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16年听说的故事,它发生于21世纪初,若没有朋友的倾心交谈,或许它会被泯灭于时光中,随每日被风扬起的灰尘落到各处,却不会有人发觉。
冬⽇的到来始终猝不及防,却⼜似乎早有预谋。看着街上来往的⾏⼈由前⼏⽇的单薄⻛⾐换成了厚重棉⾐,想着是否每个⼈家中都在床上堆了两床厚厚的被⼦,等待着冬⽇来临后的沉睡。
天⾊微亮,从渐失温度的被窝中被⼀阵冷⻛吹醒,睁开眼睛的暖阳发觉身边的姥姥没了踪影。随即⽴⻢起身,⼩巧的身体将厚重的被⼦推开,露出光滑却⼜黝⿊的⽪肤,在宣告着暖阳在极⼩的年龄中所经受的苦难。它像⼀条脱⽔的⻥⼉⼀样极其快速的从床上溜⾛。地⾯传来的刺⻣冰凉并未影响他此刻寻找姥姥的狂热。暖阳就这么⼀丝不挂的跑到屋外。
暖阳⽣活在⼀座独⽴的⽼房⼦⾥。周围都有村庄坐落,但似乎每⼀个村庄都⽆法接纳暖阳与姥姥、姥爷的存在,于是⼈们⽆声的将这三位弱者驱逐于世界之外。两位年迈的⽼⼈,在冬日的⻅证下颤颤巍巍地与暖阳⽣活于此。
打开⻔的那刻,⼏百棵⽩杨棵棵独⾃站⽴于冰天雪地中,这⼀美景的出现让暖阳有些震撼,呆滞在⻔前。
抬头望着眼前最近的⼀棵,挺拔的树杆说明它的年龄与暖阳相近,其被冷⻛吹断的枝⼲,⽆声的为昨夜家族所经受的重创进⾏默哀。
此种场景下,暖阳不⾃觉的向身后看了⼀眼⾃⼰⽣活多年的⽼房⼦。
它的年龄不似那棵⽩杨般年幼,因此在⼤⻛雪的攻击下,仿佛左摇右晃,如若没⼈搀扶,即刻倾倒在满地⽩雪中。为这⽩增添⼀块引⼈的⿊,为它对⾯满地的墓碑在添上⼀座巨⼤的坟墓。
其实,⽆论是光秃的⽩杨,还是仿佛要倾倒的房⼦,夹在两者中间的暖阳才最让⼈动容。通红的身⼦、发颤的双腿、幼⼩的身躯为何能抵挡住这可以要⼈性命的寒冷?在看到暖阳那双扑闪的眼睛时,他的倔强以⾮常的速度穿透我的身体,使我看到问题的答案。这或许便是⽣命在承受过超乎本身年龄的苦难后所拥有的坚毅。
从远处捡完柴⽲的姥姥看到雪地中⼀丝不挂的暖阳后,将怀中抱着的东⻄丢在地上,向暖阳跑去。在柴⽲落地的那⼀刻,暖阳收到了他害怕丢失的世间最后⼀丝温暖。
平⽇,家⾥就靠这⻔⼝种植的那点蔬菜度⽇,蔬菜⻓得多时,姥爷就会细⼼的将它们摘下来,洗⼲净,再分别⼀份⼀份的捆绑好,拿到街上去卖。
姥爷上街时,会将暖阳放在他的那个⼤菜筐⾥,将他⼀同背上。这件事情在暖阳乏味的⽣活中,是⾮常具有仪式感的。他会换上⼲净的鞋⼦与⾐服,到街上时,等到姥爷寻到摆摊的地⽅后,暖阳就会从筐⾥出来,在摊⼦后⾯摆上两把⽊质的折叠凳,两个凳⼦中间放上⼀⼤杯热茶,当然茶杯周围⽤姥姥缝制的保温套紧紧的包住。
⽽后,暖阳便端坐在⼀旁听着买菜的⽼⼈与姥爷讨价的声⾳,此时他爱偷偷观察买菜者的⾏装。通常⼈们都穿着⾃⼰家缝制的厚重棉⾐,脚上穿着沾满泥⼟的胶鞋,说明他们也是从远处村庄前来的,但他们家的⽣活总归是⽐暖阳家好过些。也会有两三个街上的居⺠光顾姥爷的地摊,他们的鞋⼦都是⼲净的,甚⾄因为⼲净⽽与有些泥⼟的地摊刻意保持距离。
街上的孩⼦对未知的⼀切充满了好奇,他们不似暖阳那般安静的坐在家中。暖阳碰到过⼏个与他说话,想要跟他玩耍的孩⼦,却总在友谊开始之前被孩⼦的⽗⺟发现,然后扼杀在萌芽状态。孩⼦顺便会得到⼀些“教育”,⽗⺟会告诉他们地摊那⾥⾮常的脏,不卫⽣诸如此类的话语。
此时姥爷会带着歉意看向那些光鲜亮丽的⼈群。有时,暖阳也会看到跟他同龄的⼩朋友被⽗⺟抱在怀中,带他们去买⼩零⻝、⼩玩具,每到这时,暖阳都会羡慕不已。
后⾯暖阳问过我:“世界是否总是如此,同样为⼈,为何身份不同?有低微、有⾼贵、有落魄、有鲜亮、有⼈经历⼀切磨难,最终却凄凉的离开⼈世。”对于他的这个问题,那时的我还没历经⼈世,给不了他准确的答案,只能保持沉默。
冬天的寒冷终于击中了暖阳,突来的发烧让原本就脆弱的家庭更加不知所措。姥爷到周围的村庄寻求帮助,⽆奈零下⼗⼏度的⽓温将⼈⼼也冻住了,最终姥爷背着暖阳⾛了⼀个多⼩时的路程,到达了街上的诊所。
这往⽇对暖阳有着仪式感的事情,这次的到来有些狼狈。暖阳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姥爷在赶路时脖⼦上流下的冰冷汗⽔,为他当时⽕热的身体带去的些许舒适的凉意。就是这凉意⽀持他坚持了⼏个⼩时,直到到达诊所。
我想,那是爱所带来的安慰与关怀吧。
⼤病初愈的暖阳收到了隔壁村庄的孩⼦邀他⼀同去看动画⽚的请求。暖阳⼀家三⼈住在荒凉的⽥地中间,没⼈会为了这仿佛不存在的家庭单独提供输电线,为他们供电,何况,暖阳家贫困的境地也不允许他拥有每晚看着动画⽚⼊睡的权利。虽说没有动画⽚,但每晚暖阳都拥有着被姥姥抱在怀中⼊睡的权利,他觉得那时⾮常的幸福。他有着深爱他的⼈。
暖阳在去朋友家之前,姥姥特意将他打扮的⾮常⼲净体⾯,这是暖阳第⼀次收到伙伴的邀请,也是他第⼀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动画⽚的存在,这是⽐上街更具有仪式感的事情。朋友家中⼤多是暖阳从未⻅过的东⻄,电视、电灯、沙发等等,这些我们最⽇常的事物,对暖阳来说它们是他的新世界。
对于打开他新世界的朋友,暖阳很真诚的与他交往,只是⼤⼈的世界,很少会在乎孩童的友谊。因此,虽说暖阳有了新的友谊,但这段友谊仅仅存活了两集动画⽚的时间,很快朋友的⽗⺟回到家后,将暖阳赶了出去。
他并未将驱逐放在⼼上,⽽是满⼼欢喜的往家赶。路上他⾛⾛停停,发现路⼈吐掉的已经发硬的⼝⾹糖,暖阳不知道它的名字,曾经看到其他⼩朋友吃过,那时他有些羡慕,所以⼝⾹糖在他⼼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影响。
暖阳将它带回家,⽤清⽔洗净、放在嘴巴嚼了⼏下,发觉它很硬,完全嚼不烂,就将它吐掉,⼼⾥纳闷,这么难吃的东⻄,为什么还会有⼈喜欢吃,还没有姥姥做的锅巴好吃。他看到案板上放着正在发酵的锅巴,突然⾮常期待晚饭的到来。暖阳不知道的是⼝⾹糖是很软、很甜的东⻄。
暖阳的⺟亲突然到来,打破了他对于晚饭的期待。在暖阳对我的叙述中,他的⺟亲跟了⼀个离过婚的男⼈,在⽣下暖阳之前,两⼈已经育有⼀个⼉⼦,当时⺟亲家的⽣活也有些拮据,并且为了逃避计划⽣育,⽆奈之下将暖阳送到乡下姥姥家。
只是,即便后来⽇⼦逐渐好转,⺟亲也很晚才将暖阳接回家。这些事情,也是暖阳⻓⼤后才知晓的。只是他⼀直不明⽩的是⺟亲为何不将姥姥、姥爷接到他们身边居住。
⺟亲拎了⼏件暖阳在街上⼤超市的橱窗⾥才能看到的东⻄。姥姥从未告诉过暖阳任何关于⺟亲的事情,因此在暖阳六岁之前的世界中⺟亲是⼀⽚神秘的存在。暖阳有些慌张,但看⻅两位⽼⼈所绽开的笑容时,暖阳明⽩,他们内⼼是⾮常欢喜的。
⺟亲进⻔时,姥姥想要抓住她的⼿,却⼜拘谨的将它收回,⾯对这个⼏年未⻅的⼥⼉,两位⽼⼈像孩童⼀样,担⼼做错什么。安静听着三⼈聊天的暖阳得知了⼤概内容,⺟亲是来接他回去上学的。期间暖阳认真的观察眼前的⼥⼈,他有着同街上居⺠⼀样⼲净的鞋⼦,穿着很漂亮的⾐服。后来他知道⺟亲那天穿的是⽻绒服,他也想给两位⽼⼈买⼀件。
⺟亲感知到暖阳停留在⾃⼰身上的⽬光后,温柔的笑了,随即将他牵到身旁,打开床上的⼀个袋⼦,给暖阳换上新⾐。他开⼼的看向姥姥、姥爷,却发现他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代之的是⼲涸、愁苦的⾯容,姥姥⽤枯瘦的⼿掌轻抚着暖阳的⼩⼿。
暖阳从未感受过如此⼲硬的⼿,往⽇的姥姥是充满⽔分的。这个疑问很快被拥有新⾐的喜悦覆盖了。他打开剩下的袋⼦,⾥⾯是⽼⼈的⾐服。⺟亲的到来毫⽆疑问为家⾥添上了新的⾊彩。
暖阳没有吃上姥姥的锅巴。他离开时⼼中有些酸疼,⼼脏的某个地⽅有个东⻄好像遗失了。但暖阳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仍然期待与两位⽼⼈的下次⻅⾯。
之前的每次离开都是姥爷背着暖阳,这次他被戴上⼀辆⽩⾊的汽⻋,⻋上有⼀个男⼈,⺟亲说那是他的⽗亲。暖阳不明⽩为何刚才他没有同⺟亲⼀起回家?汽⻋开动后,他从后窗看着站在⻔⼝的两位⽼⼈。
天将⿊,⽼房⼦的煤油灯仍未点着,往常姥姥都会点上灯为暖阳做饭。渐渐离去的⻋⼦,从远处看原来⽣活多年的房⼦竟如此的⼩,离开了那⽚⻨地,⽼房⼦与⽩杨树林⼀起融⼊夜⾊。
新房⼦有很多玩具,到家后⺟亲将暖阳带到了⼀楼的房间,屋⼦很⼤很亮,⽩⾊的墙壁像那天早上暖阳看到的满地⽩雪⼀样。房顶挂着暖阳从未⻅过的⽩炽灯,地上铺满了玩具。这样的房⼦与⽼房⼦有着鲜明的对⽐。
在离开时⺟亲将⻔关闭了,看到她的离开,暖阳坐在地上专⼼的玩起了游戏。⼀向机灵的暖阳察觉到外界的⽬光,悄悄抬眼看到了打开⻔缝的⺟亲后,⽴⻢放下玩具⼯整的坐在地上。
仍沉浸在与两位⽼⼈离别悲伤中的我,听到这⾥,脑中配上⼩暖阳古灵精怪的表情,顿时笑出了声,⼀扫此前的阴霾。我对暖阳说道:“有时间我们⼀起去看看两位⽼⼈吧,给他们买些礼品。”暖阳随即拒绝了,他说:“他们已经去世了。”
就在暖阳离开⼀年后。也是个冬天,传来了姥姥的死讯,暖阳没有⻅到⽼⼈家最后⼀⾯,那是他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后来听⺟亲说:姥爷到周围的村庄找了好⼏家才有⼈肯帮忙给⺟亲打电话的。
⺟亲⻅到姥姥时,她躺在⼀张席上,浑身冰冷,眼眶突出,像两盏⾼吊却不亮的灯罩。那件新⾐,姥姥始终未穿。简单的葬礼过后,⺟亲回到了家中,姥爷也在两星期后离世,是下地的⼲活的农⺠发现的。
听说,那场考试暖阳得了第⼀名,或许是多两位⽼⼈的回报吧。只是来得有点晚。
暖阳回忆过后,在他镇静的⾯容中我未发现任何情感波澜的动静,但我深切地明⽩他内⼼深处掩埋的伤痛。在我们那段亲密的时光中,我以紧紧的拥抱回应他对我的信任。
那个冬天是我与暖阳相识的最后⼀个季节,随后的⽇⼦⾥我们相忘于江湖,如同暖阳在⽣命开始的六年中被遗忘在世间⼀样。
我想,那段被冷落的时光,或许会孤独的⼤把⼤把哭泣,焚烧之中,发出明灭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