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睁开眼睛时,父亲已经蹲在火堆前,锅上炖着热气腾腾的螃蟹粥,旁边的渔网里尽是一片银光闪闪。
食物入口之前,照例要朝着大海中央的岛,端起食物拜上一拜,感谢岛上的神灵赐予珍贵的食物和出海人的平安。
最隆重的祭祀莫过于春节。海边的居民纷纷端出精心制作的盛宴,丰盛的鱼蟹摆成长长一道。男人们跪拜在最前方,双手伸直,女人则小心翼翼地点燃烛火,双手拢住火星,直至一缕青烟升起,便可以开始祈福。
所有人都以虔诚的姿态,口中喃喃不绝,心里各自装着期望神灵给予的渴求。石头规矩地跪在母亲身后,鼻子灵活地嗅着空气中的香气,盼望着祭祀快点结束。
每当这时,父亲照例站在一旁,脊背挺直,目视前方。
石头原本是不信这些的。
可自十年前,母亲在自己眼前被海浪卷了去后,每逢年时再祭拜岛上的神,石头跟在大人们身后,以一个赎罪人的姿态,头埋得低低的。再抬起时,粗糙的砂砾在黝黑的额头上留下一大块灰白色的疤。
石头伏在地上时,父亲就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如同往年的祭祀,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脸上只有被海风日益吹打出来的深刻纹路,和一成不变的挺直的脊梁,眼睛里带着石头看不懂的情绪,凝视着海中央的小岛。
每当此时,石头心底便对父亲生出些许怨恨。
从石头记事起,父亲从未向海中央的神灵下过跪。
或许是受到父亲的影响,石头在母亲的勒令下弯曲了膝盖,两只仿佛装进了黑夜的眼珠却不安分,有时瞟向香气四溢的祭祀品,有时瞟向那岛上住着的信仰。
终于在祭祀那天早上,母亲将头碰向沙滩的那一刻,石头迅速往碗里撒了一把沙子。
没有风云突变,也没有雷霆之怒,石头看了一眼毫无察觉的母亲,狡黠地笑了。
孩子的记性有时好得惊人,有时又很快就褪得干净。过完年开始劳作,恳求母亲带自己一起出海时,石头至今想不清楚,为什么那么浅的海边,那么平静的大海,突然间就发了脾气。
母亲来不及说半句话,便被带走。
石头忘记了当时神灵有没有出现,也忘记了母亲最后一刻的表情。身边的人因为母亲的离去而恐惧地嚎哭,哭声悲怆,祈求神灵原谅无知的族人。石头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跪着,脑子里那只攥紧了沙子的手,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还记得,自己做了坏事,惶恐而自喜地转头,看到父亲的双脚就在自己身后。
石头就着温热的海水洗了把脸。再抬头时,太阳跃于海面之上,金色笼罩着石头眼中的世界,中央的岛仿佛沐浴在圣光之中。
那这片明亮中,石头忘记了那只手的主人。
石头埋头喝粥,父亲蹲在一旁沉默不语。
石头的余光又瞟到那座岛。
日子如同大海般宽广而隽永。父亲早起出海,满载而归,火堆上炖着螃蟹粥,石头每天早上被香气叫醒。
那天早上,父亲让石头同自己一起出海。
石头慌乱地摇头,嘴唇蠕动,却吐不出想要表达的意思。
父亲却是看懂了,冷峻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双手却紧紧攥住了沙子,手背上青筋暴露。
石头低头跪下,双手前伸,面朝着海的中央。
父亲颓然地松了手。
夜色之中,森森屹立的轮廓,是石头不敢直视的神灵。
石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从稚嫩逐渐变得有力,却不似父亲那般粗壮,骨节突出。有时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石头抬起双手,却感觉陌生。
太阳出来,驱散了恶梦,石头起床,看到了父亲。
父亲日复一日地蹲在火堆旁。母亲离去之后,那套繁琐冗长的祭祀流程却在石头的脑子里日渐清晰了起来。石头不出海捕鱼,却在每逢春节时,学着母亲利索地制作祭祀品,跟随着族人一同庄重地摆好,平日里笨拙的嘴巴里吐出一串串跟母亲生前祭祀念的咒语一般的祈福。
石头站着时,父亲蹲着煮粥,石头跪下时,父亲站直了双腿。
祭祀结束,族人陆续起身,石头恍然间回头,看到父亲凝视着海中央的岛,脸上浮着一层悲悯。
石头惊惧地挪开了目光。
春节那天,父亲并没有出海。
没有闻到螃蟹粥的香气,石头醒得迟了些。
父亲站在海边,被海水浸泡着双脚。石头环顾了一圈,周围的升起的火焰,没有一堆是自己家的,满载的渔网,上面也挂着别人的名字。父亲的脚边,只放着一碗昨天吃剩的食物,里面混上了白色的沙子。
石头不明所以。
父亲转头,朝石头招招手。
石头缓缓走近。
父亲蹲下,指指那只碗,又指了指海中央的岛。
那是石头第一次,看到父亲笑。
眼睛里的狡黠和年幼的自己一模一样。
石头不再是孩子,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梦中熟悉的惊惧再次席卷了他,那只手又出现,只是这次,跪在前面朝拜的人变成了自己,而身后那只手,粗壮有力,骨节突出。
是父亲的手。
直到祭祀结束,没有风云突变,也没有雷霆之怒。
却没能让石头放下恐惧。
石头不再让父亲出海,一向沉默懦弱的他像变了个人,双手张开拦在父亲的身前,像一只急于保护亲人的海鸟。
父亲收住脚步,深深地看了石头一眼,转身回屋。
石头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腥咸的海风将他的面孔吹得生疼,耳边的猎猎风声,像是岛上传来的警告。
可是一个礼拜之后,父亲不得不出海。
家中的食物已接近告罄,石头再也拦不住父亲,坚毅的身影站在船头,一点一点飘摇而去。石头跪趴在地,朝着海中央的方向,口中胡乱地说着,眼中有滚烫的液体滴落,染湿了身下的沙子。
石头蜷缩在床上,雷声快要淹没所有的感官。
所以敲门声响了一夜,石头也没有听见。
太阳按时升起了,阳光掩盖了夜晚的一切。所以石头闻到螃蟹粥的香味,僵直的手拉开门,看到蹲在火堆前的声影时,仿佛那个绝望的夜晚不复存在。
石头狂喜,望向海中央,平日里相隔千里的岛,现在仿佛近在眼前。
早上的朝拜没有了。
石头不必在饭前朝着远方跪下,食物出锅后热气腾腾的第一口,味道竟是如此鲜美。他跟着父亲出海,学习如何从神灵身边抢夺食物,学习和大海较量,学习在每个早晨,挺直腰杆,无所畏惧地凝视远方。
父亲看向石头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惊喜,眼中带着的赞赏让石头深感骄傲。
所以在过年时,石头和父亲望着周围忙于祭祀的人们,理所应当地没有加入其中。
石头不知道,自己看向族人的眼神,和父亲一模一样。
父亲五十岁那天,蹲在火堆前煮粥的人变成了石头。
螃蟹放得很多,这是父亲的最后一次出海。男人五十岁后,将渔船的掌控权完完全全传于子嗣,是岛上的风俗。
父亲站在船上朝石头挥手,石头举起手臂,忽然看到岛就在父亲身后,触手可及。
石头心下惊惧。
船渐渐驶远,父亲听不到石头的嘶吼。
夜幕降临,石头站成了雕塑,他分不清是月亮掉进了海里,还是自己本来就站在天上。
族人欣喜,石头终于变成了正常的样子。
早起,煮粥,朝拜,出海捕鱼,春节跟随所有人,朝着远方跪下,额头触碰柔软的砂砾,冒着热气的食物叫海风吹得冰冷之后才能进入嘴里。
所有的信徒都温顺而谦卑,再也没有一个突兀的身影挑衅地直立着。
远处神秘的岛,安然地屹立在海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