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间,方阳听到列车上广播报站,一个尖锐的女声,有点刺耳:本次列车即将到达3025站,请在3025年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下车准备,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以防遗失。
然后是一阵轻微的晃动,列车停下来的瞬间方阳被惯性带动地身子前倾了一下,他伸手按住身前的方桌,马上恢复了之前双臂环抱封闭自我的姿势。
有旅客下车,一名老人,看样子有一百岁了,满头白发,一脸褶皱,拐杖撑着风干的身躯,缓缓走向车门。方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觉得他似曾相识。又有人上车,方阳没理会,他紧了紧风衣,把头埋在衣领里,继续睡觉。
距离3024站,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在这两个小时里他有充分的时间做一个香甜的梦,梦里也许会有他要见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他希望在他下车后,这个梦仍将继续。
这是他第几次坐上时空列车?他记不清了。他一次次返回过去,甚至当初返回的目的也不那么明晰了。越来越多的样本证明,时空列车会有让记忆力衰退的副作用。
正在一点点聚拢的睡意被风衣一松一紧的拉扯驱走,他警惕地缩了下身子,睁开眼,面前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留着爆炸头,粗眉大眼,唇上细密的绒毛给他撑出了几分虚张声势的不逊。
方阳瞪了孩子一眼,无声谴责他的恶作剧,谁知孩子说:“叔叔,我渴了,可是我没钱买饮料。”孩子手指着通道里正在缓缓驶来的送餐车——一个方形的、憨头憨脑的机器人。
方阳挥了挥手,试图吓退孩子的贪婪,但是孩子不依不饶,又在拽他的衣袖,“叔叔,我真的好渴,你看我的嘴唇,都爆皮了。”白色的皮屑附着在他的唇上,他一眼看出,那是面包糠。
他欲拆穿孩子,想想还是算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也在被干涸覆盖。他咳了一声,对着送餐车做了个招手的动作,餐车头顶的红灯闪烁起来,一个加速,到了方阳身前,方阳说:“两瓶合成水。”
“我不要合成水,”男孩抢着说,“福利院的陈阿姨说合成水都是工业废水提纯之后再加入一些化工原料合成的,喝多了会变丑!”
方阳瞥了他一眼,突然笑起来,很诡异的,连他自己都差点被吓到。男孩怯怯看着他,“叔叔你怎么了?”方阳脱口而出,“你觉得你还有继续变丑的潜力吗?”
孩子没听懂,也许是装作不懂,他浑然不觉,“叔叔,我要喝一杯可乐,我已经很久没喝可乐了。”方阳的精神被一种惺惺相惜的认同感吊起来,“对啊,可口可乐才是饮料界永远的神!我怎么忘了呢!”
他不由神往起来,距离上一次喝可口可乐已经很多年了,那时候第三次世界大战刚刚现出苗头,民众远没感到恐慌。那时候他才十岁。
那时候世界和平,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那时候他的爸妈还在,他的妹妹也在。还有那条狗。现在他几乎忘了他们的样子,他不得不依靠一次次的时间旅行来唤醒那段记忆,可是在旅行结束后,记忆像流沙一样,悄然在他脑海溜走。
方阳按下一个按钮,机器人张开嘴巴,从里面送出只红色的塑料杯,盖子盖好了,上面还插着吸管。方阳听到孩子吞咽吐沫的声音,咕咚,异常响亮。
孩子迫不及待取过杯子,放在方桌上端详。方阳压制着自己的兴奋,装作很无谓的,很随意地取过塑料杯,并对机器人说了声谢谢。机器人奶声奶气地回应不客气,又滑向另一位客人。
“喝吧。”方阳冲孩子摆摆手,不紧不慢把吸管填进嘴里,小心翼翼吸允,深咖色的液体在透明吸管内攀升,距离他的嘴巴还有两寸、一寸,一股凉飕飕的气体率先进入嘴巴,随后是味道鲜明的液体。
气体和液体混合,在他口腔里产生奇妙反应,它们调皮地翻滚,撞击,挑逗着味蕾。他要哭了。久违的又是新鲜的味道,被记忆抹去的味道,这时候重新攻占他的大脑,神经系统向身体发出亢奋的信号,他忍不住要手舞足蹈,他又努力克制着自己,拒绝亢奋外露。他可是个老成稳重的成年人。
孩子不会考虑这么多,他从座椅上跳起来,还情不自禁蹦出脏话:“他妈的!太好喝了。”
方阳故作深沉,“一惊一乍的,至于吗?”
孩子紧紧抱着可乐杯,好像怕人抢走,“叔叔,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最爱喝可乐,我妈不让我多喝,怕我长胖。
我常常偷偷跑去超市,用压岁钱买一大桶,塞进书包,藏在家门口的垃圾桶里,趁我妈不注意,我就跑出去,匆忙喝两口,有几次被邻居看到,还以为我饿得翻垃圾吃,因此去讨伐我妈。哈哈。”
方阳也笑起来,觉得这个故事好亲切,他说:“万一你没看到,垃圾被收走了怎么办?”
孩子说:“你以为没有吗?被垃圾车收过几次,我看见了,却追不上,急得在地上打滚,哭。还有几次被捡垃圾的翻出来,这我可不答应,我去讨要,有的还我了,有的赖皮,不给我,我就抢,可我那时候还小,根本抢不过,有时候还会被打。”
“你太傻了。”方阳忍不住插话,“干嘛不藏在别处?单单就相中了垃圾桶?比如床底下。”
孩子眼睛瞪得老大,“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就叫那啥……英雄所同略贱?”
方阳刚喝下去一口可乐,差点呛到,“咳,你语文是火星老师教的?”
孩子搔了搔头,有些羞赧,脸上一抹红一闪而过,“我语文虽然不好,但我物理化学特棒,我在福利院有个外号,叫小天才。”
方阳说:“天才能把所见略同说成所同略贱?”
孩子连连颌首,“对,对,所见略同。”吸了口可乐掩饰尴尬,咂巴着嘴说,“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卧室,我把可乐藏在了卧室的床底下,那时候我家养了一条狗,二哈,特别淘气,经常把可乐瓶子咬破,可乐流一地。
二哈也爱喝可乐,用舌头舔。它能舔,可我不能,我气地踢它,它嗷嗷叫,跑去我妈面前告状,我就被我妈一顿训斥。”
“真好,”方阳双手托着可乐瓶,叼着吸管,不知道是赞叹可乐的味道,还是夸奖孩子的故事,“我记得我小时候也养过一条狗,忘了是什么品种——这几年我的记性越来越差,我们玩得很好,一切都是因为世界大战。X国动用了核武器,其他国家开始反击,人都死光了,没留下几个幸存者。”
孩子做着和方阳一样的动作,双手托着可乐瓶,嘴巴叼着吸管。他巴巴看着方阳,“叔叔,你不用难过,我们一样,我的父母,妹妹,还有我的狗,也都死了。”
方阳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悲伤,或者兼而有之,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孩子的头,最后手悬在半空,顿了一下,又缩回到可乐杯上。他努力回忆那场灾难,大脑却不肯配合,记忆出现了断层。
灾难的画面不复存在,直接快进到灾难之后的荒凉场景。他被接到一所福利院,认识了很多朋友。他对孩子说,“至少你现在还有朋友。”
“是的,”孩子用力点点头,“据说地球上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福利院的陈阿姨说这是幸运的悲剧,那里的老师们都很好,小朋友们也很好。”
“说说你最好的朋友吧?”方阳突然对孩子的身世表现出好奇。
“我在福利院待了八年,直到满十八岁。”孩子把可乐杯放在方桌上,头扭向列车窗外,窗外是向后飞驰的灰蒙蒙的流云,也许是废气,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在那里我最好的朋友名叫叶子。”
“是个女孩儿吧?”方阳忍不住问。
“是的,”孩子不自觉的,一只手搭在唇上,食指在还没成长成胡须的绒毛上来回摩挲。
“漂亮吗?”方阳步步紧逼。
“漂亮!”孩子脱口而出。
“喜欢她?”方阳毫不掩饰自己的八卦。
“叔叔……”孩子脸红了,“看在你请我喝可乐的份上,我不骗你,我跟你说实话,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起过。”
“可以,”方阳点点头,“信不过我的话咱们拉勾。”
“我又不是小孩子,”很豪迈的,孩子摆摆手,“我很喜欢她,是后来才发现的。小时候我们经常吵架,我还会故意把茶水倒在她的床上,然后满世界宣扬她尿床了。她追着我跑,我故意压着脚步,等她伸出手能够到我的衣角,我再加快速度,重新把她甩出老远。
直到一次,她急匆匆跑出去,我端着茶水溜进她的房间,她的被子铺在床上,没有叠,有点凌乱,我撩起被子,准备往上面倒水,却发现她的床单上一片红,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是血……叔叔?你不觉得奇怪吗?”
方阳不自觉微笑起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当然会觉得奇怪啦,再大点就知道了。”
“是啊,”孩子搔着头,“那时我不懂,以为怎么了,就很担心。我一口气把茶水喝光,扔下茶杯,去找叶子。我在福利院外的商店找到叶子,她手里拿着一个方形的塑料包装,正在付账。我拉住她,问她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她的脸红的……就比这可乐杯子还要红,她推开我,让我不要管。她越这样,我越心急,抓住她的胳膊不松手。她甩了两下,没甩开。就很生气的样子,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都化了。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感觉。”
“你爱上她了,”方阳一针见血地指出,“说起她,你样子都不一样了,说话颠三倒四,磕磕巴巴,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表现。”
孩子笑了,笑容有些苦涩,“是,但当时我没有意识到,就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收银员看着我们,想笑又不敢笑,就紧咬着嘴唇,脸都紫了。我俩拉拉扯扯走出商店,也不知道谁拖着谁在走。结果她有一个月没理我。”
“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不会在她床上倒水,很奇妙的,总想着见她,夜里还会梦到她;想起她,就会偷偷笑起来;见不到她,就会惦记着,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会不会碰到麻烦?千方百计去找她,有时候在商店,有时候在街上,有时候在河边,我总能找到她,我不敢离她太近,如果被她发现,她会骂我。”
方阳把胳膊放在方桌上,支住探出的下巴,“一个男人被降伏,只需要女人的一滴眼泪。”
“也许,”孩子苦笑,“是一朵开在床单上的花。”
方阳并没有笑,他说:“让我猜猜,后来怎么样了。我猜,你们的关系逐渐缓和,但你没敢告诉她你喜欢她,你怕被拒绝,朋友都做不成。”
“叔叔,”孩子盯着方阳,“过来人啊,你真厉害!”
“不敢当,”方阳谦虚起来,“我也是瞎猜。”
“那你再猜猜,我为什么坐上时空列车?”孩子眯起眼睛,眼珠左右摆动,不知道在扯什么鬼心眼。
“我猜,”方阳伸出一个手指,虚空点了两下,“一定跟叶子有关。”
“厉害!”孩子翘起大拇指,“那天叶子躲在福利院梧桐下面偷偷抹眼泪,我赶过去——我总在悄悄跟着她,问她怎么了,起先她不肯说,后来禁不住我软磨硬泡,说想起妈妈,想起妈妈做的红烧排骨。”
“你学做红烧排骨?”
“我确实学了,但味道……扔给狗都不吃,试了两次,狗见了我都跑,我正想放弃,一个老人找到我,他送给我一张车票,让我坐车回到过去,想办法让那时候的叶子妈妈给我做一份红烧排骨。然后我就到了这座列车上。”
“一个老人?”方阳若有所思。
“是的,满头白发,干瘦干瘦的,佝偻腰,拄拐杖。”
方阳想起在3025站下车的老人,他问孩子,“你是在3025年上车的,对吧?”
“是的,”孩子点点头,“3025年7月1日,明天就是叶子的生日,本来我打算在她生日之前做好一份红烧排骨,看来这比想象的难,多亏有了这张车票,可以让我回到十年前。”
方阳的表情严肃起来,3025年7月2日的,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失去了所有。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也许,有些记忆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在他潜意识里被屏蔽掉。他一字一顿对孩子说:“你要尽快回来,回来之后,你一定要对叶子表白,无论她答不答应,你一定要让她知道你喜欢她。”
孩子不解地看着方阳,方阳不再多说,他要去的3024年马上到站了,那一年他还不了解自己的情愫,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福利院的一个女孩。她对女孩恶作剧,故意惹女孩生气,直到看到她每个月盛开一次的玫瑰染红了床单。
他要做的是让年轻的自己尽早跟女孩表白,至少在3025年7月2日之前。他探索记忆深处,摸索出3025年7月2日的记忆碎片,他从3015年返回,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烧排骨,但是他没有见到女孩,世界成了一片废墟。
整个地球像一块被燃烧殆尽的残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想,大概是某个战败国使用了玉石俱焚的化学武器。
后来,在漫长的生命长河里,他终于确认,他是世界上唯一幸存的人类。他数次乘上列车,往返于历史和现实之间,只为了见一见父母,见一见那个女孩,哪怕承受记忆力衰退的痛苦。
他不知道的是,另一个平行空间里,他意外躲过大灾难,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他忍受孤独和想念,终于在75岁时发明了时空列车,他穿梭于大灾难之前的每个年份,试图改变历史,但都无济于事。
后来他死了心,只是静静欣赏着自己和家人、和女孩的每一次遭遇,在看到18岁的自己为了给心爱的女孩做一份红烧排骨急得团团转时,他忍不住把他送上了时空列车。
然后开启了自己和自己循环往复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