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零雨飘摇
浑浊的浪花不停地冲击着江畔,江水屡次像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窜了上来,最后又哗啦啦地遛了下去。三两个留守的孩子,光着身子在沙地上往来追逐,奔走间如落水饺子般掉进了江水里。咿呀的打闹声不绝于耳。
我穿着旧皮鞋,踩在一个缓坡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在下边晃荡,如此观望之际,仿佛整个人也快要摇晃起来,直到滚下缓坡,被江水裹进去了才肯罢休。
“儿啊,”母亲的声音越过高墙,在昏黄的天空上盘旋不止,几乎要和晚霞揉在了一起似的,“快回来吃饭啦。”
我收回脑海里的天马行空,踏上村里刚铺好的水泥路,将鞋后跟用力地敲击水泥地。零零碎碎的沙石散落下来,沙沙地响着,和江边的笑声拧成了一条长长的绳子,上面打了数不清数目的绳结,一个是一年,好多好多年。绳结绑起了那个孩童时代的回忆,我认真地数着绳结,自己转瞬被裹入了在江水里,揉进了晚霞内,拧在了笑声中。时间的长河在我脑海里奔腾不息。
磕掉沙石后,鞋子倒像是轻了不少。我根据稀疏的记忆,模仿着孩时的自己,拍拍屁股往家里奔跑的样子。家中菜肴的香气扑面而来,有薯叶豆腐汤、水煮肉和白切鸡等家常菜。回到家里,母亲端着汤从灶房出来,笑呵呵地给我乘了一碗,眼睛直盯着我,催促我快点喝汤。眼神里全是期待,是一种即将失去却想尽力保住某物,奈何无能为力之下的珍惜。
一大碗的汤,咸得发苦,很容易让人认为是用泪水煮出来的。我仰头一口气喝完后,笑着亮出空无一物的碗底,然后指了指沥过水的米饭,示意母亲帮我盛饭。母亲心满意足地接过铁碗,我看着母亲因为被我需要而流露出来的笑容,即有无尽的幸福,又不可避免地感伤。看着那副佝偻的身板,我的手不禁抽搐了一下。
母亲返回饭桌旁坐下,我又去给母亲乘了一小碗的汤。母亲问我:“在城里,有没有经常去给大夫看看,难道真的这辈子都得这样子过活吗?”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低着头默默吃饭。心想,这到底是心病,药物怎么可能医得好,在那之前我还是可以说话的。
“隔壁村的那个神算子,给你看过,说是以前不知道哪里,有个小女童,出生就是哑巴,她父母觉得留着也是个累赘,给带到这江边抛弃,淹死了。还记得吧。准是你经常到江边去玩,被她看上了,想把你给留下来和她作伴,要么就是想找你当替死鬼,自己好去投胎去。好险你爸发现得早,把你早早赶回来,又叫神算子做了法,不然你就得泡在水里面去了。”
在母亲的叙述中,我回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还是光着屁股到处跑的时候,我就经常到江里去,和村里的同伴一起游泳打闹,整个世界都只有我们的嬉笑声,除了母亲的那声“儿啊”,什么都打不破我们的快乐。因为这个时候再不回家,父亲就要拿竹鞭来赶人了。有一天上岸时,我恍惚看到了一个突兀的什么东西,转身去寻找后发现,江水里有一个女孩,脸蛋圆嘟嘟的,在夕阳的映照下甚是好看。我拉住朋友们,和他们说那里有个女孩,可他们都说看不到,便匆匆赶回去家去了。
我还能看到那个女孩,她在对我笑,很可爱的笑。我走到江边,大声地问她:“你不回家吃饭吗?一会儿家里人得拿竹鞭来打你哦。”
那女孩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笑。我刚想下水,游过去时,竹鞭抽打空气的声音渐渐逼近。我跑到父亲面前,给他指那个江里的女孩,父亲也看不到,等我再去巡视时,那个女孩早已消失不见。
我站在父亲面前愣了好久。
父亲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担心我中了邪,当晚就去隔壁村找了那个神算子来给我驱鬼。据说早年出山的时候,来我们村消除掉了好些病害,还让一个中邪的小孩起死回生,又驱得鬼,法力高强。好几个村的人都放弃了药物治疗,只要有病什么的就会去请他来做法。
神算子摆好阵法后,让我面对大门,盘腿坐在在院子正中央。他围着我一直转呀转,一下子挥铜钱剑,一下子烧纸符,一下子端起铜碗,喝了符水直往我身上喷。
法事做了不知多久,最后收了钱就算了事了。我看见父亲在门口给神算子塞装着钱的信封时,直感觉自己被欺骗了。而且我还得在院子坐上一宿啊,每每昏睡得快要倒下,父亲就拿符水喷我——说是要用符水包裹住我的魂魄,别让妖孽勾了去。这根本不是驱鬼,这是折磨人的行径啊。
第二天,东边的天升起了边沿残缺的大太阳,边缘正时刻向外蔓延着,直到恢复圆日,那圆弧锋利让令人害怕。太阳炽热的燃烧着,把天空给染成了淡淡的橙黄色,亮得刺眼。
这时,父亲将大门给锁上,把我抱回去床上睡觉。我被神算子整得好惨,内心怀着不甘在床上睡了过去,睡梦中,我下定决心,一定得揭穿神算子的骗局。
按照神算子的吩咐,得将我锁在家中,一周不给出门。每个人都紧紧地看着我,生怕我一溜烟就爬着围墙出去了。为表抗议,我就哭着喊着要出门,时不时在地上打滚。每每这时候母亲就跟着我流泪,揪着手绢的手被另一只手捏得泛白。
不知被关了多久,早上起来时大门已经大敞四开,那时天空积了厚厚的乌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压抑气氛,就像被淹没在了水里,随时要下大暴雨的样子。我临着阴天的乌云跑了出去,心中坚信着她一定会在那里的。
远远的,就看到那个女孩待在江边,她正环抱着双腿坐在江畔上。我过去坐在她身旁。
“你不会说话对吗?”我不知怎的就问了出来。
她向我微笑,摇摇头。
“不可以说话会不会很难受?”我皱起眉头,担忧地问她。
她又摇摇头。
我思索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心想,说不了话难道不会难受吗?
乌云中窜出一条电光,整个天地都被照亮了,磅礴大雨随之倾泻而下。女孩二话不说,拽着我就往水里跑,我想到了神算子整晚都在嚷嚷着的“妖孽”,不禁恐惧起来。眨眼间我就被拖进了江水里,浑浊的江水不停地从我的口鼻涌进去。
醒来时,只见一台生了锈的青色吊扇,挂在沾了不少蜘蛛网的天花板上。母亲坐在床边揪着手绢,泪眼朦胧。父亲在床尾不停踱步,见到我醒了过来,忍不住用力抱起我,泪流不止。
我回想起被拽进水里的场景,就说:爸,我怕。
父亲听不见,那时起我就发不出声音了。
回到家后,神算子又来了。这次我被安置在自己床上,他在我床头边放了一棵小小的桃木。说是要驱水,五行木克水。没有使用任何明火,只是念着奇怪的咒语,跳奇怪的舞蹈,木剑挥个不止,最后给我脖子挂了一根串在红绳上的桃木,短小的圆柱体。
后来出了城里,问了人才知道,那只是和桃木类似的椿木罢了。因为知道不是桃木后,不再这么重视,木头没多久就不知到丢哪里去了。
在他出房间前,我拉住他的衣袖,用动作问他,怎么不喷符水。
他笑着对我说,以后都不用喷符水了。
他这样说我反而害怕了,没有符水我的魂魄该怎么办啊。于是我紧紧抱住母亲,身体不自觉地一直颤抖。
直到现在,我对那件事都还是记忆犹新。
吃饱饭,桌子上还剩下大半的饭菜。母亲说:“人老了,总是以为你爸也在一起吃呢。他还在的那会儿,这还不够吃勒,自他走了以后,已经吃不多咯,成天浪费不知多少饭菜。你出去工作时啊,可别寄这么多吃的回来啦,吃不多啦,吃不多啦。”我用力地点点头,把母亲抱在了怀里。
母亲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愈发佝偻,愈发瘦小,这使我想起了同样佝偻瘦小的父亲。当晚,母亲跟随着父亲的脚步,距离我越来越远。
现在我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一人了。
第二天,好好的天气一改常态,目光所及都是灰蒙蒙的,颇有点那个溺水时候的味道。我踱步到江边,在阴天下,江水显得愈发浑浊,那水里晃悠悠着的青色和黑色漂浮物,不仔细看还以为江水和天空互换了身份呢。
远远望去,唯一作为区分的只有那个女孩,她环抱着屈着的双腿,定定地看着江面。我再次坐到她身旁,跟随她的视线,静静地看着晃荡的暗沉江水。
良久,她把头转向我,说“你不会说话了。”
我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露出有点儿担忧的表情,接着又微笑地看着我,说:“别难受。”然后给了我一个拥抱。
江面哗啦啦地响着,雨水渐下渐大,我起身牵着她,一起往水下走,她顺从地跟上我的步伐。
我们一起住进了江水里。
江水没过头顶时,我想起了那次落水,有一些潜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浮现了出来。我听小女孩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讲,因为她自己是个哑巴,又是女儿身,所以遭到家人的嫌弃和不公对待。为了寻求解脱,她跳进江水里自尽了。
和神算子说的并不完全一样。
我向女孩许了一个愿望:希望能一起拯救那些掉进江水里,即将被吞噬的孩子。
“好不好?”我兴奋地问。
她只是笑着点点头。
我自愿把自己的声音献给她,让她也能讲讲话。
她说出声来:“好。”
我牵着女孩的小手,意识开始涣散模糊,最后听见小女孩说:
我是你的声音,我是你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