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被一个男人绑架了,这个男人不是别人,而是跟我相恋两年的男友。
从粉色蕾丝被褥上惊醒的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出租屋里,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是出租屋……因为这间不到五十平米的小屋是我曾经和他共同租下的,知道我心仪粉色,第二天他还特意将整个屋子里的家具都换成了粉色,如今分手后,这间温馨的小屋看上去竟那么刺眼。
想必他绑架我的原因也是这个吧,我们分手了,他心有不甘。
瞬间我的脑海里涌现了一万个关于我惹怒他后的凄惨下场。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我随即摇摇头,认为他还不至于像后者一样变态。毕竟我们相爱了两年。
环顾四周,房内并无他人,我起身试图离开,房门却被紧紧反锁,门上贴了一张字条:
“小萍,别想逃走,等我下班回家。”
多么亲切的口吻,就好像我们依旧彼此深爱。
我再次坐回床上,空空如也的胃咕噜咕噜作响,来到冰箱前,上面也贴着一张字条:
”冰箱里有你最爱吃的菠萝虾仁饭,想吃就拿出来热一下。”
我慢吞吞地把饭放进微波炉,并猜想微波炉爆炸的几率有多大。
在物品上贴字条的幼稚行为,是两年前我的做法。
那时候正值桃李年华的我荒废学业,整日无所事事;而大我六岁的他则出资筹划了一家餐厅,生意异常火爆,白日里不着家,回来已是晚上十二点,我便时常给他做些宵夜放在冰箱里,还不忘附上一张便签:
“猜猜今晚我做了什么菜?”
我看着这盘黄灿灿的菠萝虾仁饭,一时下不去嘴,应付肚子随便吃了两口就又躺倒床上去,没有时钟,没有手机,我只能依靠窗外的光亮来判断时间,他把我关在这里就只是为了给我一顿饭吃?我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似乎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味。
等到天色泛起红晕,门口响起一阵开锁声,我猛地把身体整个缩到被褥里,却被他连被带人一把抱起来:“小萍,我好想你。”
我挣扎着跳到地上:“原良,我们已经分手半年了。”
原良的双手像铁丝一样坚硬地禁锢着我:”我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的拼命工作了。”
我冷笑一声:“你之所以说的这么好听,是因为这半年餐厅的业绩蒸蒸日上,已经不需要你再过分操心了吧。”
“……小萍,晚饭吃糖醋鱼好不好?我买了菜回来,”原良抱着我的手先是一紧,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中午的饭不好吃吗?剩了这么多。”
“你别装了好不好!你根本就不爱我,自以为是的深情是要演给谁看啊?”我朝着在灶台面前忙碌的他吼道。
没错,原良根本不爱我,从一开始我们的这段感情就注定苦不堪言,第一次约会就拥抱接吻,而后他也没提出要和我成为恋人,嘴上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喜欢我又为什么不想拥有我?扯淡。
原良的后背一僵,似是有些生气地甩开锅铲,他独自坐了一会儿,索性点开手机叫了外卖。
“放我走吧。”我一面说着,一面仔细地观察房门钥匙的位置。
“别找了,”原良的后背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地说道,“我是不可能再次放弃你的,小萍,不要老是想着离开我好吗?我舍不得你,失去你的这半年,没有一天不是煎熬的。”
“既然舍不得,又为何不早点来寻我?若是你早几个月……”
“那时我们才刚分手,小萍,我以为我们彼此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原良走到门口领了外卖,熟悉的糖醋鱼香味从口袋里溢了出来,我重新躺回床上翻了个身,视而不见。
次日早晨,我缓缓睁开眼睛,房内空无一人,伸手摸了摸下体,还好,原良昨晚没有动我,看来他并不打算先奸后杀。
人一旦失去了可以代替思考的手机,好像就会变得格外呆滞,平日看的那些逃脱类电影里的招数忘得一干二净,除了在床上傻坐到饿晕以外,我想不出任何可以逃避这一切的方法。
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被风压弯的杨树,树下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拼命捡开落在橘子上的枯叶……
对了!
我赶忙把床头柜里的书撕了几页下来,正想在上面画下国际求救标志,却怎样也找不到可以用于写字的东西,于是我又抽了几张白色的卫生纸,一个劲地对着那小贩又摇又喊,小贩似是听到些许声音,将头抬了一抬,然而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踩着盛满水果的脚踏车独自远去。
(二)
我才二十二岁,难不成以后的人生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早知道原良会不计后果地把我留在他身边,当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他坠入爱河的。
我颓废地坐在床上,吃着莫须有的后悔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思考,思考该如何让他放开我。
其实我根本就不值得原良如此看重,出生于高知家庭的我,因为不上进学业,父母算是对我彻底凉透了心,将重望全都寄予我的妹妹身上,每月寥寥无几的生活费使我像只寄生虫一样依赖着原良苟活,对于他如今的执着,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焦急地来回踱步,突然间看到门口的鞋架上放着一双彩色的帆布鞋,回忆刹那间如潮水般袭来。
这双鞋子本身的底色为白,后来为了送给我,原良亲手用油画涂成了彩虹。圣诞节的那晚,我们相约晚上十点在家吃饭,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会带给我礼物,然而时针一分一秒地转动,直到四个小时以后才等来他的一句:“今天餐厅生意很好,人手不够……不用等我了,今天应该会很晚,我就先在外面住下了。”
挂断电话的我心急如焚,不是担心他是否有好生吃饭,而是怀疑他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诚,在他回来以后,两个人也顺其自然地吵了一架,他留下鞋子摔门而去,而我还在嘀咕着他为什么不愿多花一点时间回家住。
一个男人情愿放下等待自己的爱人独自住旅馆?凡是懂点道理的小孩子都不会信,原良却说:“难道你就不愿意再多给我一点信任吗?”
对于成日窝在我们的小家里不出的我来说,原良就是我生活的重要全部;而对于几乎不着家的原良来说,我只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他当然可以轻飘飘地把这句话说出口了。他总是站在理性的角度思考,这也是迫使我们分开的绝大部分原因。
没等我捧着鞋子看太久,原良提着一大袋零食打开了门,他把零食一一放好,转身就是一个熊抱:“小萍,我好想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我答非所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对你好,”元梁切菜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地说,“小萍,我想弥补你。”
餐桌上,我看着原良殷勤地给我夹菜,窗外的云隐隐约约地洒下一束光照到他的脸上,原良的脸就这样在微风中忽明忽暗,我喉咙中的炮弹硬生生被他喂来的一块肉堵住,我该说什么呢?污秽不堪的字眼下全是我们相爱过的回忆。
“小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场景吗?”原良又往我嘴里塞了一块肉,说,“你现在消瘦得不像个人样。”
记忆犹新。那也是我和原良的第一次相见。价格不菲的海鲜餐厅,高档又气派的设施布置,向来还没有男人舍得带我去这种地方消费。我不得不承认,原良是个舍得为女人花钱的男人,至少大多时候如此。
爱情总在圆满的时候美好,何况我本身又不是一个相信圆满的人。荷尔蒙伪装的暧昧,是不足以计较的,就像那晚原良酒后向我发出留宿邀请,也不足挂齿。
所以一旦我们的爱情有了破灭的迹象,这些统统成为了我的一把长剑,只不过锋利的刀刃,是向着我自己的。
“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喜欢而和我在一起的,如果你真的爱我,又怎么舍得给我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分手的那天我同他斤斤计较起来,原良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的真心,不是我不明白,而是他给的不够完整。虽然分手是我提出来的,但我还是哭到了早上八点。
(三)
距离原良把我圈养起来的那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通过一些事情来帮我回忆属于我们的曾经,他的确不再像以前那样早出晚归,而是一副似乎要将二十四小时都用尽在我身上一般的热情。
尽管我的内心仍在抗拒个不停,但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逐渐习以为常了,甚至不需他主动提起,我便能清晰地将依附在物品上的记忆一一辨认,最后膨胀地不只是那颗不安分的心脏,还有我肚子上的肥肉。
短短一个月,我便被喂胖了二十斤,澄澈如水的镜子倒映出来的人令我感到害怕,肥嘟嘟的脸庞透露着陌生,转念一想,这样也挺好,就算元梁的口味再奇葩,应该也不至于对这样的我下手。
待原良又一次回到家后,我佯装激动地上前迎接他,提过他手里的蔬菜,懊恼地埋怨道:“怎么没有五花肉?我要吃肉!”
原良喜出望外地抱住我,下一秒就要将我举起来,使了使力,却发现我的脚像胶布一样黏在地上,“哎?小萍长肉肉了啊,“他捏捏我的脸,“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更有肉感了。”
“不光是脸颊而已哦,肚子也是。”我掀起衣服,露出圆滚滚的肚皮,Q弹光滑的游泳圈一抖一抖的,我不禁一阵恶寒,抬头一看,原良的嘴角笑得更荡漾了。
“最近给你做的菜都偏油腻,今天吃清淡一点。”原良拍拍我的头,我在一旁自告奋勇地帮他洗菜,橘黄色的暖灯照红了我们的发丝,电视里正轮放着近几日的新闻,远处床头柜上几个矮小的公仔窃笑着看着我们。
这一刻,我们像极了韩剧中的男女主角,倘若电视里没有报道花季少女的失踪案件,我会坚定不移地相信时光已经倒流回了两年前。
我和原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呆滞地望着新闻里的图片,上面三张可人儿的脸庞中,有一张再熟悉不过,心脏忐忑不安地跳动,“你报警了?”
此话一出,我简直想敲碎自己的脑袋。我是他绑来的,他怎么会傻到让警察来抓他自己?既然不是原良的话……还能是谁?
原良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是你家人吧。”
怎么可能?他们巴不得我消失,好给我那妹妹腾位置,继承家里的生意。
“事到如今,我真的得走了。”我死死盯着正在大理石地砖上交合的两只苍蝇,一只雄性抱住一只雌性,在生殖器插入之后,那只雄性一动不动,倒在原地,雌性则扇扇翅膀,悠悠飞走。
“放心,他们找不到这里的。”原良笃定的语气没能使我松懈,相爱两年,我再清楚不过他这个人了,本性若能因为爱情改变,世上也就没有犯罪这一说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原良急促的呼吸声传来耳畔,他显然心事重重,我们同床共枕一月以来也从未见得他如此,我全无睡意,只得在一片漆黑中干瞪着眼睛。
“你对每个曾经爱过的人都是如此吗?”静谧的夜晚突然被划破。
“……什么?”原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先是做一些伤尽人的事,把恋人的耐性都磨光了,仍由她离去,时光舔舐了她的伤口,再自顾自地把人绑回来?”我平静地说道,平静到仿佛口中的这个“恋人”根本不是我。
“小萍,这一个月说短不短,我以为你能对我有所改观,我做了那么多努力……”
“又是你以为,又是你以为,你难道忘了从前我们都是怎么争吵的吗?你每次都是站在你的角度,陈述着你自认为的观点,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情绪,”我一字一句地打断他,尽量掩盖话里的哭腔,“每逢争执,你从来都是推托的三个字‘我以为’,你哪怕有一次从自己身上反省原因,我们都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我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原良,这一个月说长也不长,你以为能改变什么?你连自己都改变不了。”
原良静静地转过身体,硬朗的后背诉说着他的沉默,长夜漫漫,我二人再无言。
(四)
翌日,原良直到出门前也没有一分让我走的意思,我实在搞不懂,事到如今他都还能镇定自若地出门上班,是餐厅当真太忙,还是他不想面对我而已。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伴随着猛烈的敲打声砰砰作响,奇怪,原良明明前脚刚走。透过门上的猫眼一看,是警察。
我站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感到手心在发汗,脱掉拖鞋拿在手上,蹑手蹑脚地靠近灯源,轻轻地按下了开关,,屏住呼吸,对门外人的着急熟视无睹。
原良不是说警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吗?我贴着墙壁,门外逐渐没了声响,刚要松一口气,又想到他们该不是要破门而入?我猛然窜到一米高的衣柜里,弯着腰蹲坐着关好了衣柜门,房间里安静地连掉根头发丝都能听见。
不知待了多久,只觉得衣柜里的空气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渐渐失去了知觉,直到原良把我从衣柜里唤醒。
“小萍?小萍!你怎么了?怎么藏在这里?我刚刚找了你好久……”
我忽略掉原良的紧张,看着窗外天边泛着蓝紫色的一朵黑云,自由新鲜的氧气源源不断地汇入我的呼吸。原来已经深夜了,我甚至尝出了一丝海风。
“没事,”我勉强一笑,“不过是想吓一吓你罢了,同你捉迷藏。”
原良生气地警告我下不为例,我却还在思量是否该把这件事告诉他。应该告诉他的,反正迟早会穿帮。
就在我打算告诉他真相的第二天,不速之客却在原良出门时拦截了他,警察出示着证件,看到我以后下意识地就要拷住原良,我故作镇定地挡在原良前面,我听见自己说:
“对不起,男女私奔这件事实在难以向家人启齿,我并非是失踪,更不是被谁绑架,只是深爱一个男人而要跟他私定一生的女人而已。”
警察们相视一笑,就在我以为这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却依旧表示要我和原良同他们走一趟,我终于慌张起来,手足无措地想要再说些什么,原良却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到他眼神里的坚定,回握住他的手,在周围邻居们的注目下,安然自若地坐上了警车。
审讯室里只有原良一人,无论我如何哀求,外面的警察依然不为所动,他示意让我安静地听完里面的对话,然而我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因为就在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父母和妹妹。
我正想大闹一通,我父母和妹妹却已悄然站在我的面前,父亲一脸鄙夷地望着正在接受审问的原良,说:“这不是两年前你在网上认识的那个臭小子么?”
“姐姐,你怎么又跟他搞到一起去了?幸好他把你从家里带走的时候被我看到了,不然……”
“不然?不然你们怎么会一个月以后才想起我?”我愤怒地截断了妹妹那荒唐的话,“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操心起我的事了?”
母亲干咳一声:“小萍,不要太不懂事了,你都到宜婚之年了,你又是长姐,且不说让你多帮着家里一点,也该给你找个好人家了,省得你天天和这些不正经的坏小子混在一起。”
看到血亲惺惺作态的样子,我越发意识到原良对我的重要性,曾经我的人生差一点就永远坠入了黑暗,还好上帝怜悯我,关掉窗户之前给我留了一条细小的裂缝,这才让这道名为原良的光照亮了我的生命。
我打算不再理会父母和妹妹的话,等到原良审问结束,我就让他彻底带我远走高飞,他开餐厅这些年想必也赚足了不少,反正他也足够爱我,不然也不会绑了我一个月,他一定会成全我的。
审讯室外的警察示意我们不要在此处喧哗,待到父母和妹妹都安静下来,我听见原良清楚的回答:“才租三个房子而已,花不了多少钱。”
这一刻,我窗户里的光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