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光升起,街道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吱呀。”醉梦楼的大门被打开了。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迈进,端着酒壶的小二忙碌地穿梭在桌子之间。
我站在二楼的拐角处,眯着眼睛,满意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大清早的在这堵什么路。”慵懒的嗓音带着隐隐的不悦飘进耳畔。
一回头,就看见墨昱那张写满“我有起床气,生人勿近”的长脸。
我撇了撇嘴,识相地让道。
店小二放下手里的梨花酿,抬头看着我们俩,热情地打招呼,“大掌柜早,二掌柜早。”
墨昱冷漠点头,我回以微笑。
是的,墨昱是醉梦楼的大掌柜。而我是这里的二掌柜,白辞。
城里的人大都淳朴温厚,热心善良,把醉梦楼开在这里,实是明智之举。细细数来,我和他来到人间,已有两个月。
我和墨昱并不是人,而是人们所畏惧的勾魂无常。
千年时光里,我们是最默契的搭档。
在我们做无常的时候,他的黑发黑色的长袍,时常掠过我的白发白色的衣角,我们带走又送去一个个魂魄,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那日冥王传我和墨昱到大殿,说是我们任无常一职的期限已满,即日起,将会有新的无常来接替位置。
也就是说,我和墨昱,在被任与下一职位前,将会有好长一段时间用来游手好闲。
于是,昔日那“锁魂的恶神”摇身一变,在人间合伙开了家酒楼。
开张一个月之后,醉梦楼声名远扬;这得益于覆云楼的两种酒——这第一是梨花酿,覆云楼的招牌酒,纯净透明,醇馥幽郁,一壶卖二十文钱。这第二是醉梦酒,为濯尘亲手所酿,一壶要二十两纹银。
听说这酿酒的手艺,是他跟孟婆学的——人饮醉梦酒,仿若大梦一场,能忘记挚爱之人,期效是十年。
墨昱卖酒有他的规矩:不售无金者,不售无德者,不售尚未心死者。来买醉梦酒的人,都需交一两定金,得一杯入梦散,待我和墨昱探看他的记忆,再做卖酒的决定。
人间的日子,因为有了墨昱这种生意而显得格外有趣,酒楼的进账也显得格外可观。因此我非常狗腿地赞扬大老板,夸他人俊酒好会赚钱。
墨昱冷哼一身,轻蔑地说到,“有点出息。”
被他讥讽了上千年,我倒也习惯了,只管笑嘻嘻地把算盘打得哗啦啦响——赚钱可是最有出息的事了!
2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醉梦楼的客人比昨日少了许多。
我百般无聊地趴在柜台前,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醉梦酒,”一锭银子随话音落下,“这是定金。”来者是一个红衣姑娘,并不像寻常凝城女子那样温婉,反而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气。我认得她腰间刀上的图腾是洛府的标志。我双眼放光地收下定金,扯开嗓子喊,“墨昱——”
三枚铜钱携着怒气从楼梯拐角处袭来。我习以为常,往下一蹲,三枚铜钱就从头顶唰地掠过,带起一阵风。
“在我午睡的时候不要吵醒我,你要我说几次!”
“做生意嘛,你忍一忍。”
听到生意两个字,墨昱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随后转向那位红衣女子。“知道我醉梦楼的规矩么?”她微微颔首。“那跟我来吧。”墨昱领着她上了二楼。我也屁颠屁颠跟在他们后面。
桌上摆着的瓷杯里,盛着入梦散。
饮下入梦散的红衣姑娘沉沉睡去,斜靠在床边。
我和墨昱施了法术,眼前渐渐展现梦境。
那是一片火海。
——“都杀干净了?”
“没有。还有一个人,秦府的小姐,那个叫秦烟的小丫头。”
“找!秦府的人,一个都不能留。”恶狠狠的声音透着寒意。
屋内一片狼藉,满地的尸首,满处的火光。我缩在花瓶的后面,听着那些对话,一声都不敢出。
秦府不明不白地被灭满门,一百余人在这一夜之间化为冤魂。滴着血的刀锋从我面前掠过,却没有发现我。我心惊胆颤,苍白的月光透过冷风,阴森森地洒到我面前。
良久,秦府陷入一片死寂——再也没有哀嚎,或是血液喷薄而出的声音。
看着满地的尸体,恐惧和哀痛如同藤蔓紧缠。
有一双黑靴在我面前站定。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对我说,孩子,起来吧,我带你走。我怯怯地抬起头,面前的男人面容慈祥,身后跟着一个白衣的小少年。少年轻轻扶起瑟瑟发抖的我,抬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眼前的人穿着月白的袍子,清秀俊逸的眉眼,如玉温润。我从未见过把素白穿的这般好看的人。
“别怕,我与你爹是故交。收到他的信函,我带着徒弟快马加鞭地赶来,没想到还是……”那男人的眸色里皆是晦暗和沉痛。
那一年,我十三岁。我爹娘和满府的人,都惨死仇人的刀下。带我离开秦府的人叫风南烬,是我爹的旧友,从那天起,他成了我的师父。他身边的那个白衣小少年叫洛明渊,是洛府的少爷,也是我的师兄。师父说,要让我成为凝城最好的刀客,让我秦府的仇家血债血偿。我曾愤愤地问,“师父,杀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师父却摇摇头,道,“烟儿,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你有了血仇的本事,我再告诉你答案。以后,你就跟着明渊住在洛府;那批人就算本事再大,也万不敢进犯洛家。”
洛家是凝城的首富,权势极大,富贾一方;面上卖的是丝绸,背地里却做的是杀手生意,名贯黑白两道。师父行踪不定,只是隔三差五来府上指点我们。师兄处处照顾我,而师父每每来府上,都给我带些点心和小玩意;没了爹娘,宠着我的师父和师兄就是我最亲的亲人。
师父说,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都被爹娘疼得紧,我爹既然把女儿交付给他,他定当视我为己出。
我在洛府安安稳稳地生活了八年,和别人家姑娘一样不愁吃穿和罗裙,有人爱护和照料。只是那埋在心里的血仇,不敢忘也不能忘。
——我师兄使的是剑,剑法精妙,府中无人能匹敌;只是洛老爷早早过世,他身为洛府的主子,每天为管理洛府明暗两道的生意就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不必接那些见血的活。而我用的则是一把柳叶刀。师父说,剑是礼器,剑客正直仁义;而刀是凶器,为百兵之胆,刀客勇猛无畏。
这些年,我受洛府之恩,自然也为洛府效力。江湖渐有传言,说洛府有个红衣女刀客,她那把柳叶刀一旦出鞘,刀风凌厉,寒气逼人,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刀刃破风之声,仿若惊雷阵阵。
我知道,复仇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师父却始终不肯告诉我,灭我满门的仇人是谁。
3
夜色渐浓,屋内的烛影微微摇晃。
我拿着白布,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柳叶刀的刀刃。今晨师父差人传来口信,说是有人买了千蚁谷的谷主,徐绎。师父特地交代,要我独自前去完成任务,不要惊动洛府的人。我暗自思忖,师父一直觉得我本事还未到家,而灭我满府的仇人又实力不俗,若我贸然去复仇,定会丢了性命。
这一次任务,或许是师父对我的试炼,若我能顺利完成任务,说不定师父就会放心告诉我仇人的名字和下落。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烟儿,是我。”是洛明渊的声音。我放下手里的刀,起身往门外走去。
“师兄,怎么这么晚来找我?”
“听管家说,你明日要去千蚁谷?”洛明渊一席白衣,双手负在身后,皎洁的月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恍若谪仙模样。我一时看得有些晃神。
“烟儿?”洛明渊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呃…嗯,千蚁谷不算太远,如果顺利,明晚日落前就能回来。”我笑着应他。
对面的人蹙起眉头,“听管家说,你打算一个人去?”
“是啊,杀一个人而已,带那么多人手干什么。”我转回房内,拿起我的佩刀,那上面盛放的莲花图腾,是洛府独有的标志。“何况,师父让我前去,应该是想试试我的身手。我可不想让师父笑话我。”
肩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我惊愕地转过头,洛明渊和我只半臂之距,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烟儿,我已经调遣了府上的十二个护卫,由他们陪你前去。”
我连忙解释,“师兄不用麻烦他们了,不过是一个——”
“徐绎不是普通人,”他出声打断,“千蚁谷的谷主尤擅用毒和机关,你谨慎一些为好。况且……你是不是忘了明日是自己的生辰?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洛明渊伸出手,温柔地帮我把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等你回来,我送你一个惊喜当生辰贺礼。”
本想反驳他不必那么兴师动众,何况带着洛府的护卫去,又怎么算通过师父的试炼?可望着他湖泊般的眼眸,我话到嘴边又变了意思,“…好,等我平安回来。”他唇边终于绽开一抹笑意。
窗外月影婆娑,夜凉如水,有人的怀抱温暖似雀跃烛火。
千蚁谷在凝城以北,地势并不险峻,只是因为离凝城偏远,所以少有人烟。洛明渊说,徐绎精通用毒和暗器,为人狡诈至极,要我小心提防。我令那十二个护卫在暗处跟随,一个人提着刀踏进了千蚁谷的大殿——徐绎就施施然地坐在那里,热着一壶酒。
徐绎不慌不忙地摇着手里的扇子,一边查看酒是不是溢了出来。“洛府的人?”柳叶刀倏然出鞘,冷光直逼他的咽喉。他却淡淡一笑,“风南烬这个老家伙怎么不亲自来,还特地请了洛府的人?”
我握着刀的手僵住,他竟认识我师父?就在我楞神的时候,徐绎已退到十米开外。他还是稳稳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个酒杯。两个裤管空空荡荡,在风里轻轻晃动。
这徐绎,竟是个残废之人。
“你这小姑娘真不知天高地厚,只身一人就敢来闯我千蚁谷。”徐绎饮下手里的酒,弹出酒杯。不知他触动了什么开关,四周忽然有利器如雨点般破风而来。我挥刀奋力抵挡之时,有十二个身影从天而降,剑气逼人,暗器撞在剑刃上的叮当声不绝于耳——“谁说我是只身前来!”
徐绎微微变了脸色,继而又冷笑一声,“动用这么大阵仗,今日是要老夫非死不可了?”我没等他话音落下便身形一动,举刀向他劈去,却被他一闪而过。我自认为凝城之内除却师兄和师父,无人快得过我的刀,没想到却在徐绎这里栽了跟头——他连连躲过我数刀,又从袖子里抛出几枚暗器,打着旋朝我门面袭来。
我一时不慎,被暗器划伤右臂,剧烈的刺痛和麻痹感同时从臂上传来。等我回过神来,徐绎早就不见了踪迹,只听得他的声音远远地从空中传来——“姑娘,老夫不是你能杀得了的人。”
“秦姑娘!你没事吧?”洛府的护卫见我受伤,冲上来询问我状况。大概是失血过多,眼前发黑,若不是有护卫扶着,我险些往前栽去。
“我没事……告诉其他兄弟别去追了。徐绎不是等闲之辈,贸然追去怕再有人白白受伤。我们先回洛府。”暗器上一定是淬了毒,我越发觉得脚下无力。
正要撤离大殿之时,我余光瞥见殿旁的花瓶后有个身影在瑟瑟发抖。示意身边的守卫悄悄跟在身后,我勉强抽出柳叶刀,一步一步向那个身影靠近。“什么人!”柳叶刀劈空而去,架在纤细的脖颈上。
——“别杀我!”是个小姑娘的声音。
我收了刀,放缓了语气。“…我不杀你。抬起头来。”
她颤颤巍巍抬起脸,一双眼睛澄澈分明,却蓄满泪水。
“你不是千蚁谷的人吧?”
“我…我爹娘曾是徐绎的手下,他们不想再替徐绎卖命,便偷偷带我一起出谷。但我们还没逃出去,就被徐绎发现。我爹娘为了保护我,都惨死在他手里。我一个人,又逃不出去…可我不想死!我还想为爹娘报仇!”看着她悲痛的目光,记忆卷成一根刺,心里有一阵熟悉的痛。“起来吧,我带你走。”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守卫起初有些顾虑,但我一再坚持,他们也不再阻拦。我带走的人叫做聆月,明明怕得发抖,目光里却仍绞着一分倔强——像极了当年秦府花瓶后的小姑娘。
一路策马疾驰,回到洛府天色已完全暗下。看见那抹白色身影的一瞬,一直紧绷的弦忽然就松了下来。我甚至没来得及向他解释聆月的事情,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心,双膝一软向前倒去。
——“烟儿!”倒地之前,我只听见洛明渊吓得变调的声音。
4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朦胧间能听见有人在说话。
“时间拖得太久,秦姑娘中的毒已经蔓延开来,若想活命,这条手臂恐怕是留不得了。”我认得那苍老的声音,是府上最好的大夫。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没了手臂,她会比死还难受。”
“法子倒不是没有,只是太过凶险,也不符情理。老身不敢妄然用这些歪门邪道的医法,万一出了差池……”
“……”
我没听清后来的话,只知道自己这条手臂保不住了。
没有右臂的刀客,还拿什么复仇?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洛明渊担心的脸。“我的手——”
“你的手已经没事了。”他温和的语气听起来让人格外安心。
我下意识举起手臂,却发现手上多了一个红玉镯子。“喜欢吗?”身边的人轻声说到,“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
“…嗯,很喜欢。”红玉镯子里像是有一朵盛放的莲花,灵动而秀丽。“那你好好休息,在这陪了你两天,府里积了一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他正欲离开的时候,我连忙拽住他的袖子,“聆月呢?……就是我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我已经安排让她住下,别担心,”他临走前伸手为我理了理额前的发丝,道,“你想留着她,就留吧。”
他明白我的恻隐,也体贴地不多问半句。我看着手腕上的红玉镯,心里却映出一抹白色的衣袂。若不是血仇未报,我也多想像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样,红裙翩翩,衬着那白衣如雪。
待痊愈之后,我去见了师父。
洛府枝叶繁茂的花院里,师父独自坐在小石凳上,风吹起他泛白的胡须和头发,挡住他的面容。师父似乎最近苍老了许多,背也比之前佝偻,我默默捏了捏手心。
“烟儿,你来啦。”师父慈祥温暖的声音传来,我的目光却落在他手边的小食盒上。
“师父,我没能杀掉徐绎。”我低头看着脚尖,有些沮丧。
他摇摇头,将那个小食盒递给我,“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点心。听说你之前受了重伤,好好休养,最近别再接任务了。复仇的事情…咱们不着急。”
师父还是和从前一样,要哄我的时候就拿吃的转移我注意,好让我别去想那些压抑的事情。可我已不是当年那个馋嘴的小丫头,血仇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燃得更旺。我接过他手里的点心,苦笑道,“血海深仇,如何能不着急?”
师父凝重地望着我,“烟儿,以你的水平来看,现在还不是复仇的时候。你要知道,你是秦家最后的血脉,不能白白送了性命!”
指尖摩挲着柳叶刀上的莲花刻纹,我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回去的路上,我碰上了洛明渊。他叫住我,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师兄怎么了,有事吗?”我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冷,可当下却实在提不起心情。
“聆月姑娘同我说,明日城外溪畔有灯会。我想邀你一起去赏莲灯。”
我心里只盘踞着想寻到仇人的念头,就连他温柔的笑意,也无法暖和我半分。
“…抱歉,我没有心情。”
“烟儿,我明白你心里想什么。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其实我——”
“你不明白,”我打断他,“我去练刀了。”我与他错身而过,没再回头看他的表情。
听管家说,那天洛明渊在风里站了很久很久。
我日复一日的勤练刀法,不敢松懈半分。我一心扑在复仇上,甚至没有注意到洛明渊这几个月来似乎越来越忙,常常一连几天不见人影。
我又找了几次师父,可每一次他都摇摇头,告诉我等一等,再等一等。
5
——我没有等到仇家的真相,却等到府中挂起了大红的绫罗。
我问遍府中上上下下,没人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只是摇摇头,沉默地离开。只有府里的老管家垂着头,摆好红烛,低声说了句,“少爷明日就要和聆月姑娘成婚了。”
我怒意腾腾地冲到他面前,质问他缘由。他这几个月来,好像瘦削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苍白,眼中的那抹淡漠也实在陌生。他轻轻搁下手里的笔,平静地说,“师妹,我和聆月情投意合,为什么不能成亲?”
我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可你,可你们才认识数月——”我苦练刀法,不闻其他,不过只有数月。难道一个人变心就如此轻易?我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说每一个字都显得艰难。
“那又如何?是不是对的人,和相识长久与否并无半分关系。虽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我很确定,聆月就是我此生挚爱。”他顿了顿,又道,“说来还要谢谢师妹把聆月带来洛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称呼说话竟这般生分,也不再温柔地叫我烟儿,而是规规矩矩地叫我师妹。我原以为这八年来我们心意相通,却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细细想来,他从未对我直白袒露过什么。我们确实不过只是师兄妹罢了。
可眼眶胀得发疼,手腕上的镯子似乎也变得有千斤重。他不曾再抬头看过我一眼。
“师兄,打扰了。”我握紧了手里的刀,转身离开。
多可笑啊,我最信任的人始终不肯让我遂血仇之愿,连我最喜欢的人也要属于别人。心里压着的火在烈烈地翻滚,灼烫得我想流泪。
我独自离开了洛府。天边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疾驰的马蹄在路面上踏溅出一个个水花。我要去的地方,叫做覆云楼。那里有一种酒叫淘梦酒,所饮之人仿若大梦一场,能忘记挚爱之人,期效是十年。
6
“所以,这醉梦酒是买给你所爱之人,我猜的没错吧?”
我看着眼前这个叫做秦烟的红衣姑娘,心想这二十两银子我怕是赚不过来了。
看秦烟点了点头,墨昱终于开口,“我的酒向来只给店里的客人喝——”我正惋惜着,却听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给你破一次例。”
我扭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位傲气的黑无常大哥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这覆云楼里的财迷…好像一直也就我一个啊。
“秦烟在此谢过二位。”红衣姑娘冲我们抱拳道谢,只是表情看起来并不开心。
墨昱挑起嘴角,粲然一笑,“那么,作为破例的报酬,秦姑娘请我们去府上喝个喜酒,如何?”
我闻言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冥府怎么会有他这么厚颜无耻的人,还主动要求去蹭吃蹭喝!秦烟迟疑了一会儿,大概是怕濯尘反悔,咬着唇应下了这个无耻的要求。
“去,拿酒来。”墨昱悠悠地吩咐到。
我瞪他一眼,什么大爷脾气,在冥府当差的时候我们可是同级好吗!但我还是麻利地去地窖里取来醉梦酒,怠慢他可以,怠慢客人可不行。
——望着红衣女刀客策马离开的身影,我好奇地问濯尘,“为什么要给她破例?这不像是你行事的风格啊。”
墨昱睨了我一眼,应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你说饮下醉梦酒的洛明渊,是忘掉秦烟,还是忘掉聆月?”
我轻笑一声,“等等,你不会和秦烟一样,觉得相识多年就代表爱一个人吧?那我们还认识上千年了,你也没……”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比方不太妥,连忙住嘴。好在濯尘也没觉察出异样,只是回到,“那我就赌秦烟了。正好酿酒的桃花要没有了,输的人就回冥府采好下一季酿酒要用的材料吧。”
我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墨昱嘴角那抹算计人的笑意,真是太熟悉了。
他任职无常的时间比我早很久,比我多了不知几千年道行。我隐隐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个免费苦力。
次日,当我还在快乐地看账本的时候,濯尘说了句“去看戏”,就把我拎出了覆云楼。腾云赶到洛府,正好赶上洛少爷要和新娘拜堂。
秦烟在门口等着我们,腰间依然挂着那把柳叶刀,脸色有些难看。
我问秦烟,“那醉梦酒他喝下了?”
“嗯。昨天我去找他,说要他陪我喝最后一壶酒,喝过之后我便离开洛府。他没起疑…也没挽留。”
我也没再多问,和墨昱一起,随秦烟踏入殿内、或许是我们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太过扎眼,周围的宾客纷纷好奇地投来目光。
“洛明渊,你还是要成亲?”我听见秦烟的声音有些颤抖。四周宾客的喧哗静了下来,远处的洛明渊闻声转向她,眼里却一片陌生。
“管家,今天这种日子,怎么会有闲杂人等在此?”洛明渊话一出口,洛府的下人们脸色皆是一变。秦烟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发颤,就像我发颤的心——我真的要当苦力了。
“少爷…这,这是秦姑娘啊。”老管家有些无措。
“秦姑娘?”洛明渊上下打量着,最终将目光停在她手腕上。“这位姑娘,洛某并不知你是何人。可你手上的红玉莲花镯是我洛家世代传给心爱之人的信物,理应属于我的娘子。不知姑娘用了什么手段盗去,还请你归还。”秦烟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神色,却眼见着洛明渊眼里微微泛起了杀意。
“我还以为,我以为你……”秦烟的声音抖得厉害,泣不成声。
“哈哈哈哈,不必还了——”一阵笑声自门外响起,踏入殿内的赫然是秦烟的师父,风南烬。“聆月!”他话音刚落,方才还默默站着的新娘抽出身边护卫的佩剑,稳稳架在了洛明渊的脖颈上。
7
四周宾客哗然,洛府护卫的剑尽数出鞘,直指风南烬和聆月,却不敢妄动。秦烟错愕地大喝道,“师父你做什么!”
风南烬冷笑一声,全然没了八年前那副慈祥的样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屠你满门的人是谁吗?你可叫了这个人,整整八年的师父。”秦烟脸上血色全无,柳叶刀铮然出鞘,怒气腾腾。
“先别急着杀我,你心上人的命,可攥在我手里。
当年,我与你师娘,还有洛老爷师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我和你师娘更是早早订下婚约。可你师娘族里有怪疾缠身,世代都活不过四十岁。即便如此,她本应成为我的妻子,可尊贵的洛老爷找上我,说洛府财势两全,又有位姓秦的神医自称是洛老爷的朋友,定能让她长命百岁。
洛老爷说,救她的代价,是要我写下诀别书离开她。我眼睁睁看着她成为洛夫人,可也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被用错药,死于非命。
呵,秦烟,你家那块‘神医妙手’的招牌,真是活该被砸得粉碎!你们父辈欠我的命,要拿所有人的命来还!才是我说的血债血偿!”
秦烟的刀锋颤得厉害,杀意却更盛。
“知道你师兄为何要娶聆月吗?
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又为解你臂伤之毒,用巫医之术和你换血,每个月都要毒发一次,没几年活头。
我告诉他,你既然不想拖累你师妹,又怕她愧疚担心,就与聆月做个成亲的样子,好让你师妹死心离开;聆月又曾受恩于她,这忙不会不帮。
只是你们俩都太疏忽,竟没怀疑过聆月的身份…哈哈哈,我费劲周折收你们俩为徒,为的就是有一天,让你们也尝尝我当年的切肤之痛!在等着报仇的人,从来都不是你秦烟,而是我!”
悲痛欲绝的秦烟举起手里的刀,那一刻,刀风凌厉,寒气逼人,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刀刃破风之声,仿若惊雷阵阵。
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墨昱巍然不动,我惊得向后一跃——毕竟白色的衣服比较难洗一点。
倒下的,不仅有风南烬,还有聆月。我从未见过哪个凡人有如此快的刀法,她确实成了凝城最好的刀客。
只是风南烬死前的样子很奇怪,带着泪,也带笑。
8
在秦烟离开之前,她找到我,求我帮她一个忙。“白姑娘,我知道你们不是等闲之辈…我…有个不情之请。”
“能先商量酬劳吗?”
旁边的墨昱扫了我一眼,“财迷无药可救。”
秦烟看着我们,有些尴尬地插了一句“酬金不是问题……我是想求你们解了洛明渊身上的毒。”
“嗯……这个没问题,而且,这回就不收你钱了。”我朝她眨了眨眼睛。“就当是答谢你请我们去喝喜酒。”秦烟对我感激万分。
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苦笑一声,说师父死了,师兄也不再记得她,就离开这里吧,不再做刀客了。
我目送她离开醉梦楼,墨昱在一边冷嘲热讽,“财迷转性了?”我懒得和他斗嘴。因为我偷了他一样东西,做贼嘛,难免心虚。
凝城下了两日的雨终于停了,前人的仇,今人的怨,都消散在明晃晃的阳光里。记得她曾说,如果不当刀客了,就当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只是不知红裙翩翩,何时才能再衬着那白衣如雪。都说刀客勇猛而无畏,逃避实在不算是有面子的做法;可那红玉镯子,那把带着莲花图腾的柳叶刀,对她来说或许真的太沉了一些。
秦烟走的时候,带走了我送她的一样礼物。
——江湖从此少了一个红衣的女刀客,多了一个饮酒的断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