到她面前,她一眼就看出这是谁的子嗣。
“我要带你走。”他冷冷地吐出这四个字。
“你凭什么带我走?”天音挑眉看他:“你的琴技不如你祖先,心思又没你祖父纯净,仅仅凭阿玄一句话,就敢肯定我会跟你离开吗?”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黎桑极慢地吐出这句话,天音被他话里的寒意吓得打了个寒颤。
她看见了,他身后跟着的黎苍岩,那人已经白发苍苍,昔日清澈的双眼已经披上厚厚的尘埃,黎桑随意往身后一指,说:“我爷爷大概就在我后面,我们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他带出来,你不认程筠没关系,你总会认他吧?”
天音无言以对,黎苍岩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俨然是毫无办法。
不知不觉就被带了出去,又不知不觉就静静地躺在另一张梨花木书桌上,黑猫跳了上来,一琴一猫,一时无言。
阿玄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绿光,天音轻声问她,为什么会帮黎桑?
“我在找那个附灵师。”她直截了当地说:“实话同你说了吧,后来我又和附灵师在一块待了许久,两人一起游山玩水,惩奸除恶,好不自在!
感情渐好了,我就从眼睛里炼出一块猫眼玉佩,佩带在身上可挡恶妖!只可惜他走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也不知道给我捎信!哎,黎桑一说他见过那个玉佩,我就……”
“是啊……真假都要去看看才知道。”天音颌首,“我理解,可我觉得你会失望。”
“假冒劣质产品,打就是了!”阿玄满不在乎地说。
好生硬气,就看你打不打得下去了!
天音忍了忍,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这傻猫不算沉稳,一撩就炸,为了自己着想还是别说了。
“你不怕归来斋的老板找你算账吗?”她问。
阿玄摇了摇尾巴,没有说话,但天音看得出来,它也是忐忑的。
一琴一猫再次分别,这一次,天音被黎桑送到了一个女孩手中,女孩是个素净淡雅的年轻女子,一袭白裙,乌发被风吹起,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男孩脸红了,指着它说:“这就是我说的,摆脱那个男人的办法。”
女孩的双眼忽的亮了起来,爱惜地抚摸着它的弦,手轻轻一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还没来得及皱眉,男生就说:“它只认琴主,我琴技不如你,可是我有办法。”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玻璃瓶,倒出一股子异香琥珀色液体,擦匀了双手,再轻轻一拨,这回天音就发出了“铮”一声,回味悠长。
“它就是你说的天音琴。”女孩的语气非常肯定,如痴如醉地抚摸它的琴身,天音微微颤抖起来。
女孩握住黎桑的手,连道了几声谢,又激动地抱住了他,男生的脸忽的红了起来。
电话铃声同时响起,女孩很快收了笑容,接了起来,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焦急而刺耳。
“程筠,对于程宣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我说这么多已经没办法解开你的心结了……可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程筠直接挂了,电话又打了过来,她这回直接挂电话关机。
黎桑片刻无言,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对我的好,我永远都会记得……”程筠望着他说:“可是,我要帮姐姐报仇,黎桑,我只能下辈子再报答你了。”
黎桑张了张嘴,把那句“我只想让你平安”咽了下去,他抿嘴微笑,说:“祝你成功。”
程筠咳了几声,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宛如灿阳,她不该让他承担任何风险的,但姐姐的死已经成了心里的一根刺,她被姐妹两人都痛恨的冷暴力杀死了,直接怀着孩子跳了楼,而那罪魁祸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结婚生子,他凭什么?
她和姐姐有五分像,化了妆以后就成了九分,她利用这九分像,让他慢慢地喜欢上她,再狠狠地伤害他,就亲手让他偿命。
一个少年,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家里的至宝偷出来帮她报仇,他对她的情感如何,自不必多说,程筠姐姐不是好人,他该换一个人喜欢。
按照计划杀了那两个人之后,她跟老师道了歉,老师借了她的手写了一张纸条,又叫她送给一只黑猫。
黑猫圆溜溜的眼睛不停地转,叼着纸条溜走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从容自首,又亲手为自己戴上了镣铐,那两个人死前的表情真是好看极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浮萍一样的程宣会有一个狠心的妹妹。
林司律一直黑着脸,阿玄成了飞机耳,小心翼翼地去蹭他裤脚,他不为所动,甚至收回了脚。
阿玄二话不说跳上了他的膝盖,龇着牙说:“喂!铲屎的,你还要我说什么?我都这样低声下气了,还给我摆架子了?”
“你都活了那么久,还会被一个假货吓到,甚至帮着外人进了存放点,也不知道是谁智商倒退了几十年。”他低头面无表情地戳痛点,阿玄炸了毛,又耷拉下耳朵蹭到他怀里。
“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有人骗我……”阿玄呜呜地说:“他身上有那人的气息,我们不看外表,只认气息……”
“那么浓的尸香没有闻到?”林司律扬了扬眉毛,随意摸了几把,“你不是看不上邪门歪道吗?”
阿玄沉默下来,它想起自己被那人托付给好友之后就孑然一身地前行,也许他已经做好了告别的准备。
附灵师从来都是一个人,他们不仅为物件附灵,更是为了满足委托人心中的愿望,把相聚的时光延长一些,再长一些。
只是,结伴而行,终究也有告别的一天,只希望那个猫眼玉佩能一直陪着他。
可是那个小志,说他好心,却将黎苍岩炼制成附灵傀儡,分明是没想过要把他送回去,他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阿玄。
这附灵术被称为邪术也有道理,制造傀儡用的是桃木,尸香则是用黑猫尸油制成的,黑猫才是关键,它涂抹在双手之上就可以让黎苍岩“代弹”。
小志不得不逃,他已经全交代清楚了,把阿玄关进自己的猫咖是因为他需要有道行的黑猫,炼制更厉害的傀儡,再附着于傀儡之上,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
只可惜,驱祟司不是吃素的,他以前也不知道这个神秘的组织,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抓住了,还把他的小算盘理清了,实在是奇耻大辱。
他把那个猫眼玉佩交了出来,老老实实地说:“我只知道,师父说要找一个姓司的化怨师一起去敦煌。”
镇宅主最主要的职责就是看家,闹了这么一出之后,阿玄需要好好地看家,不能出门半步,经过软磨硬泡之后,林司律答应了它的要求,要去敦煌帮它找人。
青龙一把搂住了林司律,笑道:“你知道化怨师是干嘛的吗?”
林司律回答:“我知道,化怨师是大荒之国的守门人,正好它的入口就在那里。”
白虎看了朱雀一眼,竖了竖大拇指。
朱雀矜持一笑,开车门将小志“请”了进去,又将附灵傀儡里的黎苍岩请了出来,并推到他面前。
白虎撇撇嘴,让人跟着他,不一会儿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