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的尽头,孟周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他看着面前那脆弱的灵魂在一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芒,而那个光芒却是他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光芒。
沉静、恬淡、干净、纯粹的幽蓝,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娃娃的灵魂,在其中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光芒不断地向外扩张,把空气中那些乌烟瘴气全都吞噬其中,却变得愈发清澈纯净。
孟周看呆了,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激烈动荡起来,如果他有心跳,那此时他的心跳一定直线加速。
一千年的等待,期间他错过了千万次,当那人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竟然还是只能呆立,心中那股拥抱那团蓝色火焰的冲动在经历一番挣扎之后,终于败在了灵魂被吞噬的恐惧前,但这一次,孟周睁大了眼睛,把眼前的每一幕牢牢固定在自己的视线中,他不会再错过。
光芒终于笼罩住了整个忘川河界,被光芒笼罩下的鬼怪们像一下子被抽了神智一般,表情归于呆滞,停住手中的攻击,愣愣地看向那最大的光源。
陆之道和钟馗面面相觑,他们两张脸一绿得吓人一红得可怖,但都写满了惊惧和不解。
两人也同时望向蓝光的爆发之处,陆之道率先发问:“莫不是孟周那小子出什么问题了?”
钟馗紧绷着脸,言简意赅:“他觉醒了。”
这个他,自然不是指孟周,而是一个更危险的人物——他们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无间地狱头号囚徒。
阎罗殿上,崔珏和魏征二人看到这一幕时,不由齐齐惊呼。
他们在殿下左右踱步,惊慌无比。
就连座上的阎王也睁开了双眼,盯着方镜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质疑:“怎么可能?”
崔珏趁机提议道:“大人,请集结地府所有兵力,我们必须应战了。”
魏征跟着附议:“大人,此事刻不容缓,如果让他的势力蔓延到整个地府,那一千年前的悲剧将再不可避免。请大人当机立断。”
阎王的手慢慢握紧成拳,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压着声音,沉重严肃地命道:“传我令,所有冥兵进入一级备战状态,十八鬼王率兵死守地狱,十大阴帅集体出击忘川河。”
曲琪的意识进入了一个十分朦胧的状态。
他先是耳边听到了微弱的求救声,接着他的视野忽然打开,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纯白空间内,包括自己也是一身朴素的白衫。
他寻着声源而去,发现在不远处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似乎被钉在地上不能动弹。
他蹲下身细细打量那个孩子,孩子穿着最便宜的地摊货,头发乱糟糟的,更可怖的是他的眼睛肿成了两个大水泡,眼眶中不断有细细的血水流出,整张脸被血渍弄得斑斑驳驳,像被刀子乱划过,惨不忍睹。
尽管曲琪刚才就经历过一场鬼怪大战,但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等惨像还是头一回。他不由倒退了一步,不曾想小孩已经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他刚退后一步,便哇哇大哭起来。
曲琪赶忙到他身旁跪下,柔声询问:“你怎么了?”
小孩停止了哭泣,奶声奶气地诉道:“我被困在这里好久好久,那个人他不听我的话,他打我,很疼。他力气很大,我打不过他。后来他觉得打我不过瘾,就出去打别人。然后这里就会多很多很可怕的东西。死老鼠、死蟑螂、死鸟、死猫、死狗……全都四肢不全、面目全非。我求他,我求他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会遭报应的,但是他不听,他越来越过分,一开始还是小动物、小昆虫,慢慢的这里多了很多活人的尸体,我好怕……好怕。我不停哭、不停哭,他听得不耐烦了就会把我打晕过去。可是他打不死我……为什么?为什么打不死?我不想要再受折磨了,我想死……大哥哥,你能杀了我吗?”
“告诉我,你是谁?”
兴许是曲琪真诚的态度感染了小孩,小孩不再抽抽搭搭,一边回忆一边说:“我叫岳海昌,是一对普通工人的儿子。爸爸妈妈都忙于工作,每天回家都很晚,我经常一个人睡觉。每天夜里他都会出现,然后二话不说就打我,他威胁我要我把身体让出来,我怕疼,也特别怕他,后来就一直在这里,再也不敢出去了。”
“他是谁?为什么要打你?”
“他也是我,另一个我。但他生来就很有力量,和我不一样,他很坏,他喜欢血,喜欢听别人的求饶、哀鸣。上初中的时候,反正家里也没人,他就天天到学校旁边的草丛里面去抓虫子,偶尔碰到野猫他就会拿缝线的针一下一下去戳它,然后听着野猫的惨叫我能感觉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第一次把尸体扔进来的时候,我求他,不要做那么残忍的事情,但他一脚把我踢开。有次他和学校这一带的混混闹了很大的矛盾,痛痛快快被揍了一通后,我看到全身都是伤口的他以为这下他终于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但没想到那之后他变本加厉,似乎那一顿教训把他灵魂里更恐怖的东西给唤醒了。”
岳海昌的声音都在颤抖,血泪从他眼眶中更加汹涌地流出,流到鼻子里、嘴巴中,但他全然不顾,尽管再害怕那段回忆,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述说。
曲琪抬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冰冰凉的触感让岳海昌感到无比舒服。
他继续道:“他学习很差,初二那年直接报了个职校给分走了。那个专业真的是噩梦。”
岳海昌闭上了血眼,无尽的绝望化于表情之中。
“他学的是汽修专业,然后对器械产生了特别大的兴趣。我看到他天天钻在小屋里捣鼓那些东西,房间里还多了好几本专业书,满心以为他会就此改邪归正。但还是我太天真了。他利用那些知识,在研究炸弹。一种神不知鬼不觉地只要在汽车里动一个小地方就能引发一场大的爆炸的方法。我知道这事是第一次有人的尸体被扔进来的时候,他指着那些残肢对我炫耀,好像一个科学家在侃侃而谈自己的发明。我感到非常恶心,他却逼着我去正视那些断手断脚,同他一样去爱抚它们,我差点吐出来。后来,不断有新的尸体被扔进来,我干脆躲到角落,隔离开它们。”
曲琪正色问:“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岳海昌的声音又哽咽起来:“没用的。我阻止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被他打得痛不欲生,我的灵魂被磨得只剩一线,没有力气再和他对抗、挣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他完全就在享受那份快感,根本不可能停下来!”
说到此处时,曲琪已经十分确认这小孩就是把他逼至死路的那个爆破鬼,他不由质疑,为什么世间会允许这样残忍的人存在。人非生来纯白吗?
“后来呢?他是怎么被抓到的?”
岳海昌说:“我趁他松懈的时候,在他动过手脚的车里留下了我们的汽修工具。然后警察跟着这条线查到了他。他供认不讳,而且一如我所料完全不知悔改。法院判他死刑,即日执行。我以为这就是结束,终于可以解脱了,没想到……”
没想到来到地府,爆破鬼居然掀起了更大的风波,无数的灵魂惨死于他手中。在这个世界中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此起彼伏时,这个小孩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一边哭、一边用微弱的声音求救,只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可以阻止这一切继续恶化。
曲琪好像明白了。他可能就是被这个小孩召唤到此地的,为了给他一个救赎。
但具体要怎么做呢?
孟周死死盯着面前的二人。
那脆弱的灵魂——他等了一千年的人——从光芒爆发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瘫倒在光芒的中心。
而在光芒爆发的瞬间,爆破鬼的动作如同被按了暂停键,指尖几乎就要刺入手中之人的心脏。
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表情僵在这个瞬间,很长时间以后,他浑身脱力,向边上倒去,同样失去了意识。
守着这两具没有意识的灵魂,孟周一刻也不敢松懈。
他毕生只见过一次这个蓝光,那时候可比这一次的要更加盛大,整个地府全都被浸染,连空气都仿佛被染了色,像是一个海底世界。
那一次,蓝光褪去后,那人不见了踪影。
这一次,孟周决不允许重蹈覆辙,无论那人是上天还是入地,他绝对会追他而去。
然而,光芒维持了很长的时间,虽然只停留在忘川河界,那似乎是它的极限了。而二人也并没有苏醒的意思,孟周有耐心,可是情况却不允许他悠长的等待。
因为阎王的士兵们已经浩浩荡荡地过了奈何桥,整齐列队在他身后了。
总帅黄蜂大将声如洪钟,震得大地都抖了三抖:“让开,你的任务到此为止。”
孟周却坚持立在原地:“阎王大人有令,要我亲自捉拿此人回去将功赎过,不让!”
黄蜂大将手中长矛一竖,意思很明显,不让就别怪我动武。
但孟周也丝毫没有退意,摆开应战的姿势。
一向与孟周交好的白无常看不下去,出来当了和事老:“形势有变,这里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应付的,刚才阎王下令所有人全力应战。”
孟周一挑眉,道:“应战什么?应战这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往边上一让,几位在前面的大将都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二人,露出不解的神情。
一个是要奉命捉拿的恶徒没错,另外一个是谁?为什么在此地睡得如此安详?
孟周趁热打铁:“如诸位所见,恶徒已经被我打败,只是蓝光未消,我不敢近身。待余光散尽,鄙人自会押解犯人去阎罗殿上交差。诸位请回。”
黄蜂大将看着地上昏迷的二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这里并没有他预想中疯魔了的恶徒,战,该和谁战?既然已无敌人,那又何必和一介晚辈争功?
但说到底孟周还是不得他的信任,黄蜂大将把目光转向一直在此处的陆钟两位判官,想要获得他们的肯定。
其实陆之道和钟馗顾自己忙于应付鬼怪也来不及,又何曾了解孟周那边的详情?
他们只得顺着形势,含含糊糊点了个头,算是个交代。
黄蜂大将上前一步,正欲开口之时,忽然从爆破鬼的胸口中射出一道红光,直冲云霄。
训练有素的冥兵们当即进入全员迎战状态,只待上将一声令下。
而孟周也懵了,他回头确认了二人的状况。爆破鬼表情痛苦不已,仿佛正在被人不断抽走身体里重要的部分。而另一个灵魂依旧安然地躺在那边,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纯白世界中,曲琪看着被钉在地上的小孩,开口问:“你能把他叫进来吗?”
岳海昌眼睛一亮:“我试试,你有办法吗?”
曲琪淡淡微笑:“如你所愿,杀了他。”
岳海昌露出一脸惊恐,连声道:“他很厉害,你杀不了他!他力大无穷、残忍暴力,还很变态。他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撕烂的。你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我只想要解脱。我死了,他也活不了,求求你!”
曲琪却问了一个问题:“杀了你,还能有未来吗?”
岳海昌“哇”一下大哭起来,四肢把白色的地砸得嘭嘭响,以宣泄心中那难以释放的情绪。
顾不得小孩的哭闹,曲琪用更为镇定且不容拒绝的口吻又说了一遍:“把他叫进来。”
他的双眼寒冷无比,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让岳海昌不寒而栗。
他不敢再忤逆眼前这个人,更何况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在心中默默念了几声,纯白世界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六面的白色一点点剥落,露出了带有浓浓铁锈味的暗红!
曲琪明白了,根本就不是岳海昌把另一个自己召唤来,而是他们进到了另一个岳海昌的灵魂中。
这个暗红世界阴冷、潮湿,让人非常不舒服。天顶、墙壁上还有用血红划出的意味不明的符号,看着十分压抑、可怖。
曲琪掐了会鼻子,皱起眉头。
另外一个岳海昌此刻躺在暗红世界的中央,似乎失去了意识。
曲琪环顾了下,发现小孩并没有跟他进这个空间。他收拾下心情,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世界中央。
躺在那儿的岳海昌容貌并不像在外面见到的那么狰狞,是一张很普通的青年的脸庞。这么看很难把他和杀人无数的罪犯联系起来。
曲琪动了一点点恻隐之心,但很快便自己浇灭了它。
不能以外貌去评判一个人,他提醒自己,慢慢走到岳海昌的身边。
消灭灵魂的方法他刚才知道,只需要破坏掉心脏处的精元即可。
曲琪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这个意识世界中,他发现可以随意更改自己的身体,比如现在,只要他想,他的手就可以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抬手,刀落。
躺在地上的人忽的惊醒,怨恨的眼神紧紧锁住曲琪。
他双手拼命张开,似乎是想要抓住杀他之人,但曲琪早就与他拉开距离,默默在一旁看着这个灵魂的模样一点点融化,像一支燃烧的蜡烛。
青年岳海昌五官痛苦地扭曲,躯体不自然地缩起又撑开,双手在空中拼命挥舞,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即将消亡的事实。
最终,灵魂化成了一摊血水,渗透进暗红的地板中去。
也正是此刻,暗红的世界发生了震天动地的摇晃。
曲琪几乎站不住,身旁空无一物,他想要伸手找个支撑也做不到,直接被震力甩到了墙角。他拼命地扒着墙壁,天顶首先崩塌,他眼睁睁看着一块一块暗红色的水泥在空中相撞、爆裂、消失,惊得张大了嘴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被他扒着的那块墙壁也慢慢被腐蚀,融成了粒粒细沙,飘入空中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
世界重新又回到纯白。
小孩岳海昌不再被钉在地上,而是活蹦乱跳地冲曲琪跑来,每跑一步他的身体结构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曲琪就那么看到了一个人从孩童变为成人的全过程,让他瞠目结舌。
岳海昌一边奔跑一边说话,但不知为何,曲琪只能看到他口型在动,听觉好像被剥夺了,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中。
跑来的岳海昌伸出右手,想要与曲琪握手,但就在曲琪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眼看两只手就要交握之时,他眼前忽然一黑,这回是真的失去了意识。
不知昏迷了多久,当曲琪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山丘脚下,背靠着一个大石碑。他揉了揉眼睛,观察起四周的环境,发现这里还是在忘川河边,视野的右前方就是奈何桥。此时已经没有什么百鬼夜行,就连飘荡的游魂都不见了踪影。仿佛这块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还是纯白世界中向他奔跑而来的岳海昌。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百鬼全都被镇压了?
那么岳海昌人呢?被带回去问罪了吗?
安静之中,曲琪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你决定了?”
“嗯。”
“想好怎么和阎王交代了吗?”
“嗯。”
“那你好自为之,虽然这次顺利捉拿厉鬼,阎王同意让你将功赎过,但那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
“凡事都讲一个‘理’字。”
这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那之后,沉寂归来,曲琪听到了一个靠近的脚步声,吓得他赶紧又闭上了眼睛,生怕对方察觉到他方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住,曲琪感觉到一只大手抚摸上了他的脸颊,这让他浑身打了个颤。
大手没有温度,冰凉的触感,预示着它主人冰冷的情感。
曲琪忽然感到很恐惧,他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被大手的主人怎么样,抑制不住这种恐慌的心情,他倏地睁开眼睛,看清了面前人的样貌——正是单方面碾压爆破鬼却对自己坐视不救的冷血男。
曲琪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奈何背后已经是石碑,让他无处可躲。
他却用警告的眼神盯着对方,让对方不要再靠近。
冷血男愣了一下,随即与曲琪拉开了距离,表示自己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然后,他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孟周,是专管这一片的冥官。”
对方礼貌的行为让曲琪的戒备心往下放了放,他冲对方点点头,也回了个自我介绍:“我叫曲琪……是你救了我?”虽然说出这句话,他自己都没太大把握,毕竟冷血男之前冰冷的态度已经深深刻在他脑中。
孟周却问:“你都不记得了?”
曲琪:“我记得那个鬼要杀我,然后我就吓晕过去了。醒来就在这里。”
孟周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却还是抱着最后一点期待问:“那你记得你上一世的事情吗?”
曲琪不解:“当然,我又没有失忆。我说了我叫曲琪。”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是孟周想要的,他失望的神色更重了,最后放弃道:“算了。”
“等等,你得告诉我现在要干什么。这里是地府吧?我已经死了对吧?我想要投胎,需要走什么程序吗?”曲琪追问道。
孟周背过身,平淡地回答:“你投不了胎。自杀,阳寿未尽,必须先在这里熬完阳寿,才有资格投胎转世。”
万万没料到竟是这个结果,曲琪睁大了眼,满脸问号。
这一茬他还真没想到,活着的时候一心想要摆脱现实,想要重新开始人生,哪里知道自杀等于擅自不经允许结束自己的阳寿,到了地府还得把剩下的日子给还回来才能投胎啊?
“那……”曲琪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我还有多久的阳寿?”
孟周回过头来瞧他,眼里居然滑过一点狡黠的笑意,他答:“具体多少得看过生死簿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没有七十也有八十吧。”
曲琪绝望地向后一仰,脑袋直接撞在了大石碑上,疼得他“哇”一声叫了出来。
他自杀的时候22岁,离七十岁还有近五十年,这不等于他得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等五十年?万一等着等着被那些游魂同化了该如何是好?
“我想问下哈,这里一天,是不是抵人世间十年?”不都说“天上一年,地上十年”,讲不定地下的时间流动还和地上不一样呢。
然而,孟周无情地否定了他的这个想法:“人世一年,地府一年。每天都有数千条生命逝去,如果地府的时间还更快,那这里岂不是要鬼满为患了?”
最后一根稻草折断,曲琪彻底认命,他甚至乐观地想,至少再等个五十年还是有机会的,总好过刚才死于厉鬼手中,魂飞魄散。
“所以,我是不是只能在这里游荡五十年?”
他可怜巴巴地抬起那双晶莹闪烁的眸子,在碰到对方的眼眸时,却惊奇地发现眼前那冷血男的气质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的嘴角竟然微微上扬,五官的线条柔和好多,刚毅的脸庞此时竟然添了份温柔,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同由无数星星汇聚而成的银河,深邃、梦幻,像一只暗夜的妖精,魅力无穷。
这让曲琪忍不住赞叹出声:“哇塞,大哥有没有女鬼为了你不肯投胎的啊?”
孟周脸上的笑意更深,他跳过了曲琪的赞叹,回了他上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被如此专注的凝视,即使对方是男人——还是那么好看的男人——曲琪都觉得自己两颊发烫。
他结结巴巴:“在,在一起,做,做什么?”
孟周干脆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肩挨着肩。
很容易曲琪就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身上的冰冷全化了,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蠢蠢欲动。
他很是不解,甚至一度以为这男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听说鬼对一个人有意思就是想要吃了那个人,这条定律不知道适不适用于地下的所有人?这让他内心有点慌,都不敢转头去看身边的男人。
孟周说:“我听说现在阳间社会进步科技发达,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时候。我们地府也得与时俱进啊,一千年前的条条框框都腐朽了,那些老不死的现在还坚持地府就该有地府的样子,接待死人的地方就必须死气沉沉吗?”
曲琪:“???”敢情此人非但不冷血,还是个热血青年?
孟周继续侃侃而谈:“你知道我是这一带管事的。这一带有什么?一条破河、一座烂桥、还有一个寸草不生的小山丘。放眼望去,黑的、灰的、压抑的,人死已经够惨的了,下来这边还只能看到这些没劲的东西,那谁还愿意死?”
曲琪内心吐槽,就算这儿翻出个主题乐园来,估计也没人愿意死。
“所以啊,作为地府的最关键的入口处,我想要搞些乐子来。让人家觉得死了也是有盼头的。毕竟生而为死、死而为生,生死相依,生生不息嘛。”
曲琪内心再吐槽,口号倒念得挺溜。
“当然了,我知道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项目开发总得一步步来,你觉得这个切入口我该怎么找?”这一问倒是问得十分诚心诚意。
曲琪压下心中的诧异,认真思考起来。
“无非从两个角度去考虑,一、你擅长什么?二、这里需要什么?嗯……从刚才我就在奇怪一个问题,这里不是奈何桥吗?怎么不见孟婆呢?等等……你也姓孟,难道和孟婆有什么关系?”
孟周打了个响指:“鄙人正是孟婆的外孙。外婆她外出办事了。”
“所以孟婆汤是你做的?”
孟周得意地扬眉,愉快地看着曲琪。
“那不如开个酒吧?”曲琪灵机一动,忽然提议。
“酒吧?”
曲琪的眼睛也发起光来,似乎对于自己这个想法十分满意且跃跃欲试。
他解释道:“酒吧的话很符合这里的氛围啊。黑夜、悠然、自由、沉醉,加上一个大帅哥调酒师。啊,对哦,孟婆汤……不是酒。”
孟周却很快附议:“无妨,汤与酒并不二致。这提议很不错,你愿意留下来当我的服务生吗?”
曲琪讶异:“我可以吗?”
孟周笑道:“当然。在外头和那些游魂为伍、留下当我的服务生,二选一,你选什么?”
曲琪展开了喜悦的笑容,不假思索:“我选你!”
孟周朝曲琪伸出一只手:“成交。”
曲琪同样伸出手握住了朝他伸来的那只手,好像那就是条橄榄枝,他珍惜地握在手心,尽管没有温度,但还是让他沉下了不安的心情。
“等酒吧生意红火起来,这里可以再搞些夜摊,卖一些地府纪念品呀、小吃之类的。也可以弄一些游戏,每天都像过节一样,热热闹闹。还可以专门定日子举行灯会啊、百鬼游行什么的,那还挺壮观的,绝对会好评如潮的。我说外头那些失去神志的游魂一定是因为此间实在太无聊了,他们整日无所事事,日复一日便也麻木到没有思想了。如果这里能更有趣一些,那像我一样必须在这里等待阳寿尽了的鬼魂一定会很开心的。”
曲琪红扑扑的脸蛋兴奋地畅想起了忘川河黑夜祭的未来,说得眉飞色舞、声色动人。
“如果那样的话,你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吗?”孟周忽然插嘴问道。
曲琪一愣,然后给出了坚定的回答:“不,我要投胎。我还有未完成的心愿。”
“什么心愿那么重要?”
曲琪敛起笑容,正色答道:“弥补这一世的遗憾。”
孟周的眼神黯淡下去,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曲琪招呼道:“我去办手续,你在这里等我。”
坐在大石碑前的曲琪蜷起膝盖,双肘撑在上面,双手交叉搭在两侧肩膀上,把脑袋搁在了手臂上。他看着眼前这一片荒芜,脑内了下方才自己描述的那番热闹场景,不禁笑出了声。
要是在夜摊的中心再设一个小舞台,自己能够拿着心爱的小提琴站在上面表演,万千灯火集于一身,无数听众在下面聆听、沉醉于他的琴声中,不分人鬼、不分性别、不分好坏,那该是多么让人喜悦的一幕?
如果真有那一幕,他还是很乐意亲眼见证的。
这便是酒吧“望乡台”的由来。
这便是曲琪和孟周初见的那一日。
阎罗殿上。
一声大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孟周冷静应答:“我知道。我要开个酒吧,我还要一个灵魂。”
陆之道厉声问:“酒吧先不说,灵魂就是那个小鬼?他本应转世投胎,你今天不说出个正当的理由,我们绝不同意。”
孟周沉着应道:“地府自古以来就有冥官可以从亡魂中挑选人选加以培养,以待日后成官的传统。十八鬼王本就是恶灵被收服感化而来,十大阴帅也是从历来人类战争的佼佼者中选拔而出。包括四位判官,哪一位不是由人入地府,被提拔到现在的地位呢?今日曲琪救我有功,若非他挺身而出,我必然不能完成大人交代的使命。鄙人觉得,培养有用之才将来保卫地府,这于每一位地府人员来说都是应尽的责任。大人,您觉得呢?”
阎王抬抬手:“把那人的资料呈上来。”
崔珏听命,右手一晃,生死簿、轮回册、功德书三卷齐齐呈送到阎王面前。
孟周紧张地咽了口水,静静在下堂等候阎王的阅卷与评判。
长卷舒展,如飘舞的绸缎十分漂亮地在空中画出了绵延的波浪,舞了一圈之后重又收拢成三册书卷。
阎王归还了三册书卷,抬头审视着孟周,眼神不容许对方有任何的逃避。
那双犀利的眼睛就像是两道X光,所照之处,无所遁形。
孟周早已满头大汗,喉结微动,口干舌燥。
终于,阎王那强有力的声音在阎罗殿上响起:“罢了,看在孟周这份责任心上,允了。”
激动和兴奋让孟周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拳头,成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强忍住想要扬起的嘴角,垂下眼,尽量不让别人发现他异常的激动。
阎王竖起一根手指,补充道:“一百年。一百年后我会亲自确认,判断此人是否是地府的可用之才。若不是,即刻遣他入投胎池,你可有异议?”
“没有。”
一百年,一百年之内,一定会让他告诉自己“眼泪”是什么。届时是放他投胎,还是抓他入狱,便与自己无关了。
孟周如此定了目标,并且信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