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流火,点着了娇花似的岭南。
江水婉婉转转,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氤氲着一片朦胧的暑气,若隐若现地笑。夹岸是茂郁成海的荔枝林,修长的枝条串起一颗颗艳丽似火的荔枝。农人们忙碌其中,不知疲倦。
街市上人如鱼贯,一位身穿黑白道袍的老道士正细细端详着面前的素襦女子。
“姑娘,我观你红鸾星动,怕是不日便有桃花喜事相逢啊!”
素襦女子闻之苦笑:“小女子三日前丧夫,道长你且说,这喜事从何而来?”
老道士缩了缩脖子,眼中闪过一丝心虚。
素襦女子轻叹了口气,也不多做纠缠,转身默然离去。
老道士挠挠头,一道清朗的声音却忽地自身后传来,他顺声音看去———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长如玉,隽秀的眉眼含笑冲他顽皮一眨,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搁到桌上。
“道长能否为我算上一卦?”
老道士心中一喜:“不知这位小哥想算些什么?”
“姻缘。”少年笃定地回答:“我有一心上人,日思夜想,求而不得。道长且帮我算一算,我与她有无缘分。”
老道士暗自轻笑,原来是遇见了个痴情郎儿啊。
少年放下背上的竹篓,接过老道士递到他面前的竹签筒,轻轻摇了摇,一根竹签“啪嗒”掉到桌上。
老道士拿起竹签,对上面的字细细端详片刻,再看向少年时,眼神中多了几分笑意:
“小哥乃福相深厚之人,他日必事业大成,妻妾如云。”
“哦?”少年大笑起来:“道长啊道长,我不过普通百姓,木犀河上捡来的野孩子,何来有福之说?更何况……”
少年顿了顿,目光中沉淀着似水柔情:“我不须未来妻妾成云,今生今世,我要那一人足矣。”
他重新背起竹篓,老道士这才发现,那其中竟是满满一筐红艳欲滴的荔枝。他还欲说些什么。而少年的身影却渐远。
2
又是一夜绵绵细雨。
清晨,浔儿推开门时,看到廊上搁着一筐荔枝。
彼时暖风融融,拂过一江春水,穿过满山野花,扑入她的怀中。她贪恋这份温暖,蓦地记起,这已是第七个夏天了。
自她住到这里,转眼已过七载,岭南不分冬夏,但她却清楚的记得每一个季节。
没入竹林,可以看到一位少年隐约其中,挥舞着手中的木剑。
少年健骨清姿,额间闪动着晶莹的汗珠。
浔儿出其不意,提剑刺去。而那少年似早有防备,侧身一躲,锋芒流转,挑开了女子轻绾的发。
青丝垂落,为那月色般姣好的容颜,添了几分妩媚。
浔儿淡淡回眸,对上少年一双星目,腾身一跃,飞燕般,将剑架在了少年的脖颈上。
陈河生举手投降:“得得得,师父,我认输!”
浔儿收回剑扔到一边,拾起地上已被一分为二的青丝带,叹了口气道:“这是秀婶前日刚送我的。”
“别生我气嘛师父,”陈河生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包,边说边将它打开:“师父你看,这是我集市上买来的玉簪子,我为您戴上,算是赔礼了可好?”
浔儿眸光淡漠,伫立在原处,与少年相视不语。
没有说话,便是默许。
陈河生绕到浔儿身后,寻思着该将簪子戴到哪里才好。微风吹起女子的发,有几根蹭上了少年的脸颊,痒痒的。
午后闲时,陈河生总会洗上一盘荔枝,端到廊上。
浔儿斜倚着栏杆,脚尖拨动着廊沿夹缝而生的绿草,从盘子里拿起一颗荔枝,将壳剥落,露出珍珠似的果肉,往嘴里喂。
光阴静好,流水潺潺。
一瓣花落上她的肩,少年侧目,凝凝片刻,转身去取了笔墨,在廊上铺开一张宣纸,细描着女子烟雨般的眉眼。
浔儿问他何时学的画画。
陈河生笑了笑,道他几个月前上街,看到北镇上有位先生在买画,观其画作,甚觉有趣,便向那位先生请教了请教。
没成想,才学了几日,便掌握了当中大半玄机,买画先生夸他天赋异禀,这话,倒与街市上为他算过命的老道士,口中所说的“福相深厚”有异曲同工之妙。
几只鸟儿悄悄跳到廊上,似是也想尝尝这荔枝香,浔儿的手摸上盘,来回一圈,却发觉盘子早就空空如也。
陈河生见状,便又去河边洗了一盘。
回来后,他继续作画,一边画一边道:“这荔枝是我今晨刚摘的,新鲜的很,你只管吃,明日我再为你摘一筐来。”
浔儿只冷冷道:“你爹就这几里荔枝林,被你全摘光给我吃了。”
陈河生一笑:“你教我剑术这么多年,区区几筐荔枝又算得上何物?况且,诗里写得好:‘日舕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浔儿,七年了,你有没有喜欢上这里?”
风止树静,少年在暮色低垂中等待一个答案。良久,他听到她的声音,极浅且微,唤了他的名字:
“阿生,日后你便会明白……人,万万不可依恋上一个地方。”
那时的陈河生并不知晓,浔儿冰冷的话语下藏着怎样的秘密,而他们的人生却早已如棋局,纵使星分罗布,却难逃于他人股掌。
3
陈河生是他爹陈老二在河边捡的野孩子。
那时陈河生也不过刚满百天,生的羸弱瘦小,缩在襁褓里嚎啕大哭,打了大半辈子光棍陈老二心一软,抱回了家。
因在河边而得,故起名河生。
南方娇水尽态极妍,养得人也分外白嫩。陈河生长到九岁,模样已分外秀可,回回上街玩,都要被聚成堆扯家常的大娘们调戏一番。
每一年夏天,是陈河生最盼的时节。
陈老二伶仃一人,除了陈河生,仅有的便是南山脚下的十里荔枝林,每逢季夏,成熟的荔枝红透漫山遍野,陈河生与他爹,一大一小,一老一少,背上竹篓往荔枝林里去。
陈河生一般都是摘一筐吃半筐的。荔枝林外是清凉的木犀河水,河生便爱坐那河边,脱了鞋袜,把光溜溜的脚泡进水里,嘴中美滋滋地吮着荔枝。
九年前,陈老二从这里把他捡回了家。九年后,陈河生又在这里,遇见了浔儿。
陈河生发现浔儿时,浔儿是不省人事的,青色的衣裙满是污泥,嘴角溢出的鲜血风干在惨白的脸上,气息衰微的昏死在河边。
陈河生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遇见了死人,哭着喊着蹿进荔枝林,扑入陈老二的怀里。待陈老二细细询问,经过一番,才将人救回了家,安放在陈河生屋里。
整整过了三日,浔儿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彼时陈河生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用勺子舀起往她口中喂去。却不料床上的人儿忽然转过头来,用淡漠的目光直直望向他。
他吓得一颤,手中的汤药洒湿了枕头。
榻上的女子环顾一圈,坐起身来,其间陈河生想过去扶她把,却被她一个眼神给定在了原地。她倒也不好奇自己在哪儿,反而垂目对陈河生道:“把手给我。”
陈河生便怯怯地把手伸了过去,两只黑溜溜的眼睛还不忘时不时偷瞅一下眼前的人。
女子面容苍白,目光清冷,静静看来,仿佛一阵轻寒的风拂过,落下的满地梅花。她凝目看着小孩伸过来的手,目光落到他的手腕间,问道:
“几岁了?”
“……九岁。”
“名字?”
“陈、陈河生。”
似是怕她记不住,陈河生又赶忙附了句:“河水的河,生辰的生!陈——河——生!”
又过了几日,浔儿的病已好了大半,陈河生回回去送药,都会见她端着本书在静静的看。
陈河生平日不爱读书,堆在屋里的书大多是充个摆设,如今见浔儿拿来看,心里竟有几分小雀跃。
记得有一次,浔儿见陈河生来,竟忽而问道:“这些书你都渡过?”
河生摇了摇头,说没有。
浔儿目光似乎一冽:“为何不读?”
河生低头不答。浔儿将书放在一旁,静静打量着他,语气略有揣测地道:“莫非……你不识字?”
“谁、谁说的!我识字的!”陈河生红了脸,仰头与浔儿争论:“我认识自己的名字,你不信我还可以给你写下来……”
“那别的字呢?”浔儿冷声打断他:“难道只会认自己的名字?”
陈河生埋下脑袋死不承认。
浔儿长叹一口,也不知在感叹什么,起身到窗边,背影清绝,语气不容置喙道:“从今以后,我来教你识字。”
自此,陈河生每日除了帮陈老二干活赚钱,游耍市井,又多了一项识字读书的任务。
街坊邻居也纷纷传开,听说陈老二救了个美人,不禁容貌动人,更写得一手好字。村东的小哥托这位美人帮自己写了封情书,赠给他的心上人,不久小哥与这位心上人便喜结连理,酿成一段佳话。
陈河生为浔儿搭了所竹屋,隐在葱葱山林间。
有人问浔儿从何处来,又为何到这里。浔儿道家族乃江湖中人,遭仇人暗杀,全家丧命,独自一人逃到了岭南。
一日,陈老二为了感谢她教陈河生识字,带着陈河生和一筐新鲜的荔枝去了竹屋。却见浔儿一身青衣立在林中,手中握着一柄木剑。
腾身跃起,乱花迷眼,起落不过瞬间,待人再站回原地时,周遭树木上的叶子悉数凋落,只剩光秃的枝。
围观的父子俩震惊得瞪圆了双眼。
浔儿回首与陈河生对望,冷声问他想不想学。
陈河生半天没反应过来,而他爹陈老二早一脚把他踹到地上,挤眉弄眼道:“臭小子,还不快拜师!”
陈河生抬头看浔儿,她的目光依旧是淡漠的,不泛一丝波痕。少年在地上跪整齐,重重磕下个响头,唤道:“师父。”
人世海海,千回百转,命运在悄然书写。
夜半凉初透,浔儿靠在门扉,细细凝望着竹屋里每一件陈设……七年了,这样的日子,她还剩下多少?
4
八月,中元节灯会。
浔儿向来是不入世俗的,清孤一身,鲜少踏出山林。在外人眼中,仿佛那一间竹屋便是她整片天地,而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的天地,不过是一盘飞不出的棋局罢了。
乡邻们熟稔她的性子,每逢佳节,还会送来些自家酿的米酒,或是香喷喷的焖肉。
这一日,陈河生早早干完活,便跑来竹屋,见浔儿正在帮人书信。
记得上回,镇上买猪肉的刘大贵请浔儿帮他给一位姑娘写信,陈河生乘机问浔儿,何时也给他写封信。
浔儿只淡淡开口道:“等你何时看中了哪家姑娘,我便帮你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