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西南风

2022-08-18 18:01:02

爱情

1

“小姐,姑爷回来了。”

徐妈是随陆南风来的周家,小姐这两个字念顺口了,来了周家也没人在意,便如此称呼了。

“嗯。”陆南风将手上的衣裳一件件整齐叠好并排放进箱子里,嘴边淡淡应道。

“小姐,您别怪我多嘴,姑爷他是个好人,自您和姑爷结婚以来,他待您的好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便是和睦二字,有什么矛盾争吵还是早些说清楚为好,若是太太知道您……”

“徐妈!”她抬高音量,“我有些饿了,你去厨房让人做碗面来吧。”

徐妈的话被陆南风打断,门口也多了个身影,徐妈叫了声“姑爷”便关上门出去了。

“这是要去哪儿?”

“爸爸病了,南雅一个人照顾不来,我回家几天。”她将箱子扣上,这才朝方才和自己说话的人看去。

“我同你过去。”周思衡将藏在身后的桂花糕放到桌上,伸手去接她手中的箱子。

“不必了。”陆南风躲过,“我许久没回去了,想一个人同父亲和小妹待上几日,过几天你再来接我。”

“好。”他没再多说,陆南风的性子他自然是了解的,“路上小心,我让阿荣送你过去。”

她没有拒绝,走了两步准备出门,突然停下脚步,陆南风没回头,问道:“周思衡,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等了许久都没有回应,陆南风闭上眼睛调整好情绪,随后睁眼抬手推开门,徐妈端着面条候在外面。

“徐妈,我们该走了。”

“这面……”

“端进去吧。”

徐妈忙点头,夫妻之间怎会有隔夜仇。

桌上的面条还冒着热气,人已经走远了,周思衡挑起吃了一口,又想起她方才问自己的话,喃喃自语:“宛宛,你终究是信不过我。”

他叹了口气,自嘲般笑了:“罢了,时间还长,我慢慢等。”

陆南风在车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手上是方才徐妈给她的桂花糕,这家店铺的糕点很难买到,可周思衡却总有法子每日都给她带回一份。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她喜爱桂花,他便在院子里种满了桂花树。

阿衡,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信不过我自己。

2.

周思衡与陆南风的母亲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说来甚巧,两人在同一天出嫁,一位嫁给了刚从军事学堂毕业的有志青年,另一位则是嫁给了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商界新贵,两家还给尚未到来的两个孩子定了一场亲事。

本是毫不相干的周陆两家却因为这层关系熟络了起来。

一年后,周家添了位小少爷,取名周思衡。

而陆家一直无所出,当时急坏了陆老太太,儿子不肯纳妾,她只好四处寻医问药,终于在五年后,陆南风出生了。

陆氏诞下的虽是个闺女,却也是陆家的独苗,自小便被全家呵护着长大,就算是出了陆家,也还有一个周思衡护着宠着。

陆南风有一身坏毛病,从小就会惹事,爬树、抓蛐蛐儿、捅蜂窝,可以说就没她不敢做的事儿。

当然,她敢这么做无非也是仗着有个周思衡愿意跟在她后面收拾烂摊子。

陆南风10岁那年,陆家又添了一位千金,取名陆南雅,也是自那时起,陆氏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只能靠汤药维持着。

正因为如此,陆南风并不喜欢这位比她小十岁的妹妹。

陆南风18岁开始跟着父亲学习经商,那年周思衡23岁,在他父亲军中任职。

也是那一年,陆南风遇到了方觉。

从周家到陆家的那条道上有一家茶楼,每个礼拜都会有一出新戏上演,那日演的便是《牡丹亭》,打那以后,陆南风便喜欢上了听戏,尤其喜欢那个扮柳梦梅的小生。

经过几番打听,陆南风知道他叫方觉,两年前随戏班来的上海,年纪虽不大却已是戏班的台柱子。

那段日子,陆南风俨然成了个戏痴,时不时就会哼上一段,周思衡见她喜欢,恰好那家茶楼的老板同周家熟识,他便托老板做了个中间人。

陆南风去见方觉那天下着大雨,周思衡临时有事没有同她去。

刚进茶楼,她就与人撞了个满怀,陆南风穿了一条白色立领连衣裙,被人一撞险些没站稳,好在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方觉卸下妆容后的模样,他生得很是俊俏,活像书中走出来的英俊书生,凑近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桂花香,这让陆南风对他又添了几分喜欢。

对情爱一事懵懵懂懂的陆南风在遇见方觉后坠入了爱河。

本是一周去两次茶楼的陆南风现在却是每日都去,周思衡也渐渐察觉到了异样,同他无话不说的小姑娘,现如今只对着另一个男人语笑嫣然。

后来,方觉去了陆家提亲,陆父自然是不同意,且不说陆家与周家有婚约在身,就单单是方觉这个戏子的身份,陆父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陆家失了颜面,平日里最疼爱大女儿的陆父在和陆南风的争吵之中失手打了她。

周思衡就站在门外,陆南风见到他很是不满,如果没有和周家那一层关系,或许她就能嫁给自己的心爱之人了。

于是那日,她对周思衡发了脾气,“都是你,倘若没有你,我就能嫁给方觉了,什么破亲事,我才不要嫁给你!”

比起她的歇斯底里,周思衡却是异常冷静,他穿着一身军装站得笔直,却在月光下透出几丝凉意,眼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他缓缓道:“宛宛,你若不愿嫁我,我回去求父亲取消这门亲事便是,可你了解方觉吗?若你不是陆家的女儿,他还会娶你吗?”

“你闭嘴!”

后来,陆南风多次梦见那天,她想,如果当时自己不那么任性,是不是母亲就不会满含遗憾离开,如果当时能够听一听周思衡的话,她是不是就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可是,时间终归不会让你回头,当她决定拿起行李同方觉离开上海时,就注定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一时间,陆家大小姐同戏子私奔气死母亲一事成为了阔太太们的茶余饭后闲谈。

而方觉自那天后便消失了,父亲因为母亲的离开一蹶不振,迷上了赌钱,陆家的辉煌也是自那时起逐渐消散。

重重压力之下,周思衡遵守诺言娶了陆南风为妻,可他知道,他娶的不过是一个叫陆南风的躯壳,他的宛宛已经不见了。

3.

陆家宅子里满地的落叶,有佣人拿着扫把在扫地,不远处有个小人儿正蹲在台阶上看书。

听到动静,她抬头往门口看过来,“姐!”

认清来人后,她挑起眉头,朝陆南风跑过来。

陆南雅身着一袭藕粉色洋装,头发扎成两个小辫,上头还别着一个桃色蝴蝶发夹,比上次见她的时候瘦了些。

她该把南雅带去周家的。

“爸爸怎么样了?”

“老毛病又犯了,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周父有咳疾,虽是小毛病,可是时间长了也就成了隐患。

“他又去赌钱了?”

南雅的沉默给了陆南风答案,这次回来之前她就料到了。

“徐妈,把东西给她。”徐妈将一个小盒子递给陆南雅,又听陆南风继续道:“以后让他不要去了,身子又不好,乱跑什么。”

母亲去世以后,她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每次说不上几句话便争吵个不休,时间久了,他们之间话也少了。

“姐,你把这些拿来做什么?”盒子里都是些金银首饰,周思衡喜欢给她买这些小玩意儿,她不喜欢,平日里都放在首饰盒里,如今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拿去当铺当了,把欠下的债给还了,不够的话跟我说,我再去想办法。”

“可是这些都是姐夫他……”

“无碍,我平日里也不爱戴,倒不如用到该用的地方。”

细风将桂花树吹得满园尽是桂香,陆家后院里有一棵桂花树,是早些时候她与周思衡一同种下的,没想到那树如今还开着花。

“姐,我今天看到方觉了,他和一个女人在街上吵架,真是丢人。”

“我也遇到他了。”

“啊?他没把你怎么样吧?”陆南雅四下打量着自家姐姐,见她无碍才放心。

“没事。”她笑笑,道:“我只是告诉他我已经嫁人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的丈夫。

陆南风回家里住了三天都没见到父亲,她知道他是在躲着她。

第四日,周老夫人派阿荣来请陆南风去东居茶楼听曲儿。

阿荣是周家的司机,平日里都是跟在周思衡身边,今天倒是跟着老夫人出来了。

“阿荣,少爷最近有见过什么人吗?”

“您是想问少爷他有没有见过方觉吧?”陆南风没有做声,算是默认了,阿荣想了想又继续道:“前几日我和少爷的确是在南京路见过他,说起来这个方觉胆子也真是够大的,当初先是骗了您,之后又以您来威胁少爷,拿了少爷一笔钱去赎了一个八大胡同的女人,后来就听说他带着那个女人回了老家,不过您也了解少爷的性子,只要他不对您做什么,少爷根本就不会搭理他。”

陆南风从未听周思衡提起过这件事,打记事以来,他便出现在她的生活中,除了父亲母亲外,周思衡便是与自己最亲近的人。

她以为他们彼此了解,可如今她才知晓,她亏欠周思衡的是如此之多。

茶楼里熙熙攘攘,周老夫人在楼上定了包厢,阿荣领着陆南风上了楼,自发生那件事后她便再没听过戏,台上正在唱着《牡丹亭》,扮柳梦梅的小生换了人,而她也变了心性。

“来了?这样贸然让阿荣去把你接来,你不会怪我吧?”

周老夫人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妇人,早些时候不听家里人的劝说,去寺庙里住了几年,前些日子才回来。

“奶奶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会怪您?”

陆南风边说边坐在了老太太的身侧,随即便有人递了茶水过来。

“听你母亲说你爱听戏,想必是听过这曲牡丹亭了。”她口中的母亲自然就是周夫人了,“你瞧见台上扮柳梦梅的那人了吗?听说他妄想娶一个名门小姐被人砍断了根手指。”

陆南风脸色骤变,老太太的这番话分外突兀,这个故事若是说给他人听,倒也无异,可若是有所指,那便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这戏子仗着自己会唱几曲戏,倒是没个身份贵贱之分了,这名门小姐也是不知廉耻,闹得大半个上海沸沸扬扬的,简直是给家族蒙羞。”老太太话锋一转,看向陆南风,道:“南风,思衡母亲碍着你母亲的面子不肯开口,那就由我这个老太太来说了。”

“奶奶您说。”

“你来周家也有一年多了,什么人该做什么事你应该清楚,外面的有些东西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也该收收心给周家添个孩子了。”

周老夫人不知道的是,这一年多里,他们二人并未同床,何来要孩子?

若是以前的陆南风,她定会同老太太争论一番,可如今的陆南风只能妥协。

“奶奶,我知道了。”

“她不用知道。”包厢里多了个熟悉的声音,陆南风看向门口,果然是他。

“奶奶,当初您反对父亲母亲的婚事不成,现如今连我的事您也要插手了吗?”周思衡因常年在军中的缘故,声音中带着不可违抗的命令。

周老夫人理亏,但碍于面子,并不打算妥协,“我不知道周家从什么时候开始,长辈训斥晚辈几句都训斥不得了?你和你的父亲都是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可家里的妇人倒好,非但不恪守妇道,做出有辱周家脸面的事情,这……”

她的话尚未说完,被周思衡突然打断,“奶奶!”

他抬高了几分音量,额头上的青筋凸起,显然已是在愤怒爆发的边缘。

“人我要带走了!”

4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擅自带走少奶奶。”

这是陆南风在茶楼听到周思衡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从未见他发过脾气,这是第一次。

他牵着她静静地走了一路,待压下心中的怒气后才开口,“宛宛,前面新开了一家糕点铺,我带你去吃好不好?”

“好啊,那我还要吃满园春的酒酿圆子。”

陆南风难得开口,这倒是让周思衡有片刻的晃神。

正如那年冬天,他的宛宛穿着白色毛绒小袄,站在路口等他,他来迟了,她便佯装生气,但只要去给她买一碗酒酿圆子,她便欢喜得不得了。

“桂花糖粥要不要也去尝尝?”

“嗯,还有小馄饨糯米饺我都想要今天吃到。”

“好!”

自陆母离开后,在周思衡的印象里,他再也没有见到陆南风笑过,直到今天,她笑着和他说着晚上去吃什么,明天她要去见什么人。

他又找到了他的宛宛,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走掉了。

那日过后,陆南风和周思衡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就连徐妈也察觉到了,小姐这是愿意接受姑爷了。

而方觉这个人,也彻底从陆南风的生活中消失了,直到有人在黄浦江内打捞到了两具尸体。

经查验可以确定的是,其中一人是方觉,而另一具是个女人。

那几日周思衡随父亲去了北平,回来那天才知道巡捕房的人把陆南风带走了。

原因是有人在前两天见过周家的车去过黄浦江边,车上下来的人是周家少奶奶,而等她的人正是方觉。

得到消息后的周思衡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巡捕房,人已经被带走了十二个小时,尚未有任何消息。

为了一个方觉,巡捕房的人还不至于去得罪周家,但若是有人想借此事大做文章,那一切便能解释清楚了,更何况他们能够如此顺利的从周家将人带走,这背后定有人协助。

周思衡到巡捕房的时候,陆南风还在接受审问。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的确见过方觉,但是我没有杀他。”

陆南风已经记不清今天将这句话重复说了多少遍,无论她怎么说,对面的人都不会信。

有人说了句周长官来了,陆南风立刻回头,他就站在自己身后,见她看过来,他回了一个笑容,告诉她,“没事了。”

“放人。”周思衡方才与探长打了招呼,若没有证据定罪,人他现在就可以带走。

两人是一前一后走出的巡捕房,周思衡在前,陆南风在后。

阿荣早就在外候着,周思衡率先上了车。

“现在时局紧张,以后你若是想见什么人务必要提前告诉我。”他压抑着怒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和。

“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陆南风不敢抬头,就连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周思衡莫名觉得胸口烦闷,“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忘掉他?”

他下了车,又吩咐阿荣将少奶奶安全送回家,自己却朝着车尾的方向离开。

陆南风回家后自己去厨房做了碗面,她没有下过厨,一旁的徐妈想帮忙被她拒绝了,她想是时候找他说清楚了。

可是面放凉了他也没回来,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这是陆南风唯一的念头。

直到深夜,周思衡才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份糕点,进屋的时候碰到了徐妈,徐妈告诉他,小姐还在屋里候着呢。

周思衡轻声推门进了屋,陆南风撑着头睡着了,桌上还有一碗面,看上去已经放了许久了。

他将糕点放下,准备将她抱到床上去睡,刚靠近人就醒了。

“回来了?吃饭了吗?我给你煮了面。”陆南风睡眼惺忪,将面条推到他跟前,这才想起已经冷透了,“面凉了,我再去给你做一碗。”

“不用了,我就吃这碗。”他在一旁坐下,拿起筷子挑起面条。

是他今天冲动了,可心里的那份不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婚前他放任她与方觉交往,只要她开心便好,可如今好似是贪念了这短暂的美好,他不想了,这次,他想为自己自私一回。

“阿衡,我们要个孩子吧!”语气是笃定的。

周思衡怔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叫他阿衡,她说她想要个孩子,属于他们的孩子。

“是不是奶奶又找过你了?”

“不关奶奶的事,阿衡,我认真想过了,以前是我太任性,错过了很多人和事,母亲,父亲,南雅,还有你,如今我很清楚,白头之约红叶之盟,我想与你共赴,然后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最好脾性和你一样,我也会去学着做一个好太太,好母亲,阿衡,你说好不好?”

她的话很突然,没有给他一丝准备的机会,他微微怔住,一年前,她也是如同今日一样问他,阿衡,你娶我好不好?

好不好?

“好!”

他怎可说不好?

白头之约红叶之盟,他想度余生的人一直都是她,只有她。

宛宛,你可知,这些话我等了多久?

不过好在,一切都还不晚。

几日后,警局收到了一封署名为方觉的信件,信中讲明了黄浦江那两具尸体为自杀殉情,信封里还装了半块玉佩,与方觉身上那半块匹配。

警局在收到信件后的第二天便结案了。

没有人知道那封信来自于哪里,又是何人寄出,无人知晓无人再提起。

5

民国十九年冬,陆南风诞下一女,取名静言。

次年,陆家被债主放了一场大火,陆父在那场大火中丢了性命,南雅虽被人救出,却双眼失明。

陆南风将南雅接到了周家,她后悔,若是当初早些将父亲和南雅都接到自己身边照顾,或许父亲就不会再赌了,这场大火亦不会降临。

民国廿一年,日军夜袭上海,全城陷入恐慌,也是自那日起,周思衡有了将陆南风送走的念头。

他同陆南风说了此事,果不其然被拒绝了,后来因为静言突然生了场大病,这个提议也被耽搁了,这一搁置就是三年。

民国廿四年,静言五岁,都说女儿像父亲,五岁的静言除了那双眼睛继承了母亲的剪水瞳,其他地方同周思衡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南雅的眼睛依旧没有治好,周思衡托人询问了国外的医生,对方前几天给了准信,这件事他还没有告诉南风。

上海街头,周思衡怀里抱着一个大致两三岁的小女孩,身旁还站着一个小男孩,不远处便是抱着静言的南风,她没有看到自己,他也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唤她宛宛。

战争炮火无情,身为军人的他要护的不只是他的小家,在更多时候,他要选择舍弃他的小家,当他抱着怀里的孩子转身时,身后传来了枪声。

周思衡猛然惊醒,这个梦太真实了,以至于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陆南风躺在血泊中的场景。

他害怕了。

那天,周思衡带陆南风又去了她最喜欢的那家糕点铺,糕点铺的生意越来越好,在这个糟糕的时节,或许这是最大的慰藉。

她还是如从前一般,吃到桂花糕的时候是最开心的。

“阿衡,方才老板同意教我做桂花糕了,等我学会了做给你吃好不好?”

他忽然不想送她走了。

可那场梦仍旧在脑海里一次次的重现,他不敢冒险。

“阿衡?阿衡?”

没有回应!

“周思衡!”

他晃了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面前的人已经有些恼了。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呢?我叫你你都不应我。”她将手中的糕点掰成两块,像是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认定了我学不会!”

一颦一簇间尽是小姑娘的姿态,自从有了静言,她也变回了从前的那个陆宛宛。

“宛宛很聪明,定能学会,看来我以后有口福了。”

“口是心非!”说完,她赌气似的将手中的半块糕点塞到他嘴里。

后者顺着她的意咬了一口,他向来不喜甜,这次却觉得这块桂花糕异常苦涩,苦到了心尖。

照相馆里的人不多,陆南风不时朝屋外张望,先前在家和徐妈说好了这个时候将静言送来照相馆,到时间了却还没见到人影。

想来他们一家三口还未有过一张合照,陆南风今天穿了一件粉色丝线旗袍,出门前她还特意嘱咐徐妈给静言也换上前几日定做的那身旗袍。

静言没等来倒是等来了阿荣,他现在已是周思衡的副官了,想必这时候来定是军中有要紧的事了。

陆南风就站在门口,阿荣同周思衡说了句什么,他眉头紧皱,随即看向她。

“你若是有事情要处理便先走吧,我们下次再拍。”她朝他笑道。

“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徐妈和静言她们也许正在路上,我等她们来了一起回去。”

周思衡的眼睛看不出情绪,腿刚迈出门槛,陆南风就在身侧,他顿住脚步,轻声道:“宛宛,对不起……”

陆南风微怔,随即回神笑道:“相片什么时候都能拍,你快走吧!”

她将他推到车前,看着他上车,最后那辆车消失在视线中。

身后徐妈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出现,二人一前一后,仿佛就是注定的。

最终,陆南风还是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静言坐在她身侧,两人朝着镜头微微笑着。

后来,这张照片成了周思衡唯一的念想,他们还是没来得及拍一张完整的照片。

民国廿五年初春,陆南风带着静言和南雅踏上了赴法的路,随行的只有徐妈一人。

一路上,静言不停问她,爸爸呢?

她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日他说:“我找朋友联系了一位法国医生,等过完年你带南雅去法国找他,静言还小离不开母亲,另外还有徐妈,有她在我也放心些。”

陆南风安安静静的听他讲完,他的计划让她无法反驳。

“那你呢?”

“宛宛,当今这副局面,我走不了。”一句话便堵住了陆南风所有的话。

“我不走,母亲奶奶都不走,我也要留下,你让徐妈带南雅去。”

奶奶和母亲本也是在这份计划中,可奶奶不肯走,母亲要陪着奶奶,却嘱咐她无论如何都要将南风和静言送走。

“宛宛,你是最了解南雅的,你不去她断然不会去的,听话,你留下我也会分心的。”他一如既往的轻声哄着。

“我说了,我不会去的。”

这次交谈又失败了。

直到后来南雅出现了头痛的症状,找了医生来也无计可施。

陆南风从未想过,曾经最不受自己待见的南雅,如今却成了她不得不答应周思衡离开上海的理由。

“阿衡,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开花的时候你就接我回家好不好?”

陆南风算了日子,明年九月的时候,桂花树就要开花了。

他终是不忍拒绝,或许只有答应她才能让她离开。

“好,花开我就接你回家。”

6

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国内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周思衡同众多军人将士一起奔赴战场。

那年九月,陆南风没有等到周思衡,她不知道的是,家中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在除夕夜遇了火灾,家里的佣人买了棵新的桂花树想要换上。

周思衡拒绝了,他看着那棵残败的桂花树,喃喃自语:“罢了,终究是要食言的。”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陆南风收到了一封由上海寄来的信件,寄信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十月。

去年冬天,陆南风从广播里听到了上海沦陷的消息,当天她便准备收拾行李回国,可就在那天下午,徐妈突发疾病进了医院,医生说,徐妈或许再也站不起来了,南雅的眼睛还在治疗中,静言也需要人照顾,她知道她走不了了。

那些日子,陆南风整天守着广播,听着国内的战况,想从中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几天后,周思衡托付的那位赴法留学的朋友回了国,临走前,他答应陆南风会去打听周思衡的近况。

时隔一年,这封漂洋过海的信件终是到了她的手上。

信封中只有一张相片和一个桂花香包,时间久了,香包的味道已经散去,相片是她和静言在照相馆拍的那张,当时照相馆的师傅有事回了趟老家,要年后才能出相片,后来她来了法国,那张相片她也没拿到。

“妈妈,这里写了字。”静言指了指相片背面。

陆南风翻过相片,熟悉的字迹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他说:宛宛,今年的桂花开的晚了些,我没能赴约,你会怨我吗?明年,明年我定信守承诺,去接你们回家。

“骗子,又一年了,你为什么还不来?”

她知道,国难当头,保家卫国义不容辞,她可以等,等到海晏河清的盛世,那时,他会前来赴约,告诉她:宛宛,我来接你回家。

后来,陆南风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上海的信件,倒是收到了一封来自重庆的信件。

“我母亲从那封信里知道了父亲牺牲的消息,第二天便一个人回了国,起初她和我们还有书信往来,后来因为战争的原因,书信也断了,我们也就与母亲失去了联系,我和小姨回国后四处打听母亲的消息,但是没有人知道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我想,您的母亲一定是去找您的父亲了。”

“她的确回了上海,将我家院子里父亲为她种的那棵桂花树运出来寄存在了糕点铺,糕点铺的老板后来一直没等到母亲来取,便将它种在了苏州河边,说来也真是个怪事,那棵桂花树竟然活过来了。”

每年桂花盛开的季节,静言便会去苏州河边的那棵桂花树旁,带上些桂花糕,还有那张她与母亲的合照。

那日,若不是她吵着要吃凯司令的蛋糕误了时间,恰巧与父亲错过,以至于他们没有一张完整的合照。

相片的背后有母亲回给父亲的一段话。

她说:阿衡,原来等人是这个滋味,我每天都在等你,可你已经食言两次了,下次可不能再骗我了,明年九月,你一定要来好不好?你不是说我从未说过爱你吗?下次见到你,我再亲口说给你听,好不好?

她再也不会等来答复。

阿衡,你都等了我大半生,以后,换我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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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西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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