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老寒腿
文/画桥
简介:我作为皇上的小棉袄、大臣的眼中钉,一直恪守本分、默默背锅。我本来以为,我和皇上是最亲近的人,是可以相互取暖的人,可在皇上和林左丞的博弈中,我莫名其妙成了一颗被丢弃的棋子。
1.纳妃
今日金殿之上热闹非凡,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我缩在后头,把头顶的官帽又往下压了压。
“皇上登基三载,后宫无人,为请皇嗣绵延,请皇上早日纳妃!”
“纳妃不如大选,甄选五品官以下的贤淑女子为皇上充盈后宫才是良策。”
两派人各有附和,沸沸扬扬。高坐上首的那个人丰神俊逸,眉眼下压,底下的大臣们似乎都以为他在闭目斟酌。可只有我知道,皇上这是快睡过去了。
我偷偷伸手,捶了捶酸痛的老腰,再一次庆幸自己只是个六品小官,身为女子又身形苗条,站在大殿的角落里,没人注意到。
大殿上的争论已经到达一个高峰,最终以左丞林大人的一句“是纳妃还是大选,请皇上定夺”一锤定音。
我抬头眼见着皇上在林大人说出这句话后,身形微微地晃了晃,才缓缓睁眼。
估计他是被吓醒了。
大臣们慷慨激昂,给了皇上两个选项。我在心里喟叹,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皇上根本就不想后宫有人吗?
皇上这会儿总算是清醒了,准备总结陈词:“诸位爱卿都说得有理,只是这纳妃和大选么……户部计量主事何在?”
我长叹一口气,该来的还是得来。
我出列,躬身回禀:“臣在。”
“据户部计量,若是大选,预算可充足?”
我抬头看了一眼皇上,只见他眉梢微挑,目光越过满殿大臣朝我看来,我心下了然。
“回皇上,若举办大选,总要花费十几万两,今年的税收未齐,眼下国库无力承担。”
“若是直接纳妃,花费会小一些……”皇上这句话一出,以林大人为首的几个高官就满怀希冀地抬头——若是直接纳妃,肯定是从得力的臣子家中选拔。
皇上话音一转,又道:“只不过后宫宫宇荒废已久,若是妃嫔进宫,得大修宫宇……万爱卿,修宫宇的钱户部可有?”
万爱卿,就是我本人,又“十分为难”地答道:“今年拨给工部的预算的确还剩一些,不过若是修了后宫,西凉河大堤那边可能会捉襟见肘,只怕……”
“哼!”皇上闻言,一拍扶手龙头,面目冷峻地呵斥我,“这也没钱,那也没钱,我要你何用!”
我顺从地跪下,动作行云流水,这一套剧情已经演练过无数遍,我的腿也已经跪出老寒腿了。
“微臣无用,请皇上恕罪!”
皇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味悠长,里面包含了“诸位爱卿你们看不是朕不想充盈后宫实在是朕没钱啊”“不然你们给朕捐赠一点”等等意味。
“罢了罢了,今日就议到这儿,退朝。”
皇上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撇下我一个人跪在大殿上,承受大臣们责备的目光。
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直到听见所有大臣都退出金殿了,才敢缓缓起身。
只是地上冰冷坚硬,我的膝盖已经麻木,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我估摸着是皇上的小内侍来请我了,于是开口:“还请公公扶我一下。”
那个人抱了我的腰身,手臂极有力量。我低头瞥见他手上的白玉扳指,心中大骇,愣在原地,甚至都不敢呼吸。
皇上略带戏谑的声音响在我的头顶:“怎么?不敢动了?刚才吩咐朕不是还挺自然的吗?”
我不敢直起身来,转身重新跪下,却被他一把拎住后衣领,着实像一只被命运掌控了喉咙的小鸡仔。
“罢了,不必再跪了,可怜见的,朕看你的腿都不利索了,今日就找个太医好好为你瞧瞧。”
“谢皇上隆恩。”
“真谢?”皇上松开了我的衣领,待我站直了,再低下头来凑到我耳边,像逗猫一样,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的神色,低声道,“朕只希望你不要在心里骂朕就好。”
我战战兢兢地偏头,正好和他一汪湖水般的眸子对上,猛地涨红了脸,速速移开视线。
“户部被你瞒下来的预算已有多少?”
“白银八千万两。”
“很好,继续瞒着,拨一千万两加到去南方赈灾的银两中去,注意把账抹平了。今日还是由你伴驾,朕在御书房等你。”
“是。”
2.背锅
也许每朝每代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臣子,俗称大臣的眼中钉、皇帝的小棉袄、里外不是人的背锅位。
在下,崇峥元年的科举探花,曾经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巾帼英雄,于户部计量司任职的区区。
我和皇上的这场双簧,算来也唱了三年了。每当遇上事,我都是听从皇上的意思,户部的预算,放在后世,那叫薛定谔的预算,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这就是我,一个莫得感情的工具人。
今日,我又在御书房和皇上商量着做假账,一抬头已是黄昏了。
上午太医为我看了腿,又开了一副药,皇上让小厨房给我熬了药,留我在他的榻上睡了个午觉,自己却是一直都没休息。
我转了转脖子,已经感觉十分疲惫,他肯定更加疲惫,我一边整理账册一边朝他偷望,只见他又拿出了他的银针——
“呃……”我出声制止。
皇上侧头朝我看来,眼神不是寻常看臣子的淡然,而是眼尾微微上扬,带着撩拨人的兴趣。
他生得好看,平日里七情六欲不上脸,然而只要带了些情绪在脸上,整个人就生动鲜活起来。而这样的时刻,通常发生在他发现假账不好做的时候,被大臣的无理要求气到和我商量对策的时候,以及现在这样空气莫名其妙变得有些热的时候。
这是我跟在他身边三年得出的结论,也是我宁愿扛下这个背锅位的理由之一。
试问跟着这样一个好看的主子,他大部分不为人知的一面都展露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开心呢?
答案是肯定的。
外间内侍突然进来禀告:“皇上,左丞林大人和几位大人跪在朝阳门外了,他们请求皇上纳妃。林大人愿意送女入宫,自请出资修建宫宇,他还说若是皇上不肯接受,只要宫室干净即可,林家姑娘不追求奢华……”
内侍的话多一句,皇上的脸色就沉下一分。
当初先帝突然去世未立储君,皇上在众皇子之中脱颖而出,是因为有林左丞在背后支持。所以在天下人的心中,林左丞是皇上的伯乐,地位超然。皇上如今登基才三年,还真拿林左丞没有办法。
我缩起来,努力当个隐形人。奈何内侍退下后,这里就我一个人,我不想被皇上注意到都是不可能的。
“他们这分明是在逼朕,爱卿可有良策?”
我看得分明,这不仅是朝中高官眼见皇上后宫无人,想抢占先机分一杯羹,更是支持大选的底层文官集团和支持纳妃的重臣之间的博弈。
我当然是少说话为妙,当即把皮球给踢回去:“皇上自有圣心裁决,微臣不敢多嘴。”
“往朕的后宫塞人一事,大大小小已经争执了一年有余,朝中官员几乎都上了折子劝谏,朕记得你就没有,这是为何?”
为何?我噎住了。
总不能说,不高兴、不想吧?
皇上站起来,背着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他透过镂空的窗栏往外看,火红的夕阳洒在他白皙无瑕的鼻子上,映得坚毅的下颌线更加明暗分明。
我呆了一瞬,找了个理由勉强应答:“微臣事事以皇上的意志为先,皇上不愿意后宫有人,微臣自然不敢上书劝谏。”
闻言,皇上悠长地叹了口气道:“朕并非不愿后宫有人,而是不愿后宫的妃子成为前朝争斗的缩影。有喜欢的人就有软肋,朕不愿意因为顾惜后宫妃子而影响前朝。”
皇上跟我解释了这么多,着实不大合我的身份,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露出一口白牙,朝我一笑:“万爱卿,你都已经替朕背过那么多次锅了,再来一回如何?”
“啊?”
皇上摸着下巴思量:“朕就不明白了,你作为本朝最年轻的女进士,时常伴驾,怎么这民间就没有你我的话本子流传呢?”
我在他的注视下组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语言,才勉强道:“大抵是平日里我被您问罪太多,并……并不般配?”
此话一出,皇上的脸上就变成了“朕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你还真回答”的看傻子般的表情。
“罢了罢了。”皇上挥挥手道,“这回朕就不拉着你做戏了,你一向胆子小,还记得三年前你和林左丞之子林禄的状元探花之争,人家才宣战,你就投降了。这回若是要你直面他父亲的压力,岂不是要了你的命?”
3.前尘
说到三年前那件事,我可实在是委屈,好不容易让百姓逐渐忘了我这个笑话,皇上这会儿又来揭我的短。
三年前,是新帝继位的第一次科举考试。当今圣上为显仁德,准许了本朝议论许久的准许女子上考场科考的制度。
彼时,全天下的女学子都憋着一口气,誓要证明咱们女子不比男人差。正好,区区不才在下我,以女学子中第一名的骄人成绩,入选了殿试前三甲。
当日在殿上,除了我是毫无根基的平民子弟,其他两个人都是高官之子,其中一个人还是当朝左丞林大人之子林禄。
殿上比试完毕,群臣认为我当为状元,但皇上当时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些许,御笔朱批了林禄为状元,我为探花。
他道:“万夏菲容貌昳丽,有才有貌,当取探花郎。林禄政见不俗,朕钦点为状元,赐翰林院观政职位。”
此言传出,外头流言纷纷,然而反响最强烈的还是林禄本人。
这位仁兄不仅认为他的状元之位是我让给他的而感到耻辱,还认为皇上夸我“有才有貌”而非夸他,觉得自己在容貌上也输给了我。
琼林宴上,他当众对我发起挑战,道诗词策论随便来。只要我有一样赢过他,他就挂冠离去。
但是,我扫了一眼上首淡定品酒的皇上,主动认输了。
开玩笑!皇上给林家施恩的用意,旁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况且我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平民子弟,要是真让林禄挂冠离去,以林家在官场上的地位,我还不死得很难看?
我认输的消息传到外面,招来的是一众“恨铁不成钢”的嘘声。原本以我为荣的女学子们纷纷转变态度,以我为耻。加之这三年来我与皇上的双簧唱着,给外界留下“什么事都办不好”的印象,于是我从巾帼英雄变成了运气好的草包狗熊。
而我们运筹帷幄的皇上,既在登基之初嘉奖了有从龙之功的林家,又及时招揽了被众人针对而无处容身的我,这一石二鸟之计实在是英明伟大。
说实话,一开始我的确是有些抗拒的,但随着第一个月的俸禄发下来,我就原谅了皇上大半。
他有贴身保护安全的四十八鱼龙卫,皆是武功高强的死士。死士嘛,俸禄都高得吓人,而皇上就把我编入了鱼龙卫的第四十九人,让我也领与鱼龙卫一样的俸禄。
消除我最后一点抵抗心理的,是在我入官场一年之后。
他把我调到了户部,因为要时刻掌握国库的清楚动向,他时常安排我伴驾,我才知道皇上是个铁人。
他经常是批了一夜的折子,洗把脸就去上早朝了。我有时鼓起勇气劝他去休息,他摇头道:“朕是由不受宠的皇子登基上位的,亲信甚少,许多事只能亲力亲为,若是盲目交给大臣,有害于百姓便是罪过了。”
我听了这话,有些感动。
那是一个下午,我吃了午饭,越发昏昏欲睡,在御书房翻看账本的时候撑不住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睁眼时,见着了皇上书桌底下的光景。
他正从袖口抽出一根银针,扎入自己的指尖,以此提神。
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了当初寒窗苦读的自己。那时我父母早亡,地也被宗族霸占,我咬着牙含着泪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像极了面前的皇上。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皇上,他不是神。
我眼眶湿湿的,假装半睡半醒地转了脑袋,背过身去,泪水洇湿了账册本子,被发现后还装是口水,怕他被发现了会不开心。
但皇上还是皇上,极为聪明,在第二天上朝的路上,他毫不避讳我,又用银针扎了两下熬了一夜的自己。
“你看到也没关系,只要不说出去就行,朕不介意。”他主动开口道,“你也别害怕,你是朕最亲近的人,朕不会问罪你的。”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的身份归类。
最亲近的人呢。我的嘴角忍不住勾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觉得连晨风都变得温柔了起来。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真切地把他当成自己人,我们不仅是君臣,还是一起搀扶着前进的战友。
大选还是纳妃的抉择还是没有结论,几位大臣跪了两天,皇上不露面,招致更多大臣聚集跪求,皇上已经扛不住压力了。
皇上翻了翻堆在案头的折子,皱眉道:“朕如今担心的倒不是后宫的事情,而是……林家的手似乎伸得太长了些。”
的确,林家倚仗自己的从龙之功,遍地开花,连国库的银子也要插一手。若不是我替皇上藏着,国库真的就十分空虚了。
如今竟然还召集群臣相逼皇上,要把女儿送入后宫。
林左丞贪恋权势之心已极为明显,皇上并非不动,只是在忍而已。
我一直留在宫内伴驾,眼看风雨欲来,我支支吾吾地提了一句:“不如……就按皇上说的办吧。”
皇上放下折子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蕴藏着不知何起的欣喜。
“这倒不必,你替朕拟旨,道半年内朕会册封皇后。”
我瞪大眼睛:“真……真的?”
皇上点了点头。
我心中空落落的,虽然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上前研墨,破天荒地多了一句嘴:“皇上可是有了中意的人选?半年……时间很紧呢。”
我的语气恹恹的,甚至有一丝丝醋意。
忽有一双大手覆上我的手,我研墨的手一顿,看向他。
皇上抓住我的手,笑得眉眼弯弯:“这就要看万爱卿配不配合了。”
4.棋子
半年内立后的旨意一出,各种猜想都有。其中皇上屈服于林家准备立林家的女儿为后占七分,杂七杂八的人选占两分,我入了皇上的眼占一分。
是的,吃瓜群众终于把经常伴驾的我想起来了。
一年一度的秋猎到来,趁着这个亲近圣泽的好机会,各家随侍的官员都一反常态,不带儿子出来打猎,而是把女儿精心打扮带了出来。一路上莺莺燕燕,一会儿是这家的小姐要打水,一会儿是那家的小姐要扑蝶,好不热闹。
当然了,这些举动的最终路线都是朝着御驾而来。
皇上在马车里,被一阵娇笑声惊醒,皱了皱眉。
我伸出头吩咐一个鱼龙卫:“你们远点守着,不要让人靠近,扰了皇上休息。”
我回头,看见皇上的眼睛还未睁开,分明是一副困极的模样。车里空间不大,皇上无法躺下,我低头从下面抽出一个抱枕,想让他睡得好一点。
我递过去的时候,他好像额头上长了第三只眼睛一样,突然拉住我的手,把我抱在怀里,含混不清地嘟囔:“让朕靠一会儿。”
秋风掀起车帘的一角,才稍稍降下我脸上的热度。
到了猎宫,皇上把众臣家眷都分配到远远的住处,只单把我一个人留在他的寝殿旁边,这下众人的危机感才真正到来了。
及至后面几日的秋猎中,皇上带我共乘一次,拉我的手两次,把他亲手打的猎物赐给我五次,与我亲密交谈无数次,我成功收获了大臣们的冷眼数枚以及臣女们嫉妒愤恨的情绪一箩筐。
其中以林左丞父女俩的敌意分外明显。
秋猎期间,八卦流言四起,在皇上的立后意图中,我和林家女儿的比重换个了位。我的可能性占了七分,成为炙手可热的人选。
秋猎回宫,第一日朝会,林左丞突然对我发难。
他的门生上谏,朝中大半人符合,道我“在其位不司其职”“管账管不好,干啥啥不行”,是朝廷发展的“重大阻碍”,要把我的官职废了。
金殿之上,我与皇上对视一眼,套已经下好,且准备充足,该收网了。
要我说这林左丞也真是虎,眼见着我入了皇上的眼,可真是急眼了。居然没有顾及自己长年插手户部的账目,只要我和皇上一唱一和说下去,请人来户部查账,林左丞挪用国库银子这一项罪名肯定是少不了的。
我上前一步,正准备按照约定的说辞出声,皇上居然少见地声音洪亮了起来。
“万主事的能力的确不足以担起计量司的重任,不过她能力不行,态度尚可,罢官就不必了,贬为八品小吏,管管贡品即可。”
电光石火之间,我对上金殿上首他的眼,连行礼都忘了。
我愣怔地睁大眼,皇上警告地看向我:“怎么?你想抗旨?”
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扫过林左丞回头看向我的得意眼神,背后冷汗涔涔,如行尸走肉般跪下谢恩。
这一回,我的膝盖不再冰冷,头磕在地上也没了什么感觉。
我倒不是为自己被贬官感到心痛,而是担忧皇上。怎么会这样?没有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是因为局提前被破了?有人走漏了消息?
难道皇上真的要娶林家女儿为皇后吗?他还要在林家的掣肘下辛苦多久?
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