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坛的小酒馆
坛坛是武镇响当当的名流。
坛坛最初是靠卖布发家的。
武镇是三县交叉口,明清至今商贸繁盛,出过许多豪门大户。
坛坛与父亲一样,高中毕业后在农业社下地劳动两年,之后接了他父亲的班,在武镇供销社卖布。
三十岁那年春节刚过,赶上单位倒闭,职工集体下岗。人说改行三年穷,他们一群下岗职工,家里嗷嗷待哺等米下锅,想破脑袋,做生不如做熟,干脆仍旧卖布,只是由捧着金饭碗的供销社售货员变成了街头摆摊的小贩。
尘土满面,餐风露宿,一卖就是二十年。
有一年年关,他们去二百多里外黄河边的一个小镇赶集。
朔风凌冽,雪粒像沙子迎面扑打,坛坛头戴厚厚的火车头帽,剽悍的脸庞冻得青黑,生意却出奇的红火。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擦踵,附近村镇和山沟里的的人们都来采办年货。坛坛站在三轮上卖力的吆喝,两手刺啦一撕,各种颜色的棉布迎风飞舞。
坛坛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放开长腔大嗓卖力的吆喝:“瞧一瞧,看一看,让一让,散一散。您瞧这么好的布,是经洗又经晒,经铺又经盖,经拉又经拽,经蹬又经踹,买贵了保证给你退。来来来……”
姑娘媳妇们冻得满脸通红,确是一脸喜气,在摩挲着、挑选着,低头商量着,然后假意要走,等着坛坛叫回给主动优惠。
“老嫂子,一看您就是好眼力,你挑的这块藏青灯芯绒,暖和厚实,一家老少过年都能用,给您扯上两米二,够不?”
坛坛量好花布,用剪刀开个小口,刚撕了一半,黑压压的人群里冲出几条大汉,从车上拽下坛坛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棉布摊子也被掀翻,大捆的棉布如地毯一般被凌乱的滚开,坛坛一时懵了,不明所以,双臂紧紧护住头哀求着,在地上翻滚着,人群一下像炸了窝,急急地避开,围拢在一边看着这突来的一幕。
父亲与坛坛摊位紧挨着,正要上前拉架,脸上忽遭铁拳砸来,倒地后觉得牙齿松动,吐出一颗带血的槽牙。父亲刚站起身,眼上又紧跟着来了狠狠一拳,痛的老半天睁不开,蹲下身子捂住眼睛,另一只眼从人群的腿缝中看到坛坛在地上爬来爬去,吓得浑身发抖,乘乱从人群的胯下钻出,藏身于身后牛会场的草料堆里,哆嗦着不敢出来。
天黑散场后,坛坛不知从哪冒出来,与父亲匆匆收摊。集市还有三天完毕,他俩却不敢再停留,连夜驾着三轮顶风冒雪而回。
我那时已经有八九岁,半夜里,看到父亲眼睛青肿,像被蜜蜂蛰了一大口,正向母亲低泣着挨打的遭遇。
次日晚上,听父亲讲,坛坛夜半回家,伯母和两个女儿、幼子见他一身烂衣,一瘸一拐,满脸血痕,一家人抱着他彻夜嚎啕大哭,吓坏了隔壁邻居。
据后来回来的人说是打错人了。
实则是坛坛抢了人家的生意,当地人对他恨之入骨。
每年的年关是最大的旺季,收入能占全年的一半左右,外地客商在这里挣得腰包鼓鼓,完事拍拍屁股走人,害的他们会前会后店里空空,两三个月没有生意,便联合几个人揍了过来。
自此,他俩再也不敢去那赶集。
那里是黄河渡口,晋陕蒙三省交界,水路旱路的大码头,自古民风彪悍,好勇斗狠,外地客商难以立足。
每次搭伴出远门,总是坛坛天亮前开着三轮来叫父亲,那时三轮昂贵,他俩合伙开一辆。
父亲爱睡懒觉,常被坛坛在院墙外扯起嗓子大骂,父亲如电击了一般,一下子从被窝里弹了起来,三下两下穿好衣服,装好棉布,紧急出发。坛坛是急性子,干啥都是急吼吼的,走路急促,身子前倾。从后看,身子永远追不上脑袋。
幼时我最喜欢看坛坛与父亲合力发动三轮,冬天三轮发动困难,二人前胸贴后背的紧靠在一起,合力握着摇把使劲上下旋转。
“忽突忽突”的响动几下,三轮又一次熄火,二人抹把汗水,接着使劲。坛坛的长发上下甩动,如疯子狂舞,父亲早早谢顶,半脑壳锃亮,不一会,二人累的汗水满头满脸。我站在一边,看着这一白一黑,一高一矮的搭档,觉得真是亲密。
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三轮终于吼叫着响了起来。
我打小最怕的便是这黑脸煞神。
他来我家时,身后总跟着一条瘦瘦的肮脏的大黑狗,一身难闻的狗腥气,龇着一嘴雪白的狗牙,眼睛发绿,两只耳朵尖尖的竖立,伸着血红的舌头屋里院里的四处乱窜。狗仗人势,横行无忌,吓得我爬到炕上哇哇大哭。
我自幼胆小懦弱,他却总爱故意逗我。
“黑小,要哭外面哭去。”坛坛与父亲在院里的方桌上喝酒。
我起身,去坡下的小树林里任眼泪静静流淌。
哭完回家,我倚在门框上,胆怯的小声汇报:“伯伯,我哭完了。”
“嗯,哭完了,过来坐下吃饭。”
坛坛咋呼着,筷子一扬,给黑狗扔了片猪肉,黑狗凌空而起接入嘴巴,跑过来前腿搂住坛坛的腿,摇着大尾巴献媚讨好。
黑狗向来吃不饱,熬得很苦,瘦的肋条根根凸出,个没长够就被迫停住了。
坛坛我夹了满满一碗菜:“你是独子,要顶门立户,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哭啼啼懦弱不堪,让人随便欺负。我们寒家子弟,小门小户,无依无靠,全凭一身的钢骨撑持。老话说人无钢骨,安身不牢。以后要经得大风大浪,无人替你分担。你爸柔弱,以致行走江湖吃亏无数,你要坚强刚硬才能在这世上立脚。”
我那时天真的以为父亲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对这些话很是反感。
我只想着他赶紧滚蛋,带上他可恶的大黑狗。
坛坛十二岁丧母,他爹忙于上班,几乎是野生野长的长大,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
坛坛的手很巧,细长、发白,家里家外没有不会的,他啥都没学过,却啥都干得漂漂亮亮。
来我家喝酒时,总笑话母亲炒的菜不够味,搞的母亲很是无奈,自动退位让贤,坛坛便常常亲自掌勺。有时给我五块钱叫我去割一斤猪肉,我骑车上街割上四块五的,剩下五毛钱买根冰激凌,左手握着车把一路飞奔,右手拿着凉丹丹的冰激凌,到家正好吃完。
刀不快,切不动肉,坛坛在水缸口上正反磨了几下,哧哧的直冒火星,放到眼前用拇指试了一下,刀锋闪耀着冷冷的寒光。
火塘里烈火熊熊,我蹲在灶下奋力烧柴,哔哔啵啵的响声中,炒出的菜香气四溢,勾得我口水直淌,胸前湿哒哒一片。坛坛炒的过油肉、红烧茄子最是美味无比。
好厨子一把盐。坛坛得意地颠着勺子给母亲传授。
母亲成了帮工,看着油壶里的麻油急剧下降,哆嗦着心疼不已。
坛坛闲暇时最爱打麻将,到后半夜别人昏昏欲睡,出牌紊乱,坛坛却精神抖擞,眼睛熬得通红,斜叼着烟越战越勇,袜子口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纸币,天亮后吆喝着大家回去补觉,中午请大家下馆子喝酒。
那时,鼓楼街上一为卖布,一为裁缝铺,互为依靠,出了很多万元户,令人啧啧称羡。而坛坛,生意做的顶呱呱,人又仗义爽快,是当之无愧的布业老大。
新手入局,总要来拜拜码头。
世代滚滚向前,武镇迎来了最辉煌的变迁。
武镇的煤矿铝矿储量丰富,未几,焦煤集团进驻,收购了奄奄一息的武镇酒厂,又盖起了一排四层楼的办公中心。
武镇人做生意一贯小打小闹,逢双日赶集,店门口支个小摊,前摊后店,一家老小上阵忙乎。自从煤矿兴盛,带动的生意滚雪球般蓬蓬勃勃,武镇人也能做些像模像样的大生意了。于是乎,鼓楼街两侧,家家户户拆了老旧的店面,代之以白瓷砖大玻璃雪明瓦亮的二三层商铺。
饭店如雨后春笋,美酒飘香。四方来客,络绎不绝。
旧貌换新颜,财源似水源。
卖布却风光不再,陷入了几百年来最大的萧条,再也支撑不住。
社会大踏步的前进,人们都开始买成衣,谁还货比三家的买布料、找裁缝、排队做衣服,程序繁琐漫长,做出的衣服又老气又不合身。
于是纷纷歇业、改行。
父亲迟钝笨拙,趔趔趄趄的总跟不上时代,种过一百多亩山地,当过小工,贩过葵花,被骗入传销集团搞的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之下,下煤矿当了工人。
坛坛半生忙碌惯了,歇下来浑身难受,天天有出项,没进项,如坐针毡,搞得他整天拉着黑驴脸,看谁都不顺眼,逮谁骂谁,一个人坐在炕桌前闷闷地喝着老酒,醉眼朦胧,幻想着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坛坛黑亮的偏分头已变成了花白的寸头,背也开始驼了起来。
坛坛早年在北川河桥头盖了一幢二层小楼,一直出租给人开超市。
人活一世,总离不开吃饭。
老话说,灾年也饿不死厨子。
卖布不景气,坛坛仗着一身的好厨艺,收回小楼开起了小酒馆。
垒起七星灶,招待十六方。
小酒馆起初很是红火过一阵子,亲朋好友和生意场上的人总来捧场。
但坛坛炒菜终究不行,他的手艺,不过是些家常菜而已,招待亲朋固然是好手,但用来开饭店显然不够。而今厨师技艺更新很快,坛坛掌勺后才看出自己的落伍,常被客人冷着脸指责饭菜难吃,一去再也不来。更有甚者,竟然理直气壮的吃霸王餐。
渐渐地,门庭冷落,而邻近的几家酒店则是夜夜宾客满堂,划拳猜令不绝于耳。
无奈,只得请厨师掌勺。
奇怪的是,换了好几个厨师,在酒馆里都干不长,半年内必定走人。
厨师总在换,味道总在变,生意却没什么起色。
人们议论着、讥讽着,说坛坛是张飞卖豆腐——人硬货软。
坛坛小贩出身,山西人的抠搜、精打细算,他比谁都玩得溜。工资开高了他算不过账,再者,小店生意即使红火桌位就那几张,也招待不过来,于是乎只能请些二把刀的厨师。
坛坛恨恨的跟父亲抱怨厨师手艺不精,用料还很费。
只是他已不敢再骂厨师了。骂走了厨师,雇不下新人,自己又顶不上,只能哄着将就着。
坛坛心里发慌,眉头蹙成了肉疙瘩,伯母热情而卑微的在门口招呼过往顾客。生意冷淡,老两口处处节俭,有时客人剩下整盘的菜,他们看着心疼,锅里热热,自己吃掉。
武镇的七月,最是奥热难捱,狠毒的日头在天空灼灼的挂着,衣服贴在背上,一天能湿十几次,人们的身上常常发酸发臭。
北川桥下,粼粼绿水一路悠悠向前。
整条河中,桥洞下的水最深,也最凉,有宽宽的桥面遮盖,清凉的穿堂风从桥洞丝丝吹过,我们几个小孩,光着身子在水里狗刨打闹,河面上水花四溅。
武镇人吃面最是麻烦。
面条煮出,盐醋葱花香菜西红柿芝麻油泼辣子调好,就上一两瓣辛辣的大蒜,烩上菜,满满的山锥形一大碗。挑起一筷子,吸溜着吃的山响,极有味、极扛饿,再来碗热乎的面汤,一天倍有精神。
坛坛做的手擀面很劲道,提前一晚和好一大盆面,盖上盖子让面团醒着,次日用长长的擀面杖将面团擀成一片片、一摞摞,再切出各种长短粗细不一的面条。客人多时,一家人齐齐上手揪面片,纷纷扬扬的,如雪花飞舞。
手擀面好吃是好吃,但光吃面条,一碗面才三块钱,一天也卖不来几个钱。坛坛开的是酒馆,用的是杏花村的陈酿汾酒,吧台前的墙根下,齐齐整整码着十几个黑漆的陶瓷大酒坛,红布封口,散发着浓郁的酒香,那是他的镇店之宝。
如今成了面馆,招待一帮闲人苦力,这让他很不爽。
坛坛嘴角冒泡,整日火急火燎,跟父亲唠叨着酒馆难开,怀念卖布时的简单干脆。
成天围着锅台转,坛坛在烈火浓烟里铁勺金戈,铿锵铮錝。
满面成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坛坛跟下井干活的父亲一般苍老。
武镇人那几年吃叼了嘴,对他这这早已不屑一顾。
同一时期武镇出了很多大生意人,挖沙、卖摩托、养大车、建商场、包工程、卖假烟假酒,动辄千万百万的买卖。
坛坛,已经属于过时的人物。
坛坛心极热,面极冷,因为一张管不住的嘴,惹翻了许多人,武镇人多敬而远之,算来贴心的朋友也只是父亲一人。
父亲原来在街上也曾人五人六,现在搞得灰头土脸,街上去的少了,平日里去的最多的就是坛坛的小酒馆。
北川河桥头每天车水马龙,最是繁盛,拉煤的大车呼啸而过,周围地动山摇。煤矿火爆,大车司机跟着水涨船高,工资近万,周边村里许多大户赖此发家。这些司机吃饭有一顿没一顿,有时堵车被困半路几天几夜,只能拿泡面将就。
坛坛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哐当哐当声,脑子一闪,想起了赶会时的大车店,平时生意零零散散,专门招待过路客商,服务热情,菜用大盘,碗用海碗,好吃不贵,美味实惠,老顾客极多,三十年不倒台。
说干就干,两个女儿下班后常来帮忙,又雇了一个学徒、一个洗碗工。
大车司机虽吝啬,但数量大,频率快,周期稳定,现款结账。桥头的大饭店自然看不上,小饭店又招呼不过来,只有这种小酒馆正正好。
天气干冷无比,凛冽的西北风呼啸着,卷起漫天的黄尘黑煤。
北川河里,银白色的冰层有几处给冻裂了,喀喇喇一片低沉的响声。
老两口守着柜台,昏黄的灯泡下,缩着身子天天熬夜等候。
坛坛一脸亲热的的给司机们敬烟敬酒,讲述着早年开三轮四处赶集时的遭遇,抛锚、被扣、翻车、黑店、被打、被偷、生病、雨雪天、赔钱,司机们引动愁肠,连哭带笑。坛坛厚道仗义,对人驱寒温暖,饭罢常赠送司机们滚烫的茶叶蛋、热包子。司机们感到一阵阵暖意,忘记了浑身的疲乏,纷纷引为知音、兄长。名声很快传开,一说起武镇桥头的坛坛酒馆,立马热络起来,夸赞着坛坛的好人品、好服务。
大车司机看似有钱,其实最是辛苦万分,常遇到各路神仙地痞敲诈盘剥,这些年国道常被超载的货车压得稀烂,长期疲劳驾驶,车毁人亡的事故频频发生。一次事故,就足以掏空家底。养大车的和开大车的,什么时候收山不干了才算是安全的挣下了家业。
靠着这些傻大黑粗的大车司机,坛坛的酒馆终于在强手如林的桥头立住了脚跟。
生意要独辟蹊径,不能跟风。坛坛得意的跟父亲说。
夏末的一个黄昏,坛坛和父亲小酌着拉话。
看到旧日朋友打门前经过,便热情的拉来喝酒。
朋友个子矮小,身体壮实,人称地炮。地炮刚从县里参加会议回来,矜持着不肯喝酒,炫耀的拍拍鳄鱼皮公文包,说要去给镇长汇报材料。
坛坛半醉着,很生气地炮竟敢不买他的账,酒杯递到地炮的唇边一再强劝,大声的讲着往昔卖布时的往事和对地炮的关照。
当初卖布时,众人唯坛坛马首是瞻,地炮最是殷勤无比,奉承的最是肉麻。地炮早已弃商从政,在镇里当了小领导,官场中人对商人向来鄙视,地炮最忌讳谈论往昔卖布的不堪历史,坛坛却叨叨没完的接人老底、喊人外号。
坛坛拉拉扯扯,惹得地炮恼羞成怒,一个巴掌盖了过来,坛坛一个趔趄,倒退几步带翻了桌上的酒菜,满地狼藉。
“什么东西。”地炮撇撇嘴,振振衣襟,从容而去。
桥下的北川河里,躺着一根无比粗长的红色光柱,红光染遍了静静地河水。
坛坛愣愣神站起来,觉得深受侮辱,铁青着脸,槽牙紧咬,眼里红红的能喷出火。
自己虽是武镇的名流,在人家眼里,仍不过是些唯利是图的小商小贩。
“名流?狗屁!一毛不值!”坛坛恨恨的咒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