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雪未歇

2020-02-04 17:26:27

古风

浮生雪未歇

1.初雪

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正如这场苍茫的大雪等待着春天一样。

做过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世界一团漆黑,那片混沌像浆糊一样在我的脑袋中翻滚,原本绚丽的影像,都被揉成模糊的了。醒来之后,是在山间的这座小木屋里。

今年的冬天很冷,几乎每天都在下雪。茅草盖住的屋檐已被积雪压得喘不过气,偶尔会掉落几块冰雪,碎在屋前的木头阶梯上。

屋里最初是有一些陈旧收藏品的,瑰丽的瓷器和奇形怪状的木雕应有尽有,但不久这些东西就被山脚下的村民发现了,然后野蛮地闯进来把房子里的东西洗劫一空。

我呆呆地在一旁看着那些瓷器与木雕被他们陆续拿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竟也不知道怎么像他们一样用言语交谈。

直到最后一个离开木屋的村民看了我一眼,愣了愣,接着嘴角翘起一个鄙夷的弧度。

“原来是个傻姑娘啊。”

那些人渐行渐远,直到尘埃也渐渐安静地躺回地上,我才开始默默收拾被他们翻得一片狼藉的小木屋。

拿便拿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到重要的东西,我记得我是有过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的,可我好像在那场大梦中睡醒之后,就把它忘记了。

到底……是什么呢?

腊月前夕,窗外的雪逐渐大了,那一抹抹朦胧的细白渐渐卷成了棉絮,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和着呼啸的朔风涌进了屋子里,我打了一个寒颤,赶紧把窗子紧紧关上。

2.霜迭

腊月大寒的那天夜里,风雪愈加凛冽。

半夜敲门声传来,我行动迟缓地把门打开,只见一个淡蓝色且泛着微微白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打量他,不错,是一个人呐。可他和山下的那些村民却不一样,这么大冷的天,他竟只穿了一袭薄薄的长袍,银白色的长发都快要垂到脚下了,眼前那层雾气散开之后,我才看清了他的脸。

“你是何人……”

这大概是我有记忆以来说的第一句话,说的时候嘴唇都是颤抖的。

那人不语,只在我面前摊开他那惨白的手掌,掌中躺着一支干花发簪。

这是我几天前在雪地中丢失的发簪,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呢。

“这个,可是姑娘遗失的发簪?”宛若雪地上的冷气那般,扑面而来的一袭清寒。

我吃惊之余,伸手去取回发簪的时候,指尖不小心在他的掌心划过,一股刺骨的寒流刹那间顺着我的指尖侵入我的体内,“阿嚏!”我冷得直发抖,赶紧缩回手退了几步。

他的手……为什么这么冷?

我转身跑回屋子里端来烧炭的火盆递给他,未料他一见那腾腾火苗,惊得转身匆匆离开了。我的目光竟跟不上他的身影,那团风雪般的白影很快就在厚厚的雪地上销声匿迹,不知是他身量太轻还是风雪交加的缘故,在雪地上没留下任何脚印。

第二次见面,是我在院子里扫雪的时候,那日大雪初霁,院子里积满了雪,总是要打扫的。扫着扫着忽然又飘下了雪花,正要埋怨之时,抬头却见那人站在院子篱笆墙外朝这边张望。

还是那袭淡蓝色的长袍。

我此时对他多了几分警惕,语气稍有些不耐烦:“又是你?”

他低下头似笑非笑,双颊升起一层淡淡的薄雾,那种朦胧感使人分不清虚实,就像在梦里看不清书上文字的那种模糊。良久,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动了动。

“这山中空寂,见姑娘也是独自一人,不如交个朋友,日后做个伴?”

大概是因为自己有记忆以来未曾与任何人有过交集的缘故。我听他此言,手中的扫帚顿了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倒是先朝我作揖。

“在下名曰霜迭。不知姑娘……”

名字……

我已经很久都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了,可就在他问起我的名字的时候,忽然梦中光景一闪而过,本是混沌的梦境,随着我记忆的苏醒,被泼洒上了点滴色彩。我绞尽脑汁终于拼凑出来一个片段,在梦里,有一个人唤我“小釉”。

梦中的竹简书上的文字都看不清了,只有他写过的这个“釉”字,以及他呼唤我的那温柔的声音,是我确确实实记起来了的。

“我叫……小釉。”我含糊不清的声音逗笑了他。

“嗯,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雪势渐大,细碎又纷繁的雪花落了我满头。

我不太喜爱冰雪,但不知何故,每次他出现,天就会下雪。所以我是不情愿见到他的。

在霜迭身上,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稀有的熏香,一般人绝不会有。这种熏香我只在梦里嗅到过,是青檀的一种。可霜迭,绝不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那个人有温暖的双手,有温柔的声音,还会唤我小釉。

而霜迭,他的手,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他的一切都如同九天上的寒星那般冰冷,那般不食人间烟火,那般无法靠近。

只要霜迭来的时候,我就要把火盆藏到床底。其实我也并不是特别怕冷,只是学着山下村民们的生活方式,冬天是要生火取暖的,晚上是要躺下睡觉的,白天是要打扫屋子或者是要去采野菜的,只有学着他们那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可霜迭并不这样,他经常神出鬼没的,实实在在是一个异类。

要说我为什么愿意和他交朋友,就是为了他身上那缕熏香吧。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不知不觉地把他当成是梦里的那个人,还有就是,也许我也能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随着梦中记忆的苏醒,我渐渐记起梦中看过的书,学着那书里写的话,与人交谈开始有了起色,没有那么磕磕绊绊了。

“小釉,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山里?”

“我在等一个梦里的人回来。他走丢了。”

“梦?”霜迭似乎差点儿笑出声来,“人说梦都是幻影罢了。”

我不服气,却也不知如何反驳,便随口举出一个自己认为的反例:“人还说妖怪是假的呢!”

霜迭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不经意间潜下去了,本是飘忽的目光骤然定在我的脸上,湛蓝的眼眸闪烁着缕缕寒意。

可就在下一刻,他脸上凝结的神情涣然冰释,转而像裂开了条条缝隙,他的笑容从缝隙之中掠出来,像热水一样将冰霜融化掉了:“你可真是傻呀,你怎么就知道世上有妖怪啦?见过真的妖怪么?”

我窘迫地轻咬下唇道:“书上说有嘛……”

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想要轻弹我的额头,却在触碰到我的前一瞬间停住了,然后悻悻地缩回去。对于霜迭这些奇怪的举动,我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多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而霜迭很快就开始转移话题:“想不想,到世上走走?”

我不能理解他说的“世上”是指哪里,也许就是人多的地方吧。

我说,让我考虑考虑吧。多年的隐居,我已经快记不得人世的样子了。

那日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梦中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那一场很长的梦里,有关于书籍,关于人情,关于世故,许多许多。于是,我决定离开深山,去繁华的地方走一走。

只记得书中所述上元节是少年少女欢聚约会的节日,在这一天,年轻的男男女女会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同游湖,在水上燃放花灯许下美好的愿望。

一番跋涉,我们终于走出了深山,来到了一处低洼之地的温暖小城。的千万盏花灯绽出的暖光淡淡地铺洒在地面扫过的雪痕上,反射出绚烂的琉璃色泽,给眼前这片繁盛的小城增添了许多诗意。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有店铺商贩的吆喝声,有孩童们的嬉闹声,还有被小舟荡起的哗哗流水声。

人们都会用一种叫“银两”的东西去交换喜爱的花灯,但我们没有,所以只能眼巴巴地在心仪的花灯前盯着看很久很久。

“小釉,是想要这个吗?”

还没等我答话,霜迭转身又没了身影。

“什么嘛,成天神出鬼没的。”

半晌,霜迭满心欢喜地抱来一怀抱熟透的柿子,透过那层覆在表皮上的雪白薄霜,成熟了的橘黄色在灯光下红得通透,一个个都圆滚滚、胖嘟嘟的,仿佛掐一把就能流出使人垂涎欲滴的果汁。

“呀,怎么是硬的?”我过去掐了一把,却没有发生意想中的事,非但没有掐出水,反倒连薄皮都未破。

霜迭将结冰的柿子全倒在路边,然后掰开一个红彤彤的柿子,只见里面的果肉全都冻成了沙子一样的冰渣,我忍不住抢过来咬了一口,只觉一股又冰又甜的芳香顺着舌头流入喉咙,我从未体验过这样美妙的东西,不禁愣在那里回味无穷。

先是好奇的孩童拽着母亲的衣袖凑过来尝了尝,接着是出手阔绰的少年们围上来,放下银两就抱走了好几个,最后连街坊的小贩、赶车的马夫都停下来,被这从未见过的稀奇之物吸引住了。

此地虽然冬雪纷纷,但低洼小城的河川湖泊却是不结冰的,也不会有人特地把水果带去雪山冷冻,所以这样稀奇的冰柿子,怕是只有皇宫才有的东西吧。天气虽然寒冷,但人们却吃得不亦乐乎,尽管双手和脸颊冻得通红,那乐滋滋的喜悦笑容却洋溢在脸上,对霜迭的夸赞不绝于口。

只那好一会儿,我们装银两的袋子就已经鼓鼓囊囊了。

柿子卖光之后,我才想起来问。

“柿子哪来的?”

“山里摘的。”

“……”

我傻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这一个来回难道都是飞着去飞着回的么?

夜色下的湖水宁静而黑蓝,湖面上的小舟泛起的圈圈涟漪不断在岸边漾起又退下,像极了海边的潮起潮落。星星点点的花灯漂浮在湖面上,忽明忽灭的,像一串串如梦如幻的闪烁星辰,有的飘远了,有的灭了,有的被火焰吞噬了那美丽的灯纸,像极了世人江海沉浮的命运。

“愿梦中那个人早日回来。”

我将河灯燃放,轻轻将那跳跃的火苗送到风的方向,直到它飘到天边去。

霜迭也燃放了他的那只河灯,可他的失神使火焰烧到了手指上,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他的手指流下了几滴水,正当我想询问的时候,他已若无其事地迅速把手藏回宽大的长袖里了。

“霜迭,你不许一个愿望吗?”

“已经许过了。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不是吗?”

昏暗却又温暖的柔光下,他的脸宛若玉石那般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到这一刻,我是第一次正眼看他——原来他长得也挺好看的。

虽说是这样柔和的脸、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可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的从始至终只有冰川那般寂静之寒。不知何来的失落像藤蔓一样爬上他的脸,缓缓融入了他的神态中,直到将那寡淡的神色渲染成了无故的伤怀。

“呐,给你吃。”我从身后拿出一直藏着的糖葫芦,是之前偷偷买的。

他稍稍抬起微垂着的眼睑,蓝宝石般的眼眸里掠过惊诧的色彩,阴霾一样的雪雾却还笼罩在脸上。

“小孩儿哭闹的时候只要给他们这个,他们就会笑。这个神奇的东西叫‘糖葫芦’,”我把糖葫芦递到他的嘴边,“不喜欢看你愁眉紧锁的样子。”

霜迭很快就把那抹霾色收敛起来了,低头咬下一个糖葫芦,红色的糖粘在唇边,他惨白无色的唇终于有了第一抹红色。像是伴随着那红色的,笑容也一并出现了,绽放于他的双眸中,他笑起来,眼睛弯成了皎洁的月牙。

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拥抱我,但在双手碰到我的前一刹那又像以前那样退缩了,我稍作迟疑,抬手便把糖葫芦扔进深蓝的湖水中,然后靠过去轻轻地拥抱了一下。

那是冰冷又柔软的身体。

“等冬天过了,就是最美的春天。春天啊,有灿若朝霞的海棠,冰清玉洁的山茶,碧绿漫天的杨柳,还有斜风细雨与袅袅炊烟,水天一色与曳曳扁舟。霜迭,与我一同去看可好?”

他依然在笑着。

“那么,就说好了。”

3.聚散

除了街市上灯火阑珊时渐渐平息的喧嚣,清晰入耳的是他胸口上扑通扑通的声音。这种奇妙的声音……我身上从来没有。

正疑惑的时候,霜迭低下头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撩开我额前的碎发,看了一会儿后低声道:“小釉,你这儿都受伤了,不知道吗?”

我在湖边蹲下,低头看着水中的自己,额上确实有一小块伤疤,只是碎发遮住了不易被发现。方才靠近霜迭的时候被他发现了,我瞬间觉得很沮丧。

霜迭哑然失笑。

“别着急,我知道一样东西可以遮住它,跟我来。”

我走得很慢,没有霜迭那种飞一般的速度,但他依然陪我一步一步走着,就这样走了两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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