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纯阳,大雪
悠扬的钟声透过漫天雪花,荡遍整座山头。
“然哥,然哥...”
风雪之中隐约传来稚嫩童声。
没膝深的积雪中漏出两个羊角辫,一个小女孩沿着小路漱漱的踩着雪,背上绑着一个灰色的包裹。
小路不远处枯树下,一位少年正在风雪中舞剑。
大雪漫天,几乎将少年身影淹没,仔细看去,却发现多数雪花都被少年剑风所拦,周身三尺之内竟然并无多少积雪。其时岁暮天寒,少年却只穿一件皂蓝道袍,头上隐隐有白气蒸腾。
李修然一舞终了,缓缓收剑回鞘。抬眼一看,赫然发现身旁多了一尊雪人,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那雪人见他注意到了自己,又突然多出了两排牙齿,呵呵傻笑了起来。
少年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伸手拂落女孩身上积雪,说道:“风雪这么大,怎么还往外跑?你的病一日不好便一日不能下山,我看你是想永远住在这个鬼地方了。”
女孩吐了吐舌头,乖乖站着,任由少年摆布,心里却道:这病一日不好,你便要多陪我一日。她突然叫了一声,拍了一下额头,打开自己背上包裹,说道:“然哥,这是娘亲上山给我带的大衣,山上冬天冷,你穿着肯定暖和!”
少年闻言一怔,看着女孩手中那团黑色大衣,随即回过神来,抖开来将它披在女孩身上。
“师父倘若看到我又带着你疯跑,一顿骂又免不了了。”
少年牵起女孩的手往回走,女孩双手早已冻得冰凉,被少年温热的手一把握住,只觉得一股淡淡的热气流遍全身,暖烘烘的十分舒服,或许是热气的缘故,女孩只觉得自己双颊发烫,只得低着头跟在少年后边。
...
桌案上几支蜡烛快要把泪流尽了,窗外风雪依然很大。
“从那以后,扬大侠带着他的夫人重新隐居起来,江湖上便再只剩下他们的传说...”
李修然斜靠在椅子上,仔细擦拭着自己手中长剑。
“然哥,江湖真的有那么大吗,大到能发生这么多有趣的事?”
“当然,江湖可是很大很大的,比——”李修然想不出形容词,这段话也就戛然而止。烛光照在剑上,反射出暗黄色的光,映的李修然双眼也隐隐泛光。乐诗儿并未纠结,她正趴在桌子上,盯着坐在对面的李修然发呆,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蜡烛跳跃的火光,
“你能带诗儿去看看那故事里的江湖吗?”
李修然擦剑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良久,他抬起头看去,乐诗儿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抬起手,像是想触碰什么,手却停留在半空,最后,只是轻轻的把乐诗儿脸上粘的发丝捏去。他微微叹了口气,起身为她披上衣服。
2
斜阳残照,把半座纯阳宫染成橘色。
纯阳广场上,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正在比剑。
那少年身形矫健,剑光闪动,迅捷无比,招招都攻向对方要害之处。那老者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动作不大,方寸之间便将那少年的剑招一一拆解。
少年的剑使得越来越快,老者脸上的愠怒却越来越深,只见他突然反守为攻,金石相交之声消失,只听见数声沉闷的“噗噗”声,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当啷”之声,原来是那少年手中长剑落地。就在这眨眼之间,老者以手中剑拍遍了少年身上一十三处大穴。
“如果你再被别人打掉手中的剑,就不要说是我纯阳宫弟子”
老者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收剑回鞘,缩手在身上酸旧的道袍上抹了两把,拿起腰上挂着的酒葫,喝了几口,转身便要离开。只听身后扑通一声,李修然双眼通红,跪在了地上。
“师父...”
“住口。乐家势力,你我都清楚。那景家老头在朝中势力只怕还要压乐家一头。”老人叹了口气,继续道:“乐景两家联姻,那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岂轮得到你一个穷道士来反对?”
“当年我不让你和那女娃娃走的近,便是怕有这么一天,想不到,想不到...”老人脸上似有苦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这场大婚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只怕乐家也要遭殃,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这几天就不要下山。”
北风呼啸而过,风中隐隐传来老人喑哑的声音: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北风越吹越大,广场上跪着的身影已被隐没在漫天风雪之中。
3
虽然已是深夜,江州城中却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往日本该宵禁的街上此时依然行人熙攘,花灯杂耍一应俱全,仿佛过节一般。
城东遇春酒楼里,说书先生摊下座无虚席,一群人屏息凝气,听那说书人侃侃而谈。
“要说今年这江州城中最隆重的事儿,今日这景家公子娶亲绝对要排第一,且不说这前大将军与乐承制使两家在朝堂之上势力更加壮大......”
景家虽然平日里欺压百姓,但这白饶的热闹百姓也不拒绝。
景府里红烛昏帐,街道上火树银花。
三日后,景夫人穿着便衣,带着几名丫鬟出门散心。
路旁林荫虽是新种,却依然郁郁葱葱。景夫人一排排看去,忽然看到尽处站着一人。
“你们先过去等我,我见一个故人。”
丫鬟们低头退下,远处那人倏忽间便来到景夫人面前。
她微微一笑,欠身道了个万福。
“近来多闻江湖上李大侠消息,前日未见李大侠赶赴婚宴,甚是忧虑,今日方才安心。”
李修然被她抢白一番,本来要说的话堵在心头,愣了一愣,才问道
“他...他待你怎么样?”
“我家相公待我很好,他听说我喜欢梧桐,便教人在这半座江州城中,种满了梧桐树。”
乐诗儿望着路边郁郁葱葱的桐树,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只拿一双杏眼幽幽地盯着李修然。
李修然行走江湖时日虽短,却已经历无数。他也曾在生死关头直视刺来的剑锋而毫不畏惧。不知怎的,今日他却败在乐诗儿幽怨的眼神之下。
他僵硬的扭过眼神,解下自己身上佩剑。
“我这几年行走江湖,身无长物,所珍视的唯有这把长剑,今日便赠与你,算是我给你大婚的贺礼”
说罢不由分说的把长剑塞到乐诗儿手中,转身闪入林中,不见了踪影。
乐诗儿疾走几步,哪里能看见李修然的影子?
她望着手中剑,胸口忽然一酸。
其实她那句话只说了一半,
“但是,他从来不肯与我讲那些江湖故事...”
4
纯阳雪松白了又绿,绿了又白,转眼又是一年岁暮之时。
时年江州大旱,进冬又早,百姓饥寒交迫。景府却仗着权势强买强卖,囤积大量粮食,此时乘机哄抬粮价,一时间百姓饿殍遍野,江州城人人自危。
城东茶庵寺,一早便开粥场布施,此时也独木难支,稀粥已经几乎看不到米粒,即便如此也还是人满为患,甚至连县府的衙役都跑来领粥:虽然他们薄有俸禄,却买不起景家那天价的粮食。
远处忽然马蹄声响,从街角转来一辆囚车,只见一位大汉满身伤痕,被绑在柱上,游街示众。
一位刚领到粥的年轻人愤愤问道:“这景家父子武功当真那么高?这已经是第十三个被打死的大侠了吧”
“这景家父子武功当真这么高?”有人惊叹。
“景家父子武功平平,可他家八位护院可不是好相与的。”
众人转头看去,原来便是遇春酒楼那位说书先生。他仿佛喝茶一般嘬了口汤,长长的出了口气,接着说道
“景家那八位护院,相传是从那穷山恶水的恶人谷逃出来的八人,能从赫赫有名的雪魔手下逃生,这些寻常江湖游侠自然不是对手了。”
众人听到雪魔之名,尽皆倒吸一口凉气。
“那也不能如此无法无天,草芥人命!”那位年轻人又道,“县官老爷治不了他们,怎的不上书朝廷,请皇帝大老爷下旨?”
“县官老爷?”说书人闻言哈哈一笑,接着道:“景家三代皆为将军,数年来积下了泼天的财产,在朝堂之上更是权势滔天。前几年那与景家结为亲家的江州承制使乐景天,便因为上书之事而下了大狱。一个区区县官,又怎会趟这浑水?”
说到这里,说书老人拍了拍身旁的梧桐树,说道:“景家那小..."他本想说小畜生,却又唯恐被景家人听了去,自己落得性命不保,因此改口道:“小公子为了几年前的那场大婚,在这江州城种了半城的梧桐,当时都道这小公子深情,可不到半年,他便又纳又娶,竟也同样的大手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那乐家小姐怎么样了?”老人身后忽然有人问道
“那乐家小姐生性桀骜,被他锁入偏院,也有几年了,此番乐家失势,只怕她处境更加不堪了。”老人说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道:“此事在江州人人皆知,先生莫非从外地来的?”
他扭头看去,却只见一位穿着皂蓝色道袍的道人,正缓缓的往城外走去。
5
那日之后,景家夜间忽然着了大火,待到茶庵寺的和尚赶到时,诺大的景府已经烧的不成样子,只剩下粮仓和一间柴房完好无损。
“后来县官老爷派人寻找搜寻废墟,景家老小尸首俱在,唯独少了那乐家小姐的尸体。”
说书人顿了一顿,一拍惊堂木,继续说道
“这说到乐家小姐,就不得不提几年前开始在江湖声名显赫的大侠“雪道人”李修然,话说这李修然当年以一把“眉间雪”斩尽十二连环坞水窛,后来这把剑却出现在了景家夫人乐诗儿手中...”
长安城外,万花谷中。
李修然与老者并肩而立,望着远处三星望月。
“诗儿的病...”
老者只是捻须而立,叹道:“此女从小染病,幸得经过高人调理,本已无甚大碍。但是这几年她伤心过度,悲入心脉,而且生活环境似乎也大不如前,只怕......”
李修然默然颔首,又抬起头问道:“还有多久?”
“若有人输送真气,便还有月余。”
言尽于此,老者关切的看向李修然,说道:“李大侠,你身上的伤并不比她更轻啊。”
李修然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止住了老者的话头。
屋内传来一声咳嗽,李修然向老者拱了拱手,转身进入屋中。
乐诗儿面如白纸,想要坐起却几次都没能起来。李修然急忙将她扶起,盘腿坐在她身侧,开始渡她真气。
一周天过后,乐诗儿面色红润了一些,倒在了李修然怀里。他急忙想要扶她起来,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得任由乐诗儿依靠在自己怀里。
二人就这样静静的依偎着,乐诗儿忽然抬头,狡黠的看着李修然,说道:
“然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李修然大惊,他怎么也没想到乐诗儿会问这个问题。
“诗妹,我...”
李修然支吾半天说不出来,逗得乐诗儿呵呵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她从李修然怀中慢慢爬起,凝视着他说道:“然哥,我想再去看看纯阳的雪。”
6
两人辗转回到纯阳之时,已是一个月后。
恰逢纯阳大雪。
乐诗儿缓缓从马车上下来,望着这座风雪中的宗门,幽幽的叹了口气。
“真好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一点也没变。”
“然哥,我不想进去了,陪我去你当年练功的地方好吗?”
论剑峰的柏树依然苍翠挺立。
乐诗儿静静立于风雪之中,看李修然舞剑,
十几年前的时光忽然穿透风雪而至。
一剑舞毕,乐诗儿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斜斜的倒了下去,李修然赶过去接住了她。乐诗儿倒在李修然怀里,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她颤巍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李修然的脸颊。此时李修然面色苍白,相比之下乐诗儿脸色反倒有几分红润。
“然哥,再给我讲一个江湖侠客的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小道士,他从小便立志做一个惩奸除恶的大侠,为此他开始勤练武功,他很有天赋,也很努力,那天,他在后山遇到了一个女孩...”
“男孩喜欢上了女孩,可是他不能说,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女孩,女孩值得更好的人。”
“后来那女孩大婚前,给他送了一封书信,他明白那女孩希望他能带走她。可是他已经长大了,他明白这世上许多人情世故,不是凭一把剑就能斩断的...,所以他留在了山上。”
“可是,可是后来,那女孩并没有得到幸福,她家人蒙冤下狱,女孩也被丈夫抛弃,可那男孩却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人真的好傻哦...好傻...”
乐诗儿呓语般嘟囔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李修然抱得更紧了,继续讲道:
“后来,那个傻瓜终于做了一件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他杀入府中,抢出了那个女人”
“可是那个女人要死了啊....”
一滴眼泪从李修然脸颊滑落,滴在了乐诗儿的额头上。李修然俯身下去在乐诗儿的额头轻轻一吻。
“所幸,这个男孩在救她的时候身负重伤,他终于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他的话语随风飘散在纯阳的山头上,风雪弥漫,论剑峰上只剩下两尊雪人紧紧的依偎在这纯阳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