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吉祥打电话来时,我正裹着被子看美剧。
我努力装作没听到,可第五遍铃声已经孜孜不倦地响起来了。
艰难地伸出手,我语气不善地开口:“谢谢你的祝福,可我正忙,拜拜。”
“等等!”
谢吉祥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李梓橦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正可怜巴巴地躲在医院宿舍哭!快来科室,我和叶老师在等你吃年夜饭呢!”
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了电话,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我呆呆地举着电话,“叶老师”三个字,让我瞬间懵了。
裹着羽绒服等电梯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谢吉祥这个马屁精功力真不是盖的,现在居然连叶老都买他的账了。
叶秋士其人,那是一个披上袈裟就能立地成佛的洋气老头。一头白发配上白袍,仙气飘飘地抱着ipad刷微博,有空跟病人聊天也没空进职称。
整个大外科遇到的疑难杂症到他手里一定能轻松化解的院内高人,年纪轻轻就被号称外科一把刀,五十六岁时因病退休,三年后被医院返聘回来,却拒绝进手术室,转而到了骨科住院部。
医术高明,淡泊名利,是家父对他的评价。
为什么我对叶秋士这么熟悉?因为他家就住我家楼下。
而这个谢吉祥,是医院颇负盛名的马屁精,实习没多久就凭着一副伶牙俐齿,混遍住院部,从医生护士清洁大妈到病房里那一干老弱病残,通通被他拍过马屁。
其不要脸程度,超越我所见的人间百态,让我叹为观止。
为什么我对谢吉祥这么熟悉?
当然不是我住他家楼下,只是因为我单纯地喜欢八卦。
电梯到了,我吸着气走进去。
大概是过年的原因,平日里最拥挤的电梯,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这连主任都很少有的待遇让我有些飘飘然,偏偏这时谢吉祥的电话又追了过来。
“来了来了,在电梯呢。”
“你可快点。”谢吉祥那头传来沸水穿破气泡的声音,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喜庆:“火锅快好了!”
听到火锅,我心下一喜。
红色的数字缓慢地跳动成10,我迫不及待地走出电梯,刚进办公室,就看到让我惊讶的一幕。
即使春节已经来临,南方的冬天也还没收起严寒。在那间我熟悉的办公室里,陈设一如既往,地上却多了电磁炉,上面架着一口锅。
锅里的热气升腾而起,谢吉祥和叶秋士蹲在地上,手里拿着筷子,隔着白茫茫的雾气,抬着头朝我笑。
我站着一动不动,放在口袋里的双手微微有些发麻。
确切算来,我认识叶秋士二十五年,认识谢吉祥三个月,可是现在我看着他们,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
时间倒回三个月前,早上八点交班,我第一次见谢吉祥,刚正阳光的小伙子,白大褂熨得服服帖帖,穿在身上显得一表人才。
“新带教很娇贵,吃完早餐连塑料袋都不扔。”
中午十二点,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凑到我面前,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挤眉弄眼地跟我说小话。
我愣了半分钟,才想起眼前这张脸就是今早新来的实习生,叫……吉祥还是如意来着?
偶尔吐槽一下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吐槽的对象居然是叶秋士。
我淡淡地点点头,风度翩翩地拿着CT片对着光看,极力掩饰着细胞里正疯狂活跃的八卦因子。
果然,下午快下班时,我收到叶老的微信,消息如下:“新来的实习生太蠢,连纱布都裹不好,还是小李你来带他吧。”
“……为什么是我?”
“你们的气质很像。”
我无语:“那得跟主任说一下吧。”
这句话导致的后果是,我和叶老都遭受了一场心灵上的无情洗礼。
时间:晚上八点。
地点:换药室。
人物:主任,叶秋士,李梓橦。
李梓橦(奇怪):“主任,有什么事不能在办公室说,要偷偷摸摸躲在这里?”
主任(神色凝重):“叶老,我们都知道您是医院的老人了,按理说无论提多大的要求,刀山火海也要给您办到。可是吉祥那孩子,他、他一心要跟您呐,我刚说给他换个带教,他眼泪就开始打转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这一米八几的个子,拉着我的大褂晃几下,我这高血压几十年了,经不住晃啊……”
转而(一脸歉意):“小李啊,不是说你不好,可是那孩子认主……”
叶秋士(面无表情):“……”
李梓橦(双手掩面):“……”
最后,叶秋士一头白发愁黑了,也没能换掉谢吉祥这个马屁精。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默默观察谢吉祥。
两天之前他还跟我吐槽过叶秋士,为什么现在就变成狗皮膏药怎么甩不掉了呢?
转而望向对面,叶秋士倒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旁,心无旁骛地玩着蜘蛛纸牌。谢吉祥坐在旁边,观察着他随风而动的白发,灵活的手指以及冷峻如同在做手术的表情,眼中满是崇拜。
我看得一阵恶寒。
敲门声响,是送水小哥。
谢吉祥起身,殷勤地帮忙换水。叶秋士停下忙碌的手指,斜眼睥睨正忙着给送水小哥递纸巾的谢吉祥,一脸嫌弃:“你小子还真不挑食。”
“哪里哪里,”谢吉祥露出一口大白牙,“您们都是值得我尊敬的成功男士。”
叶秋士看了看送水小哥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笑意带着一身肥膘微微颤动……面无表情地迈开了老脸。
蜘蛛纸牌玩不下去了。
我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发微信给叶秋士,“叶老,这小子好像很崇拜您。”
叶秋士抬起头,义正词严地说:“小李,上班时间不要闲聊。”
我翻了个白眼,先把你那蜘蛛纸牌关了再说。
“他对您的态度转变得很快啊。”
叶秋士一脸的认真:“今天有十一台手术,让你师兄主刀,你跟着去看。”
“难道是想拜您为师?”
叶秋士翻着病历本,严肃道:“新收41床检查结果不太好,记得请内科来会诊。”
“啧啧。”
“小李,”叶秋士终于抬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手机。
我眼睛一亮。
十秒钟后,微信提示音响。
“我昨天带他做了个小清创。”
原来如此。
我知道叶秋士的手术刀足以让任何人折服,更何况谢吉祥他一个小小的实习生。
只不过,叶秋士什么时候对这个马屁精这么好了?
“站着干吗?阿兹海默症犯了?”叶秋士朝我竖起眉毛,筷子上挟着块肉,优雅地放进嘴里,随即被烫得一阵怪叫,谢吉祥在旁边边笑边忙着倒水。
啧啧,我咂咂嘴巴,这副模样,倒跟第一次见到谢吉祥换药时有点像。
叶秋士再一次看时间时,我忍不住开口:“叶老,不就换个药,能出多大的事儿。”
叶秋士神色间有些犹豫:“要不你去看看?”
我无奈,一边起身一边嘟哝:“当初您带我也不见得这么上心……”
刚到换药室门口。
“哟,您这伤啊,估计不会有太大影响,看您这气相,就是有福之人呐!再说了,有叶医生在呢,你急啥!那可是咱们医院会走的活招牌……”
豪迈的笑声传来,我转头,站在身后的叶秋士差点气歪了鼻子。
其实谢吉祥也没那么差,我们都心知肚明。
跑腿很勤,对谁都笑嘻嘻的,从不见他不耐烦,任何老师给的意见对他来说都像秘诀一样,被他认真地记在小本子上,学习能力很强,基本教过的东西,一次就能领会。不开口的时候,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实习生。
明明可以靠本事吃饭,却偏偏要拍马屁。
我可惜地摇摇头。
谢吉祥递过一双筷子,我乐颠颠地接过。锅里肉片翻飞,香气正浓,我看中目标准备下手时,手背上挨了一记。
我委屈地大叫:“我洗过手了!”
“用消毒水浸泡!再穿上白大褂!”
“又没有病人!”我不可理喻。
“怎么没有,病房里还有28个不能回家吃年夜饭的重症伤患,我们要时刻准备好出战。”
谢吉祥笑得贼眉鼠眼,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去洗手更衣。
叶秋士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他二十四岁迈入医学的门槛,此后的三十多年,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手术台上,从盛气少年到白发苍苍,不变的是手中握着银光闪闪的手术刀,白袍上的鲜血淋漓是他的勋章。
直到后来,手术台上,躺上了他的爱人。
洗完手换好衣服,我抬头看看镜子里的少年,披上白袍一样的身姿颀长,不看脸还真跟叶秋士有几分相像。
叶秋士没有孩子,张姨生前把母爱全都给了我。
叶秋士跟张姨的结合,说起来颇具传奇性。
张姨出生书香门第,在四十年前是县里出了名的美人。那时的叶秋士,哪有现在这么高冷,一个山沟里考出来的穷小子,往张姨面前一站,那活生生就是一穷屌丝。
亏得运气好,医院初建,院里从上到下只有八名医生。叶秋士被院长亲自带,据说最开始,叶秋士连上36小时班,二十多个小时站在手术台上,刚下班,还没走到办公室就吐了。
非人的历练之后,院长带出了一个外科奇才,用马屁精谢吉祥的话来说,就是“一块会走的活字招牌”。
叶秋士是在被人称为“外科一把刀”时,跟张姨求的婚。
张姨的爸妈都是老师,没见过叶秋士做手术,所以不会被他那把手术刀给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