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竹马战天降,天降通常赢得毫无悬念。我原先还道这话是无稽之谈,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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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侯府和镇北将军府比邻而建,我和陆重焉自小玩到大,是一起爬树翻墙跪祠堂的交情,府中上下皆说两人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我也这样认为,并且在多年相处中默默芳心暗许。可万万没想到,就在我准备主动表明心意成就一段佳话时,这小子竟然在皇帝的春日宴上对相府三小姐叶馥一见钟情?还赞她是“叶家仙姝,举世无双"?
凭我对陆重焉的了解,这话绝对是他用尽毕生所学想出来的。而那些本来说我和陆重焉是欢喜冤家天生一对的人,如今纷纷转头说陆重焉和叶馥如何如何郎才女貌,如何如何天造地设!你妈的,能不能有点原则?说好的我俩才是官配呢?!
我气得当场砸了茶杯。可气过之后心里却泛苦,陆重焉对我确实是无男女之情的,却也一直不曾对其他女子有过什么心思,所以我总还存了一丝期翼,否则也不会十七岁了还未谈婚论嫁。如今却是无望了。
翌日陆重焉登门,我避而不见,门房来通报说陆小公子走了。我坐在院子里愣神,未等我生出无限哀怨,一块小石子不偏不倚砸在我脚边,我转头望去,陆重焉趴在墙头冲我招手,眉眼在春日的暖阳里更显明朗俊逸,笑得有点傻。
我叹了口气,走到墙下仰起头:“你干什么?”
“来找你商量大事呀,“他双手一撑,利落地翻墙进来,“你怎么又不见我,我何时惹到你了?”
“陆小公子说笑了,听闻陆小公子君子端方,与叶家仙姝乃天作之合,哪里会惹到我?”
我话里的酸味儿都快盖不住,偏偏陆重焉听不出来。他笑得颇有些赧然:“你、你知道啦?其实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
我一愣,忍不住心生期待,莫非他是特地来告诉我那些传言其实是误会的?
“我想着,女孩子应该更懂女孩子些,所以我想请你帮我琢府琢磨,如何讨叶姑娘欢心。”
别家的姑娘十七岁的时候不是已经出嫁就是在忙着和情郎鱼雁传书,浓情蜜意,我却要帮心上人想法子追他的心上人?救命,我好累。
我不想搭理陆重焉,转身就走,他却跟在我身后依依不休:“长歌,长歌你行行好,看在咱们从小玩到大的情谊,你就帮帮我吧,你功课一向最好,夫子常夸你聪慧,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烦极了,回头冷笑道:“叶家百年书香门第,叶三小姐才貌兼备,想必一般人很难入她眼,你不如去她院子外诵读关睢之篇,剖白心意,既让你显得与众不同,又风雅有趣,更好得佳人欢心呐。”
陆重焉不疑有他,道了谢,兴冲冲地走了。过了一日,陆重焉垂头丧气来找我,“长歌,你说的法子不行啊,叶姑娘非但不理我,还让护院把我撵走了。
我不动声色地压下上扬的嘴角,淡淡道:“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才去一次怎么能打动叶三小姐呢?要多去几次才行。”
陆重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受教了!”
我低头喝茶。去吧,让她觉得你是个纠缠不休的登徒子,对你心生厌烦,你俩再无可能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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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去跟踪陆重焉的人回来跟我通报,陆小公子果如我所言坚持不懈地去爬叶腹的院子,也不进去,只艰难地趴在墙上,大声朗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每一次都毫不例外被护院打出去了。
我原以为和情敌这一仗我即将不战而胜,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叶馥竟真他娘的被陆重焉打动了,还走出房门隔着院墙冲陆重焉温柔一笑。说好的百年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矜贵小姐呢?!叶馥你学的那些矜持端庄都喂狗去了?!
我再一次砸了手里的茶杯。
自此,陆重焉和叶馥的事差不多成了,两家长辈对此毫无异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许,就差一纸婚约了。
陆重焉对我表示了隆重的谢意之后再没来找过我,我只能在下人们的闲言碎语里听说,陆公子和叶小姐又去哪里游湖了,陆公子和叶小姐又去哪里郊游了,陆公子和叶小姐……
算了,岳长歌,我对自己说,算了,趁早死心吧。
4
大约上天总是妒恨有情人,见不得他们一帆风顺。
在陆叶两家准备议亲时,相府忽然被查出通敌卖国的罪证,满城震惊。天子最恨背叛者,加之叶家日渐势大,他早有拔除之心,因此根本不給叶家申冤的机会,一夜之间,叶家满门获罪,凡是男丁俱被斩首,女流则贬入奴籍,发配边疆充作军妓。
陆重焉要去找叶馥,陆家自然不允,他偷偷跑出去几次都被逮回来了,最后陆将军干脆将他锁在了陆府的私牢里。
叶馥走之前,我前去看望陆重焉,他已经不吃不喝两天了,唇肤皲裂,双目通红。
他伸手抓住我的袖子,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长歌,你帮帮我,卿乐不能去边疆,她那么柔弱的一个姑娘,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啊……”
卿乐是叶馥的小字。
我摇头道:“我帮不了你,皇命难违。”
“那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求求你了,你想办法放我出去,我去找她,我和她一起走,我就说我自愿去边疆从军,我爹和皇上不会说什么的!”
陆重焉哭了,涕泗横流,狼狈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有半分鲜衣怒马、俊朗无双的陆家小公子的风采?
我隔着牢房的木栏心疼地给他擦眼泪,“好,我答应你,但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把你弄出去,叶小姐明天就要走了。”
陆重焉急忙道:“那你快找个人去城外告诉她,让她想办法尽量抱晚一点再走!务必要等我!”
带着陆重焉的信任与希望,我离开了陆家私牢。
第二日,我带回一枚摔裂的玉佩和一封信,交给陆重焉。
信是叶馥写的,陆重焉抖着手拆开,看到最后,他缓缓跌坐在地,信纸从他手中滑落,他的表情空洞茫然,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般。
“愿此生与君,恩断义绝,永不相逢,”他喃喃重复,“永不相逢、永不相逢!”
他蓦地放肆大笑,形容癫狂:“哈哈哈哈哈!叶馥!叶馥!我为你不顾一切,你却疑心是陆家害了你叶家?以为我这些时日的倾心相待不过是为了寻时机诬陷叶家!?”
他掩面悲泣,声音低了下去:“你怎能、对我说出这般剜心之言……你怎能不问缘由猜疑我…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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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陆重焉被放出来,再未提起“叶馥”这个名字,也再未听到过关于叶馥的只言片语。
再后来陆家上门提亲,我应允了。彼时,我已二十有一。
新婚之夜,陆重焉抱着我,怜惜道:“长歌,谢谢你陪我那么久,谢谢你没有离开我。是我不对,害你白白等了那么多年。”
不枉我把女子一生最好的韶光都倾注在他身上,他总算知道了我的心意。
只是他不知道,我曾耗费整整三个月研究叶馥的字迹,早就能写出同她分毫不差的字。
他不知道,他心爱的姑娘曾在城外等了他一夜,临走前托人把信物和一封信带给他,可惜送信人被我拦下了,表诉衷肠的信物到了我手里,成了断情绝义的利刃。
他不知道,叶馥根本到不了边疆,因为路上早有一批山匪埋伏就绪,只等她来,曾经名满京城的“叶家仙妹”便要从此香消玉殒。
他也不知道,我父亲自小教导我,做事不仅要滴水不漏,还得斩草除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环节会出纰漏被人抓住,然后狠狠反扑。
幸好,重焉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年,将军府上添了一个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