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春华刚下队的时候,赵田正在想办法调动。
赵田考上公务员的那一年监狱刚开始社招,尽管女犯大队条件比所有人想象中苦得多,作为当年少数的重点大学毕业生,赵田仍然暗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抱负。
赵田在满是蚊子的车间站了一年,两年,三年,第四年的时候,周围有门路的同期生都调动的差不多了,赵田也放弃了对体制的幻想——监狱系统颇为封闭,裙带关系是晋升的软指标。劳改队工作苦、条件差,大部分只把它当个跳板,先进门,再想办法调动到清闲一点的衙门。
赵田发泄情绪的方式是玩命上班,那年安保期间连值了一周大夜班。监区长老章说,“小赵,有话直讲。”
老章是劳改队的老牛,干了二十多年,拿了不少表彰,依然上不去,在基层跟女犯们盘磨着。当初她翻完赵田的履历,嘟哝一声“屈才。”赵田知道,老章对她有惺惺相惜的意思,可她也无能为力。
赵田就把心思变了变,她在上学的时候就喜欢文学,也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文章。如今她仍不时写着,觉得自己文风越来越接近那些不得意的老干部。
赵田注意到路春华,是路春华下队几周后。路春华缝纫机踩得不好,蹲在警务室门口,黑得不寻常的眼珠左右乱撞。赵田路过,路春华讨好地说,赵警官,您刚大学毕业吧?您脸上有股书生气。
赵田一愣,手摸了摸额头,仿佛那里粘着什么。当她意识到这个举动被对方看在眼里的时候,心中一晃,被犯人看出心思,是狱警的大忌。
“赵警官,赵队长,我不该在这啊。”
你不该在这,我他妈就该在这?
赵田的心情原本就不好,一股恶气从丹田向上涌,她极少体罚犯人,那天却破了例。
事后,赵田有些懊悔,翻路春华的档案,赫然发现她是某师范中文系毕业的,在这个平均学历初中的女监,算是高知了。
学历在狱中算不得什么光环,在赵田的见到的例子里,学历高的人往往道德包袱重,全不如那些走南闯北,身段灵活的毒贩吃得开。而其他人也不喜欢那些干活不中用,还自恃清高,瞧不起同改的“高知”。
果不其然,很快赵田就看到路春华因为完不成产量被犯人组长罚站大厅,站大厅除了干耗掉犯人每天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还需要接受来来往往同改嘲讽的白眼。站大厅的犯人需要把吃净的碗给干部看,想借机整人,就光给饭不给菜,逼一个人吃两三个人的饭量,全部吃光。对付不同的犯人有不同的方法,知识分子好面子,路春华的组长看来深谙此道。
赵田不大喜欢这个动辄拿新犯耍威风的组长,只碍于此人老练能干,深得老章重用,不便多言。
过了几天,便听说组长把写监区文艺演出剧本的事交给路春华,隔日就要交。路春华当晚要参加新犯学习班,无暇写作,如果交不上,势必挨干部一顿骂。
叫大家惊讶的是,路春华居然用收封前半个小时写完了剧本。赵田看过那剧本,既有包袱,又足够核心价值观,除了因为趴在床上写,字丑,干部们居然挑不出毛病。
赵田想,此人不简单。
果然,路春华的文字功夫慢慢显山露水,每到全监狱有犯人征文、演讲比赛,她总能名列前茅。那时候监区里还有教员,老章想提路春华帮干部们做点文字工作,路春华写出来的东西比有些警校出来的干部还漂亮。
路春华春风得意,花一个月磨出一篇小说,呈给老章,请她帮着投到省监狱系统内部刊物《阳光下》。老章颔首接下,此后每月新刊一到,路春华总是第一个抢上去。
让犯人阶级分明,也是干部管理犯人的方法,只要控制好其中一两个,就如同踩稳了离合器,轻松省事。犯人中一旦谁当上了特岗犯,拍马屁者络绎不绝,为此明争暗斗风起云涌。
那天赵田正在值班,眼见那组长从后面快步抄上去,一把抓住路春华垂下的左手,路春华手里有一张纸,她不顾一切地往回拽,对手虎口咬住她腕子,像毒蛇死死钳着猎物。
组长把战利品献给赵田,纸条显然是和其他监区的犯人互通信息。原来,路春华曾多次趁干部不注意,通过烫台的栅栏把纸条丢过去。
不同寻常的是,那张纸上是一首诗。
不知道是否刻意夸张,赵田后来对我说,那首诗好到让她怀疑自己的才华。
私自传递信息严重违纪,路春华被狠狠罚了一个月。关键是,这件事让老章意识到,这个看起来老实的笔杆子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听话——“伪装性很强!”。
狱警对她的床铺进行了仔细的清监,在棉鞋的鞋垫下面掏出几张写满字的小纸条,看内容都是路春华写给别人的,却没有对方的回复。
“你是不是傻逼。”老章对蹲在警务室的路春华说,“人家根本不鸟你,还写。”她私下对赵田她们说,没看出来,这个人还有同性恋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