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大陆引进了《百变小樱：透明卡篇》，姜糯记得这是齐晟扬最喜欢的动漫，上一次和他一起看小樱还是在十年前。
08年512大地震，当时姜糯上五年级。陕西作为四川的邻省，虽然并不是很严重，但震感还是满强烈的。那天恰好轮到姜糯值日，她和同桌倒完垃圾，累得都快散架了，刚趴到桌子上，就感觉到凳子在一直摇晃。
“齐晟扬，你烦不烦人！”姜糯转过去，气呼呼地对后桌的齐晟扬说。齐晟扬一脸无辜，下一秒，班主任就冲进来说：“同学们，地震了，我们排好队，有序地下楼。”
班里立刻沸腾起来，接着整栋楼都叮叮哐哐的。姜糯对“地震”真的没有一点儿概念，中午没吃饱加上刚才那么累，整个人毫无求生欲，恹恹地跟在后面。
老师一直在疏导人流，但无奈人很多，还是很拥堵，一个班的同学挤得七零八碎。她好不容易踏出教学楼，齐晟扬火急火燎地冲过来说：“你怎么这么慢，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姜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让你等我了吗？”姜糯和齐晟扬一直是死对头，神奇的是，班级里的座位大换血过好多次，偏偏他俩还一直是前后桌。齐晟扬是他们那一小组的语文小组长，上周老师给听写完，让小组长帮忙改一下本组同学的听写本，姜糯信心十足，觉得自己肯定全对，可是齐晟扬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给她判了一个错，理由是姜糯的字太丑，完全看不清楚那个字写的是什么。
这件事情还闹到了班主任那里去，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姜糯啊，你学习一向刻苦但是这个书写啊……还真得改改。”
听班主任这么一说，齐晟扬那个小蹄子眉飞色舞地冲着姜糯抛媚眼，宣示着成功。见班主任不和自己统一战线，姜糯二话没说，当天中午就把齐晟扬的椅子给拆了，还故意拼成很完好的样子。齐晟扬刚坐下去，“啪嗒”一声，悲剧了。
恰好是班主任的课，班主任对这两个淘气包束手无策，扬言要把他俩调开。
“老师我再也不敢了。”
“老师我已经原谅她了。”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最后班主任罚姜糯站了一节课，并且赔偿学校的凳子，调座位的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齐晟扬整天跟姜糯吵架，还爱攀比，比谁作业做得快，比谁成绩好，比谁一口气水喝得多……姜糯都烦死他了，可当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和齐晟扬调开一点也不好。
因为怕有余震，所以学校决定由班主任和其他授课老师分别打电话联系家长，把同学们接回去。
轮到姜糯的时候，她支支吾吾了好半天，问：“我能自己回去吗？以前也是我自己回家的。”老师说不行，特殊时期不能让小孩子自己回家。
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说还在外地，估计到晚上才能回来，让她去姨妈家。姜糯对着电话大哭大叫：“我不去，妈妈你最坏了。”
她已经在姨妈家里住了三天了，她不喜欢住在那里，不喜欢听他们阴阳怪气地讨论自己父母离婚的事，不喜欢寄人篱下那种畏畏缩缩的感觉。老师们左右为难。
“不然先到我们家里吧，等你妈妈晚上回来再接你。”是齐晟扬的妈妈，他妈妈说话很温柔，像四月和煦的风，轻轻地就带走了蒙在姜糯心上的所有阴霾。姜糯心里就一个念头，只要不去姨妈家里，哪儿都好。
齐晟扬妈妈跟姜糯妈妈也算是认识，毕竟每次开家长会都是前后桌。姜妈妈也同意了姜糯先去齐晟扬家里。
齐晟扬家里布置的很温馨，齐妈妈喜欢种些花花草草，空气里有股甜甜的花香。姜糯心里想着，这才是家啊，而自己家只是一个用砖头堆砌的冰冷的四角房子而已。
齐晟扬兴致勃勃地推荐姜糯看《百变小樱》，姜糯却兴致泛泛。最后一集是李小狼要回中国，小樱到机场去送他。齐晟扬泪光盈盈，大呼着感动。姜糯斜睨着他，不屑地冷哼一声，“小男生，幼稚。”然后俩人又开始斗起嘴来。
齐妈妈做的饭特别好吃，饭桌上也很照顾姜糯。而妈妈打来的电话打破了这一切的美好，妈妈很抱歉地说，因为地震，封路了，所以让她还是先住姨妈家里。姜糯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
姨妈来接姜糯的时候，齐妈妈因为要处理一些紧急的公务，所以让齐晟扬送姜糯到小区门口。
齐晟扬走在前面，姜糯低着头，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他突然站住，诚恳地说：“其实你可以住我家的。”说完他就脸红了。五年级，十一二岁的年纪，虽然不大，但也已经知道了男女有别。他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不开心的话，可以来我家找我。”
那一瞬间，姜糯突然明白，她烦他，因为他会捉虫子吓她，嘲笑她披头发的样子像是猿人。但是她不讨厌他，因为他不会像有的人那样，嘲笑她是没有家的孩子，甚至他还会温柔地保护她脆弱的心事。
2
六年级的三月份，齐晟扬突然说他爸爸要调职，所以他们一家要搬去日本。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开着玩笑，姜糯坐在前面埋头写作业。
齐晟扬踢了踢姜糯的凳子，问：“你听到没有？”
“我又不聋。”姜糯黑着个脸，凶巴巴的。
齐晟扬撇了撇嘴，很不开心地说：“我马上就要走了，你怎么还这么凶啊！”
姜糯愣了一下，不说话，转了过去。可整整一天，脑子里一直循环着一条弹幕——“齐晟扬要走了。”
而这个时候，她才又懂了一点，当时不想让老师调座位，还因为和齐晟扬相处，虽然争吵不断，但却挺开心的。他们是死对头，但更是朋友。
齐晟扬要走的前一天，是个星期六。姜糯犹豫了半天才给他打了电话，看《百变小樱》的时候，她不理解，不就去机场送个人么，小樱在家里纠结那么久为了个啥？轮到自己才发现，原来真的会纠结啊。纠结要不要打，纠结说什么。两个人约好了在学校门口见一面。
“咸阳机场那么远，我可不会像动漫里一样跑到机场送你。”姜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然后又扭扭捏捏了一下，才从身后拿出一枝花，黄澄澄的。“希望你见到了日本的樱花，也不要忘记陕西三月开的油菜花。我好不容易才摘到的。”
齐晟扬“扑哧“一下笑了，接过花，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张贺卡。“我走了，可别难过！”
姜糯手叉腰，仰天长啸，“哈？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省了多少唾沫。”
“我才感恩戴德，姜夜叉，姜猿人！”
“万一你在异国他乡被人欺负了，我以后帮你教训他们。”
“是要跑到日本拆凳子吗？”
动漫里温情的离别对他俩来说存在不到三秒。
回到家，姜糯才看到里面有一张齐晟扬的大头贴，笑得特别灿烂，露着两颗“兔兔牙”。贺卡上写是——“你很凶，也很biudefo（用英语念），一定要再见面啊！”
切，齐晟扬，大骗子，刚刚还说我是夜叉和猿人呢！姜糯小心翼翼地把卡片珍藏起来，卡片上后面几个字被她的眼泪晕花了。
3
时光荏苒。
新生入学第一天，校长在主席台上发表着冗长的慷慨陈词，周围的同学一个个扬着脸，憧憬着高中生活。
好不容易结束了，周围人三五结伴而走，姜糯一个人去小卖部买了面包和一根烤肠，往教室方向走，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地叫：“姜糯！”
回过头去，却并没有看到任何认识的人，下一秒，有人从另一边窜出来，一口咬掉了她手里的烤肠，笑呵呵地说:“归我了。”
那人当年只比姜糯高一点点，现在整整高出了一个头，挺拔得像是一棵小白杨。完全褪去了婴儿肥，已经有了少年清朗的轮廓，眉眼更加分明，唯有笑起来时，露出的兔兔牙没变。
齐晟扬郑重其事地说:“我回来了。”朝阳照在他蓝白色的校服上，他的眼睛里也含着笑，这一刻仿佛任何的山河星辰都不及他眉目的明朗。
姜糯发了一下愣，齐晟扬竟然回来了。然后下意识地低下头，没有接话，绕过他，直接溜进了教室。
留下齐晟扬一脸懵懂，恰好有几个同学看到了，打趣着问:“你不会喜欢那么阴暗的女孩子吧？”
“我跟她是初中同学，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也没见她笑过。”另一个接着说。
齐晟扬心里犯嘀咕，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风风火火，嗓门儿和笑声都是全班最大的姜糯吗？
齐晟扬在3班，姜糯在5班，一班之隔，但是齐晟扬下课很少看到姜糯出来，就算出来也只是一个人直奔女厕所。她走路很快，眼睛总是向下瞅。
他去车库堵过她好几次，总是苦口婆心地说:“姜糯，你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记忆里你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有仇必报还凶巴巴的女孩子。”
姜糯听他这形容哭笑不得，却还是不怎么跟他说话。
有一次他又来找姜糯，还是翻来覆去那些话。姜糯无动于衷，一个字都不愿跟他说。
齐晟扬叹了一口气，晚上车棚的阴影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不像以前那样带着几分调侃，“我刚去日本的时候，日语不好，曾经被同学孤立过一段时间。当时我蛮怀念咱们在一起的日子的。我觉得如果你在的话，一定会把他们都治得服服帖帖。我小时候呢，没那么喜欢学习，也不怎么想当小组长，也没想过代表班级上台发言......还有很多事情，我其实都没有什么兴趣，而你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有兴趣。
我因为对手是你，所以很想争。争着争着，我也开始喜欢很多东西。你还告诉过我，你觉得学校里的园丁伯伯把花草修剪的很好看，如果你不说，我可能不会发现……”齐晟扬顿了一下，“虽然我们总吵架，但我喜欢你的生活态度，你能发现许多我发现不了的美，可你现在像是对这个世界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告诉我，我会听你说的。”
姜糯心里一颤。突然想起来四年前这个少年对他说过“如果你不开心，可以来我家找我。”这辈子除了妈妈以外，他是唯一主动说“你可以来我家”的人。在其他地方，她都是多余的人。
她想告诉他，三年前，妈妈因为交通事故身亡，她有多么地绝望。后来她在爸爸家生活，21世纪可能不会有仙杜瑞拉那么悲惨的女孩，但是却逼迫着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要在新的家庭里快速成长。
以前姜糯敢闹敢疯，是因为有人偏爱她，就算世界背离，也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可现在，偏爱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畏畏缩缩地藏起锋芒，努力扮演着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不让爸爸为难，不让继母讨厌，努力讨好他们的孩子。她没有喜怒哀乐，以前的姜糯像一百摄氏度咕嘟咕嘟冒泡的沸水，现在是一潭平静的死水。她已经习惯性地封锁内心的想法，像刺猬一样。
她嘴角翕动，可转念一想，告诉齐晟扬又能怎么样，又能改变什么呢？现在的齐晟扬和她完全不一样。他是向着天空生长的，成了很多女生希冀的少年模样，聪明、干净、乐观向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与他相扣。而她却朝着泥土生长，如尘埃一般，微不足道，毫无亮点，一点也不美好，所以每次他来找她她都想躲避。
她很感谢他记得从前活泼天真的自己，她没有想到曾经对自己会带给他这么多积极的影响。可是既然已经回不去，又何必诉说那么多，徒增他人烦恼呢？
“已经三年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最后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可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无论什么时候你想向我倾诉，都可以。”
4
自那以后，齐晟扬没有再来堵过姜糯，只是偶尔上体育课碰到的话，会顺便给她买瓶水。考完试，问问成绩之类的。
小小的关心，不逾越界限的在意。日积月累，也不知何时在心里播下了“在意”的种子。
人潮拥挤，他们总是一眼就能看见彼此的身影。这是懵懂感情的神奇魔法，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你在的地方，众人皆失色。
转眼高中一大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学校开始上六天课，放一天。姜糯不喜欢放假，比起家里，学校更让她舒服。
姜糯在里面做物理题做得头昏脑胀，外面弟弟在外面玩儿玩具手枪，噼里啪啦的。
“乐乐，不要玩儿了，妈妈去买菜，做你最爱吃的鱼香肉丝，你快点把作业写了。”
弟弟乖巧答应，立刻收拾了机关枪。接着听到门”嘭”地一声，后妈出门了。然后机关枪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咚!”姜糯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机关枪的声音一点点逼近，震得脑仁生疼。
“看枪!”弟弟大喝一声，平常他只要说这两个字，所有人都要装作中枪的样子，东倒西歪地向他求饶。可今天姜糯实在头疼，揉着太阳穴，不想配合他。
弟弟狠狠地打了她一下，他虽然年纪小，但打起人来劲儿却不小。姜糯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竟然不配和我，小心我告诉我爸爸，把你撵出去。”他颐指气使，仰着头，像个小霸王。
姜糯沉默着，咬着下嘴唇，有点心酸，那也是我爸爸。
可能是见姜糯没反应，弟弟抓起桌子上的一本笔记本，三下五除二，撕得稀巴烂。
“你干什么？”姜糯想从他手里抢过来，他抢先一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为了防止姜糯靠近，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砸过来，差一点点就砸到她头上。
姜糯扑过去抢，弟弟又是扭屁股又是做鬼脸，“我就是不给你，就是不给你。”
如果是她自个儿的笔记本也就算了，可那是问学习委员借的。弟弟半弓着腰，把本子藏在怀里，姜糯去夺，弟弟就是不松手，争抢了一会儿，弟弟终于筋疲力尽，猛地一放手，一股强大的冲力，让他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没站稳，一下子头磕到了餐桌角上。
“哇!”震天响的哭声，好巧不巧，下一秒，后妈就回来了。看着儿子额头上被磕得一大块红印子和手足无措的姜糯，后妈恶狠狠地推了姜糯一把，抱着弟弟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爸爸打来电话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电话那头后妈还骂骂咧咧的:“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竟然这么对弟弟。”
姜糯看着自己左手缠着白色的绷带，刚刚她完全没反应过来，被后妈那么一推，直接坐到了地上，左手不小心按到了烟灰缸碎成的玻璃渣子。没有过多辩解，只说:“我什么也没干。”信你的人，无需多说。不信你的人，说再多也没用。
5
在车库停车的时候，遇到了齐晟扬。
“怎么回事？”齐晟扬立马注意到了。
“没什么。”姜糯不想多说，也没有要等齐晟扬的意思，停完车后就自顾自地往前走。
齐晟扬一把拽住她，面有愠色，这么久了，他始终坚持着，等她想说了自然会告诉他一切。她不想说，他就不去问。可是她的心房似乎越来越闭合，他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感觉那么远。
可当他看着少女清瘦的脸庞，尽力努起的嘴角，眼底写着坚毅，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扑闪着时，千万疑问化作了两个字:“疼吗？”
姜糯本来别过脸，刻意不去看齐晟扬的眼睛。当少年问出这两个字，她对上了他的眼，他的眉头轻拧着，眼里是疼惜。
据说刚学走路的小孩子，如果大人不在身边，就算跌倒了也不哭，但是一旦有人在旁边，就会嚎啕大哭，让大人哄。
姜糯被玻璃扎到的时候没有哭，爸爸质问她的时候没有哭，却因为齐晟扬的关心哭了。可能是太久没哭过了，一哭还刹不住车，鼻涕眼泪一齐往下落，哭掉了两小包纸。
齐晟扬静静地陪着她，没有再多问。直到打了晚自习第一道预备铃两人才动身朝教室走。
“你难过的时候，哥的纸巾管够，肩膀也可以借你靠靠。”
姜糯哭痛快了，心里舒畅多了，带着调侃的语气说：“油腔滑调，看来没少祸害‘樱花妹’吧！”
刚好走到齐晟扬他们班门口，他笑着说：“并没有好吗，油菜花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