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与荒草

2021-03-06 12:01:04

真事

和世间每一个老套的故事一样,命运的不公就像洪流滚滚向这个女人倾泻而来。可在承受一切后,她的话好短,却仿佛已经把无数的委屈一瓣瓣地掰碎了碾成尘埃铺满了整个房间。

有一把火历经多年仍然在她眼中燃烧,使她的热泪不断翻涌沸腾,灼烧了每一个人的面颊。命运如果生而不公,暗夜如果生而隐晦,狂怒如果生而炽热,卑鄙如果生而坦然。

1.工作日志

男人提及儿子的小时候,目光总是不看人,只是悬荡在远处,总让人感觉有点心酸。在他的口吻中,孩子是个极其聪明的小孩,哪怕不爱说话,但是反应很快。农村的孩子是没有幼儿园的,小学就是他们接触学校的开端。儿子被带走的那一年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这是男人一直遗憾的,“哪能书读一半就被带走的,这还要不要学了?”

节目组也陷入了瓶颈,一方面已经连续半年来的收视率走低,另一方面随着收视率的走低台里给批的经费也逐渐减少,陷入了另一种恶性循环。男人的到来恰巧解了节目组的燃眉之急,他的故事本不稀奇,和前妻的爱恨情仇,和儿子的多年离散,世间从不缺乏这样的脚本。稀奇的是他愿意提供自己的积蓄免费赞助节目组帮助他找到前妻和孩子。刚好节目组负责人老郭也和妻子离了婚,儿子随前妻远走国外,看到男人这样也有物伤其类的感叹。

“我的儿子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没了孩子她反而好再找个男人傍着,怎么会想要带着走呢?”男人的话着实有道理,“而且我听说,当年她把孩子带走的时候,邻居叫我儿子,孩子都不敢答应只是躲着人,不像以前会笑着打招呼,人都木木的好像精神出了问题。”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哀戚,蕴含着一种为人父亲无言的愤怒。

听到的人都了然地点点头,后母虐待继子的新闻的确层出不穷。

“我在老家那边到处托人打听了好多年,始终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真怕我的孩子有个好歹。”男人的话里有太多无奈,他看起来不像是个阔绰的人,皮夹克有些大了,垮跨地套在他瘦削的肩膀上。剃着寸头,个头倒是很高,不说话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爱和人有眼神的直接交流。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也是我第一次听说他的故事。我在这个节目组也有一年多了,工资虽然不是很高,但工作不算太忙,可能本年最忙的就是帮助这个男人找到儿子的事情了。我在节目制作过程中也见多了眼泪,本以为习惯了,但男人这样的状态反而更让人心生怜悯,沧桑从来不仅仅是藏在皱纹和白发里的。

节目组有自己的资源和手段,但也不是通天神眼,加上男人给的信息也不够清晰,倒是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最后节目组通知男人一起赶往赵城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了。

赵城是北方的内陆城市,也是我的故乡,在这个浩浩荡荡逐利求金的时代,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向南方的沿海城市挤去,没想到男人的前妻居然带着继子一路北上去了。

老郭在去的车上问我,赵城是个什么样的城市。男人坐在我旁边,也看了过来。赵城不是个经济发达的地方,自然景色也在国内排不上号,偏偏我砸吧砸吧嘴,一时竟想起各种美食佳肴和小吃夜宵,那才是在南方时始终萦绕在我心中不去的乡愁。码好的四味菜浇上滚烫奶白的羊肉汤,弹牙的桶子鸡撕成一条条下饭吃,夏夜蹲在马路边吃一碗冰粥,赶早趟去城南老徐家抢碗黄焖鱼……但那些都不是我常常能吃到的,父母都守着死工资,给我的零花钱和全家在吃的花用上并不多。

可要说起最常能吃到的,我记得高中时,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结束一周的寄宿生活,周六下午回家的时候,恳求母亲明早去早市时帮我捎回一个“断指李”家的春卷,说是一个,母亲总会买回两个回来,她知道我馋,一个不够还要留一个到中午吃。这春卷是在别家吃不到的味道,她家的春卷皮薄馅大,拿起来一看端的是一个晶莹剔透,据说是南方的做法。她家调的酱也不一样,赵城也出过几个“东施春卷”,只是一个也没站住脚,反倒炒热了“断指李”的名声。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了家,又工作了,对“断指李”和她家的春卷记忆越来越模糊,但仍记得高中偶有一次和母亲提起“断指李”的儿子,每天天不亮就帮着母亲一起忙活,学习居然也很拔尖——“你啊你,看看自己吧,比人家还大个那么多岁,天天懒的,学习学习不行,做家务做家务不行!”来自记忆中母亲的嗔怪也生动起来,好像能够看见她那时候眉头紧蹙,嘴角紧抿的样子。但我从来不羡慕“断指李”的儿子,我亲眼见过她打他,女人用左手挥舞着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少年身上,少年正面对着我,头深深地垂下,丝毫不还手。那是条菜市场旁边隐蔽的小巷,我默默地走过这对母子,只庆幸哪怕我再怎么顶撞父母,至少不曾被这样狠厉地打骂过。

父母在我大学时就搬了家,新城区,街道规划不错,家里也宽敞多了,只是和母亲通电话时她有时会抱怨小区太安静了,邻里没有人情味。我早已学会不去反驳她,但一想起菜市场“断指李”的惨淡境况和她成绩优异的儿子,对于一些人来说,甚至不能从那个闹市里逃出来,就不禁心里唏嘘。而她家的春卷,我竟再也没吃过了。

两天后赵城就到了,其实节目组只是手里面有线索,说人在赵城,但暂时还没确切找到。节目组和男人商议在赵城订个几天宾馆,抓紧时间看能不能碰运气找到。老郭也体谅人,让我先回家看看父母,“有消息再赶来也没事,这几天多陪陪父母。”看来老郭对久觅未得的男人前妻和儿子并不太抱希望。

母亲这两年正张罗着为我相亲,我以工作为由在南方躲了那么久,怎么能自撞枪口上呢?想了想我还是没回去,打算先去旧城区的市集上逛逛填些肚子。哪怕平日在节目组的工作尚算轻松,但当事人多为南方本地人,根本不太有这么远跨省出差的例子,更何况清心地放两天无需扣工资的闲假?

接到老郭要我赶紧赶过去的电话,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他语气紧急地要我带路,说是已经得到了男人前妻的地址,只需架着摄影机和各种设备过去就好了。我也片刻不敢耽搁,立马就打车去他们下榻的宾馆会和他们碰头之后又是一片兵荒马乱,急匆匆打了三辆车,就飞奔着往那个地址。我熟练地指挥司机在前面的路口停下,因为再往前就是层层叠叠的小巷,出租车根本进不去。

“好小子,还真挺熟的呀!”老郭一下车就高兴地重重一拍我的肩膀,而男人的神色更显严肃,眉关紧锁,并不说话。我知道做人父母的,现在肯定最是着急,也不多说,立马就带头走在前面。这是我家曾经所在的片区,是旧城区里最旧的关节,直到现在,路面都还是土路,并且凹凸不平,时不时就有一小块石头散落在路中央。

“---巷11号2-1”我按着纸条上面的地址,终于确定了就是门前这户人家。窗户亮着,明显有人在里面。门是铁门,早已锈迹斑斑,门两侧的春联还没撕掉,但已经有不少地方破损了。老郭问男人要不要自己敲门,后面的摄影机已经架了起来,在昏暗的楼道里乌央乌泱挤满了节目组的工作人员,男人抿了抿唇,点头答应。

“叩、叩、叩”门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并不直接打开门,而是贴着门问:“谁啊?”

男人一下子说不出口,但嘴唇蠕动了几下后,眼里突然有泪光闪烁,“我是你爸爸。”

门内沉默了一会,“我没有父亲,我父亲早就去世了,你找错人了。”门内的年轻男人并不打算开门,“你快走吧,别再敲门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干。”

但男人怎么能就这样结束自己多年的寻觅,他不甘心地连续敲着门,“爸爸知道你跟在那个女人身边你受苦了,是爸爸不好,居然让她带走了你!你和我回家去吧,以后我好好补偿你,咱们别再骨肉分离了!”男人已经热泪盈眶,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谁能想到他有如此情感流露的时候?

他拍在门上重重的每一下,好像都拍在节目组的每个工作人员身上,老郭马上拿出他多年历练的气派,开始熟练地介绍我们是XX电视XX节目,是受XX的委托来此……

话还没说完,突然门开了,男人被推得往后就是一个踉跄,幸好我在他身后及时扶住。从半打开的门中,一个身影逆着光出现大家面前。她并不是我们期待的那个少年,女人鬓角已经发白,面色平静,左手握着门把手,右手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她清晰地喊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并要求只让男人一个人进去。“我没有多少法律意识,但我知道我的家只有我允许的人才能进来。”她的目光直视着男人,“我不怕把你再送进一次监狱。”男人的神色倏地一变,他怒目地瞪着眼前这个女人,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男人最终还是屈服了,就是门关上的那一刻,老郭骂了一句脏话,“这趟算是白来了!”一群人傻站着也不是,纷纷下楼透透气,男人抽烟,女人就抱臂聚在一块。我望着二楼的窗户,灯光依旧,也没听见有什么激烈的争吵声。

2

春泥如果生而微贱,夏蕊如果生而凋零,秋实如果生而慨然,冬枝如果生而璀璨。

陈家兄妹四个,占了四季时节。那年陈家某个远房的堂叔祖回乡探亲,正赶上陈家夫妇俩二丫头落地。那时候夏季的田边菊正是好景,为叫夏花还是夏菊而争执不休的陈家夫妇,终于在堂叔祖的建议下给二女儿起名夏蕊。一年年过去,陈家又添了两个孩子。到生冬枝这个幺女的时候,家里境况又败坏了几分。陈家媳妇在病床上躺了不久,还是裹上了素净的白布,走上了另一条回乡的路。

陈家男人平日在家里给人做木匠过活,但时代逐渐不同了,村里人也爱坐上邻居的小三轮进小县城里瞅瞅,青壮年的男人在村里逐渐成了稀罕物。最后连陈家男人也待不住了,村里没有活计,年年债堆债越堆越高,他狠心一搏把孩子托付给年迈的老母,也跟着走了。

家里没钱,兄妹又多,夏蕊到了年纪就早早出来在县城打些零工。她也傻傻算过自己每天每月的工钱,想着有一天积少成多的美梦,就能捂着嘴嗤嗤地笑起来。在她的青春岁月,她看不到县城以外的地方,那对她而言太过奢侈。她五官平淡,于是平淡地接受别人的相亲介绍,她平淡地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嫁给一个大她些许的离婚男人,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在城里父母有房,有固定的工厂工作,工资还不低,容貌也端正。“为了弟妹着想,为了自己的生活着想”她暗暗对自己说,于是在穿上租来的嫁衣时,她笑得格外开心。哪怕在婚礼当天才得知丈夫和前妻有个2岁的儿子,她依然勉强地笑下去。

妹妹冬枝是个不一样的孩子,学习好是村里人都知道的,偏偏陈家人都不是出众的容貌,但她却能叫人一眼望过去就道一句:漂亮极了!冬枝和前头三个兄姊年龄差的大,从小就是三人轮流照顾她。全家人伙食不丰,常吃野菜,冬枝最喜欢的就是红梗菜,一定要在春季趁其开花期前吃才嫩。家里油也少,多是清烫撒点盐末便能动筷了。等到红梗菜开了花,就是俗称的田边菊,也叫马兰头。夏季如果看到点点白星躲在丛丛绿野里,那一定就是它。

冬枝性子倔,她一直想去大城市看看,没人敢劝她,谁能忍心让这样的孩子埋没在小县城呢?可以是春泥,可是夏蕊,也可以是秋实,但绝对不能是这样光彩四溢的冬枝。当然冬枝也不负众望地考来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高中的校舍名额紧缺,两个哥哥们又没有自己的房子,夏蕊和丈夫商量后决定让妹妹住进自己逼仄的家里。

丈夫的父母有一套自住的房子,但他们向来不喜欢夏蕊,夫妇俩结婚后住了不久就搬出来了。而现在住的地方说是“家”,其实只是一居室的职工公寓,他们能够以较低的价格租住和购买,但一直住了将近三年,继子去年大病了两场又花费了不少积蓄,他们的存折还没有迹象显示他们能够负担得起完全拥有这个“家”的价格。冬枝来了之后,客厅的小角落里支起了一张折叠床给妹妹。夏蕊暂时还没有孩子,也不敢要孩子,但是丈夫的儿子和妹妹的到来已经让这个不到三十的女人有了一种生活被填充得满满当当的感觉。

从妹妹来之后,丈夫每天都会早起做饭。所谓厨房,不过是门外狭窄的走廊里简陋搭建的灶台,如果有人喝醉酒晚归,在昏黄的灯光下经常会在走廊上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脾气粗暴一点会打开门对喝醉的人吼上几句,也不搀扶和帮忙,就啪的一声关上家门。至于大多数时候,走廊里的门都是静静地关上的,甚至有一次一个醉汉在别人家门口躺到了第二天早晨才被发现,倒是在工厂里传了好久的笑话。

时间的拐点发生在冬枝高三的的第一个学期,她因为感觉头晕而想要请假提前离校。那一天晚上夏蕊所在的工厂要连夜赶工,实在是抽不出空,于是晚上无事的丈夫便去学校接妹妹回家。秋天到之前,小城总是要下几场雨的。冬枝坐在姐夫的摩托后座上时,便觉得头顶有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可他们没有伞,只能任雨水打湿泡透他俩的衣服。

狼狈地回到家门口,外面的雨声还是很大,但在打开灯光的那一瞬间,看见男人的眼睛,冬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逃出门外,她就被抓住并扔到了姐姐多年来日夜睡着的床上。尖叫声和求饶声像电闪雷鸣一样在雨夜中狂啸,可始终没有人来敲门,是雨太大了吗?

冬枝在痛苦地呻吟时,她看到旁边的衣柜未关紧的缝隙里同样有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是那个孩子的,正在和她一样痛苦地呻吟,无声地,无助地,无望地。第二天早上,一切好像从未发生。男人照常上工,他早已和这个小女孩声明利弊,如果昨夜的恶行暴露,她同样也要承担来自整个小县城的异样的目光,而且他是如何爱慕她而嫌恶她的姐姐。

“他说他爱我,他受够你了!”她的眼睛异常明亮,一眨也不眨“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因为姐姐你的问题他就要毁了我吗?我要那个人渣坐牢!昨天晚上我喊破了嗓子,但雨声太大根本没人听见,只要我们报警并让警察为受害者匿名,别人只知道那个人渣犯了罪,但不会知道我是被害人。”

冬枝的目光紧紧黏在姐姐的脸上,夏蕊为难的神情一直映在她眼里,“姐姐你是不是怕他入狱了你就没有生活来源了,也没有住的地方了?把他的那个拖油瓶扔掉,你自己出去租房子住不就好了?你为了这些就可以忍受妹妹被人如此地欺凌吗?你是在用我的肉体赚钱吗?那你和鸡头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在把我当成和你们一样在这种下贱的地方生活着的人?”

妹妹的每一句锐利的质问都像钉子一样敲进她心墙上的每个角落,是呀,夏蕊是如此得平庸,她甚至不能反驳妹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当她回家知道昨晚的一切之后。无限的愧疚感在撕扯着这个女人的灵魂和肉体,她好像成了整件事情走向的最终决策者,于是她点了头,抱住妹妹两人一起嚎啕大哭了起来。而门外的孩子,也害怕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正如昨晚一样。

随后的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男人被警察带走调查了,但突然风言风语像雨后的竹笋突然萦绕在了姐妹俩旁边。冬枝终于知道了,并不是那天晚上的雨太大了,也不是那天晚上她发出的求救声太小了,是很多人的良知被蒙蔽了,不是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只是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而已。

如果说她恨极了那个罔顾人伦的畜生,恨极了那个默不作声的小孩,可她更恨极了生命总是无端无由重重施加给她的苦楚,于是她重重一跃,逃离了所有的流言蜚语。这个时候,离高考还有多久呢?没有人记得了。

站在被围得紧紧的现场最里层,夏蕊捂住孩子的眼睛,她感觉到手掌被孩子不断喷涌出的眼泪润湿,自那晚之后,这个孩子再也没说过话。泪壕也一纵一纵在夏蕊的脸上划现,可是偏偏她不敢上前,她怕面对这个现实。

得到消息赶来的陈家大哥和陈家三弟拨开人群,看到他们最疼爱的、最明媚的、最具有前途的幺妹,静静地躺在地上,红的是血,黑的是地面的污迹,白的是少女圣洁的肌体,却唯独缺少他们小时候在乡下最常见到的绿色——蕴含着生机与春意的绿色。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可是和那个寂静的雨夜一样,喧闹的人群同时沉默着。随后夏蕊被打了一拳,一下子就带着孩子往后跌倒在地上,咸腥的血水是比眼泪还苦的东西,谁会在这种时候用拳头打一个女人呢?她恍惚间抬眼一看,是她的大哥,而她的三弟蹲坐在幺妹的旁边,也正用裹挟着恨意的眼神给她定罪。她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滚!我们陈家没有你这种害死亲妹的女人!你再不走我还敢打你!”夏蕊的眼中饱蓄着的热泪层层叠叠地打在脸上,唇瓣在上下颤抖翕动着,她终于要开口再说一句,可她最敬爱的大哥又给了她一巴掌。这声音好像比刚才重重的那一拳还要沉闷,周围的人也开始劝她先走吧,先走吧,先走吧……先走去哪里呢?她踉踉跄跄地逃出来,她也终于明白了,在所有人眼中,她成了一个极其有心计的女人,一箭双雕害了丈夫和亲妹,连她好心帮忙照顾的没有血缘的继子,也成了她不能生育的借口,连她血浓于水的兄弟,也觉得她犯下的罪过已经能够被私下定刑。

她的人生于是陷入长久的缄默,她不信教,可她每闭一次眼,便是一次长久的祷告。

而始终牵着她手的,只有一个八岁幼童。自从见证过父亲丑态毕露的那晚,他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说过话。自从见证过那个熟悉少女的坠楼,他开始经常梦魇。当他跟着过去多年一直无微不至照顾他的继母出走这个小城的时候,他已经在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庆幸的滋味。

菜市场是个好地方,至少对某一部分人来说。一个孤身女人刚开始摆摊的时候,有太多麻烦了,尤其当她并不拥有健全的身体时。但后来女人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于是她也就渐渐忘了当初起步时的艰难和偷偷抹过的眼泪,“断指李”的名声也渐渐在菜市场里传扬开来。在赵城,女人甚至抛弃了曾经的姓名,人人喊她“断指李”,没人关心她为什么会姓李,也没人关心她真名是什么。只是偶尔在小摊上交易的时候,会用带着怜悯的眼神,多瞅一眼她紧紧缠着白纱布的右手,然后继续想要讨价还价。

没有人不喜欢和断指李做生意,因为她家并不卖菜,也不卖肉,更不卖任何需要加工的东西,只是卖包好的春卷。女人来自外省,春卷不仅样式和别人不一样,而且有自己特调的酱汁,最关键的是量大,价格实惠,所以她这里早已成了早市里人们填肚子最好的下脚地。

“断指李”的右手常年缠着白色的纱布,因为除了大拇指,其他四指全都被连根切断。切口平整成一条直线,可想而知必定是被机器所伤。那年明明是机器出了故障,可女人被切掉的不仅是右手四指,还有赖以生存的工厂工作。儿子还在上学,没有工作连房租都难以为继。从医院回来后,女人咬咬牙,便决定去楼下的菜市场摆摊,这一摆就是好多年。

她始终忘不了那天儿子抱着她的手在医院里嚎啕大哭的景象,他还小,女人知道他不是害怕她从此不能抚养他,他不是害怕她从此给予他的生活环境要更恶劣几分,他是真切地为她感到痛彻心扉的悲哀。

从很早之前的那一天之后,他们都深刻地明白了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孤独地流浪在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因为他们同时被他们出生的那座城市抛弃了。他们在病房里用撕心裂肺的哭声来互相道歉,来互相取暖,无声地、无助地、无望地。有伤口不要紧,要紧的是——贫穷是撒往伤口的盐。你越穷,盐撒得越多。

有时候懂事的儿子会问她,如果他回来了怎么办?他们都知道“他”是谁。

“那我就背着你逃走。”

“如果我已经长大到你背不动我怎么办?

“那我就骑着车带着你逃走。”

“我们会有车吗?”

“会有的。”

命运的镰刀一经挥起,就会收割无数荒草,他们也不过是万千草芥中的一小搓。

3

男人进门后,并没有说话。他看到了他朝思夜想的儿子,他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了,不再是那个不记事的稚嫩幼童了。而那个女人,发顶似有杂雪覆盖,皱纹似藤蔓在她脸上蜿蜒,竟苍老得像是五十岁上的人了。

“儿子你先回房间,我要和这个女人好好谈谈。”男人想让儿子回避,有些话他积压多年太想对女人问出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少年直视着男人的眼睛,但男人在对视一会儿后,却好像被烫到了一样,狼狈地躲开眼神的对触。

“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在房间的衣柜里。我要等着妈回来,然后打开衣柜的时候吓她一跳。可是我不知道当天晚上她加班并不回家,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会对冬枝姨做那种丑事。我看到了一切,我听到了一切,我知道了大人的罪行,然后我很长时间再也说不了话。”少年怎么怎么样

“第二天我听到冬枝姨对妈说,她被你毁了要举报你让你坐牢。”少年语气越来越平静,“但是公寓里的人都知道你侵犯的是她,于是她忍不住跳楼自杀了。”

“她去天台自杀的时候,是拽着我的手一起上去的。”

“她骂我,我和你一模一样,都是恶种,都是贱人,要让我看看坏人是怎么逼着好人去死的。”

“她问我她漂亮吗?”

“我说当然漂亮啊。”

“她就说我小小年纪偷鸡摸狗,长大了也一定是混混,这辈子都不配和像她这样子漂亮的女人待在一起。”

“她死之前对我说的,我一句都不敢忘。”女人在旁边已经泣不成声,少年拥住继母孱弱的身躯,“但这些恶毒的话,我这么多年一直都从未对别人说过,包括妈。”

“我知道你误会妈骗冬枝姨去报案,误会妈让大家都知道受害人是冬枝姨害她自杀。”

少年逼视着男人,“因为你觉得陈冬枝早就和你暗生情愫,哪怕你强迫她和你苟合,她也绝不会往外说一句你的坏话。”

“你们以为我小,以为我无知,所以有些话、有些行为不必避开我。”

“可是我难道不会长大吗?你每天接我放学时顺便绕远路载陈冬枝,你们在摩托车上隔着我说的情话,难道我还会听错吗?你们趁妈不在的时候,把我锁在家里面,自己偷偷出去玩,难道我会忘记吗?”

“可你真傻,陈冬枝是多么高傲的女人,她不过是在戏弄你,戏弄你们的婚姻!”

“可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陈冬枝、徐刚,你们这对狗男女,听明白了吗?”男人的眼珠圆瞪,显然是惊骇极了,他怒不可遏地开口,“都是这个女人这些年教你的吗?你还记不记得谁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有多记得,我就有多么悔恨,恨我是你的种!”

“你是能为了我跪下求校长收下我这个没有当地户口的借读生,能为了我不规律吃饭得长期慢性胃炎,能为了我在工厂打工养家被切掉四根指头,能为了我在菜市场日夜操劳摆摊赚钱,能为了我拉下一身疾病满身痛楚,还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弃自己亲生儿子而不顾?”

“我初中想要辍学打工,不让她那么辛苦了,然后她第一次打了我,也是唯一一次打了我。她拳头得有多轻啊,更何况她根本没用力。可是我痛啊,我恨命运,我更恨你!”

“你看看她已经老成什么样了?而你又是如何年富力壮?她甚至比你还小1岁!”

“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她?是觉得七年的有期徒刑判得还不够长,还是你觉得,”少年喉头哽咽,已经再也说不下去了,可他还是和着唇边的热泪咽了好几口咸腥的唾沫,“因为她不够貌美,不够聪明,不够任性,不够恶毒,就可以随意欺凌她、辱骂她、责怪她、怨恨她?”少年身体前倾,想要上前进一步逼问男人,但一只缠着白色纱布的手拦住了他。看到刺目的白色,少年再也受不了了,猛地蹲下,像个小孩子呜呜呜地大声哭了起来。

“让他走吧,他听不进去的。”女人蹲下来抱住痛哭流涕的儿子,在这么长久的岁月里,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和世间每一个老套的故事一样,命运的不公就像洪流滚滚向这个女人倾泻而来。可在承受一切后,她的话好短,却仿佛已经把无数的委屈一瓣瓣地掰碎了碾成尘埃铺满了整个房间。有一把火历经多年仍然在她眼中燃烧,使她的热泪不断翻涌沸腾,灼烧了每一个人的面颊。命运如果生而不公,暗夜如果生而隐晦,狂怒如果生而炽热,卑鄙如果生而坦然。

斑驳的老墙凹凸着,逼仄的楼道弯曲着,错落的楼房起伏着。

从走进这场婚姻开始,她一寸一寸佝偻下去的背影再也直不起来了,就像岁月侵蚀她发顶一厘一厘的白发再也黑不回来了。

“我不需要别人的对不起,我也怕别人骂我。我这辈子很简单,都走到这里了,没办法不继续走下去。你走吧,我是真的不想看到你了。你还年轻,你还会有新的孩子,我就不一样了。你看这个孩子,他正处在青春叛逆期,他恨你,你也不喜欢他,别再害他和你自己了。”

男人还是走了,他有好多话要说,终究没说。失落的真相像是一层一层从男人身上扒下来的皮:痛,且明朗;恨,且清晰。

大错已经铸成,镰刀已经挥起,无数荒草已被收割。

命运生而不公,暗夜生而隐晦,狂怒生而炽热,卑鄙生而坦然。

4.工作日志

“老郭,那咱们这怎么办?”

“是啊,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女的也太惨了是吧。”

“是这男的太恶心人了。”

“唉可怜这孩子还那么小就受了那么多罪。”

“女人也是傻,为了一个没有血缘的关系孩子做到这个地步。”

“当初这男的要是不干那破事,现在说不定唉……他就是个罪魁祸首!”

“那小姨子也是恶心人。”

“对对对,我要是有这种妹妹早就打死她了。”

“真是造孽。”

大家纷纷摘掉耳机,原来节目组早就在男人身上装了电子设备,实时可听到男人身边的声音。

“嘿嘿嘿我们连夜赶回去”老郭冲大家比了个嘘的表情,示意大家不要声张,同时左手一指,“对了,那个谁,给宾馆打电话,什么东西贵点什么,多要点,说都是徐刚先生付账。”

大家都会心促狭地笑了起来,我看见二楼窗户的灯光,好像比之前更亮了一点。

盗者为失者而鸣,命运为失运者而悲歌。

suda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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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刀与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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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段被尘埃淹没的时光,它脱离于世界之外,若不是主人公主动讲述,从不会有人知道。 这是 年听说的故事,它发生于 世纪初,若没有朋友的倾心交谈,或许它会被泯灭于时光中,随每日被风扬起的灰尘落到各处,却不会有人发觉。 冬⽇的到来始终猝不及防,却⼜似乎早有预谋。看着街上来往的⾏⼈由前⼏⽇的单薄⻛⾐换成了厚重棉⾐,想着是否每个⼈家中都在床上堆了两床厚厚的被⼦,等待着冬⽇来临后的沉睡。 天⾊微亮,从

麻子

他不是第一个知道我性取向的同事,但是是第一个公然表示支持的。 麻子,是个地道的北京爷们。我叫他麻子,是因为他姓麻。 初见麻子时,我有几分敌意在心里,当时我认为我们俩有竞争,心里难免有点提防的意思,相处久了,倒更显得我当时的小人之心了。 麻子梳着寸头,略有棱角的脸上长着一个高鼻梁,上面挂着一副贼圆的豹纹眼镜,眼窝比我们汉人要深一些,眉骨略高,眉毛很浓,眉形是很标准的剑眉。 麻子比我年长,却总称呼我为

无情的意外

妹妹永远停留在 岁。 年 月 日这天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天,我真的不敢想一个好好的活人没有一点预兆的就离开了我们,那一瞬间我真的人都蒙了,早上 . 闹钟响我起床洗漱好下楼吃早餐,吃好饭大概 . 的样子,我妈妈给我打了三个未接电话,睡觉习惯了关静音,揣兜里也是,我也没在意,我想着回家在给她打过去,边吃边和粉店的老板唠嗑,我笑着说大清早的老妈就打那么多电话干嘛,是不是又要催我回家过年了

“项目”过后,听见“兄弟”这个词儿就想吐

被大学 年同学用弱智的手法骗! 年,第一次在首尔见宇才,我就给了他 元的“项目赞助费”,作为回报,他把我的游学公司在他们的活动项目中宣传一下。此时他的项目是在韩国成均馆大学体育馆搞一次儿童文艺汇演,儿童们都来自天津,那时我事业的大本营。 宇才在天津的项目对接人是他的发小儿,申儿。申儿从天津音乐学院毕业,在天津开办了艺术补习班,补习班的老师们也都是天津音乐学院的美女毕业生,教授少儿们

十七岁的爱情不美丽!

因为一厢情愿,所以遍体鳞伤。一个傻姑娘十七岁的青春到此结束。 理科高二(一)班的门前,夏末捧着一堆教科书局促的站在教室门口。老师站在讲台前犹豫着该把她放置在哪里。毕竟是八十多人的大班,人满为患,寸土难寻。学生们已经如同蒸笼里的包子摆的满满的,过道的宽度只能容下一个人走过,第一排的桌椅就差没搬上讲台了。 新来的哪怕是一个学生也让老师面露难色。同学们用眼角余光扫过夏末,伴随着一阵叽叽喳喳的讨论。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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