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泽无龙

2020-12-12 13:05:08

古风

东海洪荒,有龙飞升,天雷十八道,渡劫败。其角损一,坠荒泽。——引

1.梦境

北境有荒泽,荒泽常绿,有石灵水姬二娘娘。阾罗便生于此地。那时北境瓢泼大雨下了几月,一日竟迎来了久违的太阳。

石花便在那时开了,花中爬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不哭不闹似娃娃般好看。石灵娘娘霎时对她喜爱至极,当即与她立了血肉之誓。

从此北境二主多了个姊妹,唤阾罗。从小娇养,是北境各妖皆喜爱的小姑。北境的妖皆长寿,阾罗立世五百年,才有了十五六岁的模样,连心性也只是个少孩。近来她常做梦,梦中一雕像化作男子,清风明月仿若天人之姿。她总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知晓他容貌非凡,阔袖向她,男子轻启唇齿,对她道:“阾儿,过来。”

她惊奇于自己,竟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梦中她缓步走向他,被一手拉入怀中。那男人身上有着好闻的香气,阾罗乖乖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四周榕树环绕,像极了荒泽。那男子的额头滴着血,砸在地上,开出一朵朵阾罗从未见过的花。

忽而四周景象消散,阾罗缓睁开眼,她还在她的寝宫,只是颈畔留绕的香气,像极了梦中那男子的味道。她心神不宁,慌忙找到二姊姊诉说。

彼时水姬操练着骨军,她是北境的二主,掌管水域。北境中溺死于荒泽湖的生灵不计其数,尸骨皆不腐,由她掌管。阾罗那慌张的模样惹得她可爱,水姬抚了抚她的额,柔声道:“我家妹妹就被这种事吓得不轻?”

阾罗着急了,她跺着脚,生气的模样也惹人怜爱:“阾儿不是怕,只是想知道那男子是谁。”

“即使那男子在你梦中,你又如何确信他存在于这世上?”

水姬一语,将她问得哑口无言。似是知晓二姊不会帮她,她无奈便辞了姊姊。独身前往荒泽榕林。梦中的场景,像极了荒泽,若姊姊不帮她,她也要自己找。有些时候许多事便是如此使人不解,只是一个梦罢了,却让她魂牵梦萦不能寐。

荒泽如其名,由石灵娘娘掌管。少有北境的妖怪来此。榕林便在荒泽中央,林中布着大大小小空地,散布着些许枯草碎石。一处空地中的石缝中生着朵枯萎的花,那便是阾罗出生的地方。

空地旁的古树藤蔓垂髫,已在这屹立千年。阾罗很久以前见过他的人形,是位俊俏的男子。古树望着眼前的姑娘,她的眼睛尤为好看,蛊人心智却又是清澈无比,赤裸的纤足上绑着铃铛,随风沙沙作响。

“阾儿怎么来了。”古树未化人形,却道。

“我来找大姊姊,可我没有找到。”

“她去人间了,应是要过段日子才能回来。”

“那…好吧。”阾罗思索片刻,问道:“你知不知道,榕林里有没有什么男子的雕像。”

古树沉默片刻,风吹过他的树叶,奏出沙沙声响,半晌,他似想起了什么,对阾罗道:“我从未见过什么男子的雕像,不过龙的雕像,这林中倒是有一樽。”

2.封印

阾罗找到了那座龙像。

龙像坐落在榕林深处,那片空地了无生机。与梦境大相径庭。泥土潮湿散发着腐烂的味道。那樽龙像也并不好看,龙身已剥落了好多些,比阾罗在画上见过的龙都要落魄些许。唯一让人觉得不同的,便是他只有一只角。

不知为何,阾罗总觉得那樽龙像透着亲切。她慢步上前,踏着枯叶脆响,轻轻抱住了他。

“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久,一定很孤独吧。”阾罗道,话说完,她自己都惊奇。为何会对这么一樽石像道着关心的话。

没有人应答她,阾罗只靠在石像身旁,风吹过,这枯沼竟长出些些绿草。呆了许久,她才慢慢回了寝宫。第二日一早,她便又去了榕林。

她来到昨日来的地方,诧异在原地——本寸草不生的沼泽开满了花草,一片死水也变得有了生气。最奇怪的,莫过于那樽石像由龙变作了人像。

那人像眉宇凛然,生着一副说不出的好看。同阾罗梦境中的人如出一辙。她有些激动的跑至石像身边,细细打量着。

“丫头,你来了?”好听的声音在林中响起,阾罗一惊,道:“谁?!”

“是我,我在石像里。”

阾罗抬头,发觉声音好似的确是石像所发出来的。“你是我梦里的那个人…吗。”

“是的。”

“你为什么在石像里。”

“因为我被封印了,我在里面,出不来了。”

“那我救你出来。”阾罗站起身,纤手扣着石像。

“傻阾儿,哪有那么容易。得让你大姊姊来才行。是她将我封印在这儿的。”

阾罗愣住,她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望着他,似不解的问:“你这样好看,姊姊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听到石像笑了,清脆又爽朗的笑声,令人痴醉。

“你愿意每天来陪陪我吗?”石像对她道,“陪陪我,我慢慢告诉你为什么。指不定我哪天便能出来了。”

她的样子有些欣喜,笑着答:“好啊。”

他告诉她,他叫敖逸,是久远的龙神,也是世间最后的一条龙。万年前得以飞升,却不料突生变故,害他陨落至此。

他给阾罗讲外面的世界,告诉她,有个很远的地方叫长安,是人间的皇城。繁华如锦,令人醉生梦死。他还告诉她,他的故乡在东海,那里波涛万里,美得不可方物。阾罗听得入神,他的话似有魔力,蛊惑着阾罗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我从来没有去过人间。”阾罗同敖逸讲道,她的语气满是憧憬,惹人疼惜。

敖逸笑着,对她承诺,“待我出去了,便带你去看看。”

阾罗每日循着约定,去榕林陪着敖逸。北境的气候近日异常,竟下起了雪。水姬也无心管着阾罗,光是这雪,已惹得水姬精疲力尽。她无奈,终是写信请了石灵回来。

北境本常绿,四季如春,本无冬天。可这雪来得离奇,连石灵也不知何因。北境生灵,皆畏寒,此番大雪已寂灭了好些妖怪。阾罗觉得奇怪,到处都在下着雪,可敖逸所在的榕林,却依旧鸟语花香。

那日阾罗刚至榕林,还未开口同敖逸说话,石灵后脚便来了。她傲立于林间,将附近的空气都变得凝重,她目光如炬,盯着阾罗道:“小妹,你在做什么?”

阾罗有些呆愣,支支吾吾半晌吐出句话:“我没有…我没做什么。”

石灵盯着她背后的石像,脸色更加难看,她忍着怒气,语气沉重:“谁许你来这里的!你知不知道那里面的东西不干净?”

阾罗咬着朱唇,小声却坚定的对着自己敬爱的姊姊道:“敖逸大人不是不干净的东西…”

石灵一愣,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疼爱的小妹会忤逆自己。她纤手一挥,四周榕树的藤蔓伸向阾罗,将她拦腰卷了过来。

“放开我!姊姊你放开我!”

“放开你?任你在这同这石头祸害北境吗!你看看北境的大雪下了多久?又因你死伤了多少生灵?”

阾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望着石灵:“北境的大雪同我有什么关系?!”

“你若不去那鬼地方,不日日给敖逸供应灵气,北境的封印怎会松动?你知不知道他若是出来了,北境子民又要死伤多少?!”

阾罗彻底哑言,她低头不语,任由石灵将她带回寝宫。她是难过的,明明自己同敖逸没有任何关系,可她偏生就那么在意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自己相信。连阾罗自己也不知道这股对敖逸的熟悉感源来于何处。

3.离开

阾罗又梦见了敖逸。

她哭着蹲在敖逸身边,对他道:“我不能救你出来了,你若是出来了,北境就要覆灭了。”

“阾儿,你会相信我吗?”敖逸的语气依旧温柔,如三月春风,轻抚过阾罗的心头。“我不会害北境覆灭,我能将北境从冰雪中解救出来。”

阾罗擦着眼泪,她觉着自己是相信敖逸的。可又要叫她怎么不去相信石灵,不去相信伴她几百年的姊姊?

梦中的敖逸不再是石像,他有血有肉,缓步至阾罗身边,将她拥入怀中。少女娇小玲珑,那袭红衣柔目,她小声啜泣着,耸着肩好似火苗跳动。

“乖阾儿,你不必为难,只要遵从你的心便好。”他的呼吸绕在阾罗耳畔,绵长不绝。

“我的心…”,阾罗抬起头,一只手抚住胸口,头一次感受到那里的跳动。

敖逸站起身,对她笑着:“对,遵从你的心。”

阾罗睁开眼,熟悉的香味充斥她的大脑,是她寝宫的焚香。

屋外仍旧下着大雪,昔日春庭如今银装素裹,偏生让阾罗觉着别有一番滋味。她足间的铃铛声悦耳,与雪景融成一副画面。

她要去榕林,她遵从自己的内心。

石灵将她带了回来后,便不许她再踏入榕林一步。她嘴上乖巧答应,却找到了条隐蔽的路进入榕林。北境四方皆是大雪,从空中俯瞰,榕林便在这一片白中显得刺眼。阾罗轻巧的穿梭在林间,不时有藤蔓挡住她的视线。

她小心的靠近古树附近,却忽然听见石灵的声音。

“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明知道后果,却还要阾儿靠近龙神。告诉我,菩估,你还在恨我吗?”

石灵坐在古树的枝干之上,拥着那棵有灵识的古树,她的语气缠绵,目光饱含着深情无奈。

那颗古树的树叶沙沙作响,良久,阾罗才听见回应,“这是阾儿的宿命,只有待在龙神身边,她才会是她。而你,不过是趁人之危封印了龙神,窃取了这北境荒泽的盗贼。你明知让龙神带走阾儿便能拯救这场雪灾,却宁愿牺牲更多子民也不愿阾儿跟他走。”

石灵自树上跳下,对菩估道:“你根本就不懂…”

她的姊姊没有否认菩估所说。

所以,敖逸不是北境风雪的源头。也不是为万计生灵带去痛苦的存在。她奔向敖逸所在的地方,脑中充斥着菩估的那番话。她敬爱的大姊姊,竟一直在骗自己。明明她走便能解救北境,可姊姊却宁愿牺牲北境子民也不愿放她走。眼泪自眼角滑落,她哭得伤心,风雪也越来越大,竟慢慢向榕林蔓延。

阾罗见到敖逸的石像时,大半个榕林已被大雪覆盖,她哭着对他道:“我的姊姊骗了我。”

她的泪滴在石像之上,散发出点点光。石像碎出一道道裂缝,掉下些些碎石。

片刻,石像轰然粉碎。里头的人动了动,墨发随风飘摇。那人眉眼微皱,浑身散发着古朴沧桑的压迫感,阾罗知道,那是敖逸。他走向阾罗,每踏一步,枯死的大地便开出一朵花,花瓣如雪,好看极了。他轻轻拥住阾罗,身旁开出一大片花海。

“别哭,我说过会给北境带来春天。”

阾罗破涕为笑,她后来知道,那花唤彼岸,不同于黄泉边的妖花,那是开在天界瑶池旁的白石蒜。敖逸捧着她的脸,问道:“阾儿想去人间吗?”

“我…”她欲言又止,彼时敖逸与她说着人界的时候,她便是憧憬的,可如今要她离开从小长大的北境,她到底还是不舍,“我想,可姊姊会难过。”

她依旧想着她的姊姊,尽管石灵欺骗了她,她依旧怕她难过。敖逸叹了口气,对她道:“可你不同我走,我会难过的,你若陪我离开,还能救这北境冰雪之苦。”

远处的寒风拂过这片花海,阾罗被他那句难过冲昏了头脑。她不知自己的那份开心从何而来,竟驱使着她将手放入敖逸的大手之中。

敖逸的那双眼蛊惑着她,她到底还是决定离开北境了。

4.长安

启程的那一日,石灵便在榕林中找到了她。

那时敖逸正牵着她的手,欲施术离开北境,却被石灵打断。她手中挥着藤条,怒指着敖逸,却冲着阾罗道:“阾儿,过来,同姊姊回去。”

阾罗躲在敖逸身后,望着跟着石灵而来的风雪,摇了摇头:“姊姊,我不回去。”

那风雪本因敖逸的离开而减小,却又因石灵而愈大。风将敖逸的阔袖吹得飞舞,他眯着一双眸子,透露出危险的信息。

阾罗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他那副君临天下的气势如虹,竟让阾罗有些害怕。

石灵甩了甩手中藤鞭,凝力待发,“我北境从不欠你什么,如今你突破封印走了便是,何必要带走我小妹!”

她纤手一挥,无数石沙四奔而来,悬绕在藤鞭四周。她一用力,便尽数向敖逸而来。

阾罗瞪大了眼睛,冲敖逸道:“小心!”

后者阔袖一起,不慌不忙,石灵的藤鞭还未近他身,便被挡了回去。敖逸身形一转,身上衣袍化鳞,渐变龙形。

四周大雪骤停,向着敖逸聚集而来。阾罗睁大了眼睛,她看见了传说中的龙。

那龙浑身金鳞,散着金光。龙须随风而动,那股气势便能吓得人臣服。只是如此华美的龙神,却偏偏只有一只角,那断掉的一边,如此突兀。

金龙仰天长啸,身躯一转,便将阾罗托上背脊。前爪一提,便入长空。可石灵又怎会轻易让他离开,她环手成十,在前立了屏障,便追了上去。她不断的击打着面前的巨龙,却只能擦出点点火花。

敖逸腾空撞上屏障,怒火中烧。转尾吼向石灵,将她震得坠入荒泽湖。阾罗紧紧的抱着敖逸完好的一角,震惊的望着石灵坠湖的一幕。她从前觉得姊姊那么厉害,守卫北境千余载,击退了多少觊觎北境的妖兽。可刚刚,便是敖逸如此轻易的一吼,她便毫无还手之力。

似看出阾罗担心石灵,熬夜幻声道:“放心罢,她无事的。”

阾罗皱着眉头,将目光从身后收了回来。

“真的无事?”

“真的无事。”敖逸那好听的声音回荡在云霄,阾罗抬头,便看见了漫天彩霞。从前北境不是万里无云便是阴天蔽日。她从未见过这般景色。

他们到达长安的时候,人群正冒着雨跪于祭坛祭拜。这场涝灾已连续数月,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在坛下正立,虔诚无比。敖逸告诉阾罗,那是人间的皇。

随着一声龙啸,乌云四散。天边一束束金光穿透了云层,将其烧得火红。人们惊异至极,敖逸的龙身在云中盘旋,眼尖之人喊着龙神降临,呼着万岁。

敖逸化作人身,牵着阾罗的手,踏着祥云而下。她便是在这般万人朝拜的景象中来到长安的。于是,人间便盛传:长安降临了龙神,携一女子,玲珑端庄好看极了。

皇帝为他们建造了宫殿,繁华更盛皇宫。在城内塑了敖逸的雕像,供人参拜供奉香火。连带着阾罗也成了长安城大小女子艳慕的对象,连宫中的贵妃都要礼她三分。她自出生时便穿着的红留仙裙,一时风靡城内,最甚时中秋,一眼望下去满大街皆是红裙女子,霎时花了人眼。敖逸却说,无人能穿出阾罗的神韵。

近些日子敖逸尤其忙,他与皇帝做下约定:皇帝为他提供一艘巨船,而他则保大夏万世平安。

民间许多人被征发去京城造船,一棵棵金丝楠木自西皇林运走作为船身,天底下最好的绣娘为帆上绣着龙。人人皆在忙碌,唯有阾罗,每日愁着无人陪她。

那日她同往常一般坐在宫殿顶,黄昏的风将她的红发带吹起,不知觉间,夜幕已降临许久。长安城内灯火通明,家家有人陪,只是她却许久未见到敖逸了。

“神女为何惆怅?”一只雪白的狐狸不知从何处跳出,踱步至阾罗身边。

她略微诧异,“你是…狐妖?”

敖逸曾告诉过她,狐妖一族,早在千年前便被殆杀而尽。狐狸咯咯笑着,白尾遮住面目,逐渐化为妖娆的女子,她掩面而笑,对阾罗道:“让我猜猜,神女可是为情而困?”

她一愣,天真无邪的问道:“什么是情?”

“喜欢便是情。”

“那…喜欢又是什么?”

“喜欢啊,便是随时想着他,只要待在他身边便是开心的。脑子里充斥着他,连梦里都是他。”

狐妖说得轻飘飘,却一字一顿全砸在阾罗心中。她细细想了想,脑中却浮现出敖逸的面庞。她使劲晃晃头,继而望向狐妖,“喜欢…是敖逸大人吗?”

“若他在你身边你会开心,那便是他了。”狐妖妩媚的挑起眉,轻巧的走到阾罗身边,继而道:“只是…我听闻龙神心狠手辣,怎么也不像会为情之人,神女的这番喜欢,恐怕是要可惜了。”

“为什么?”阾罗望着她,问道。

“因为…”狐妖刚张口,还未吐出后面的字,一道金光便自夜空划过。金光化作无形,将狐妖禁锢在半空动弹不得。那金光的气息于阾罗来说再熟悉不过,是敖逸。

“妖言惑人…”敖逸一双墨瞳半睁,遏制着怒气。阾罗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凶狠得不像那个平时对她温柔至极的敖逸。

“呃…放…开我。”狐妖挣扎着,可她越挣扎,便被禁锢得越紧。阾罗皱了眉头,她扯了扯敖逸的阔袖,小声喃道:“敖逸…你放了她吧。”

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吓得阾罗撒开了手。她有些害怕的跌坐在地,怯生生的望着敖逸。后者一愣,似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手上的力小了些,对着阾罗道:“阾儿,你先回去…”

“为什么…”

“听话。”他语气依旧温柔,却不似平常般神情,那番温柔,让阾罗觉得可怕。她缓步转身,一步一步朝宫殿走去,却听到身后发出一声惨叫。

“啊!!!”

阾罗转过头,看见狐妖面目狰狞,身旁金光愈渐浓郁,狐妖再无那般倾国之姿,七窍皆流出血来,“放开我…”

“祸从口出,千年前吾且饶了你一命。如今你却还不知安生?”敖逸冷冷立在原地,像极了地狱的冷面修罗。

一道白光自天而显,击向敖逸。他微愣,迅速回过神将那白光挡了回去。空中挟着狐妖的力量微有松懈,狐妖见状化为狐狸,自那缝隙中脱逃。敖逸施法欲将她抓回,却又被一道白光所挡。

天边的星芒皆散,乌云中铃声作响,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女子逐渐幻化,架着骨车而至。骨车前四匹马骨,妖冶至极。待看清了来人,阾罗难掩激动,她如莺般的声音清脆,回荡空中。

“姊姊!”

水姬自骨车中款款而出,腰间的铃铛互相撞着,发出清脆响声。她望见阾罗,柔声道:“阾儿,跟姊姊回家。”

阾罗那抹高兴僵硬在脸上,她轻轻摇了摇头,胆怯的站在敖逸身后,道:“我不回去…”

“你!”水姬那张绝美的脸上出现一丝愠色,她压着声音,继道:“你任由龙妖将大姊姊伤成那副模样,也不愿回去见见她?!”

“她怎么了?!”

“你难道不知你身前的人将她经脉尽断了吗?若不是我手下的骨军在荒泽湖中寻到了她,不知她会死在何处!”

“怎么会…”阾罗望着敖逸,她明明记得,敖逸说过石灵没有大碍的。“敖逸大人明明说过…姊姊没有大碍的…”

水姬彻底恼怒,她怒道:“你信我还是信他!”

“我…”阾罗欲言又止,半晌,她朝着水姬的方向挪了挪脚步,心中纠结万分。她多想回去荒泽见见她的大姊姊,可她也舍不得离开敖逸身边。

夜风微凉,吹动阾罗的青丝,敖逸轻轻启唇,道:“你当真要回去么…当真…不想在我身边了?”

一字一句,仿若春风拂过阾罗心头,她捏紧了拳头,酝酿了好久,坚定的朝着水姬道:“姊姊,我不回去。”

水姬方才见阾罗动摇,喜色还未溢于面庞,便听得阾罗这句话。她皱紧了眉头,轻声叹气,“阾儿,你非要如此执着?”

后者不说话,仍躲在敖逸身后。水姬见状,自嘲得笑了笑,朝着敖逸道:“她咎由自取,我们也管不了她。此番是我冒犯,我只望龙神,到时留她个全尸。”

言罢,她看也不看阾罗一眼,驾着骨车缓缓离开。

她的话还荡在空中,压在阾罗心头喘不过气。她望向敖逸妄想寻求一点安慰,却见他亦望着空中,面色冰冷。

“敖逸…”她轻声唤着。

敖逸回过神,冲她温柔一笑,拉过她的纤手。阾罗任由他牵着走,眼前男子仍旧俊逸潇洒,可她总觉得,她的敖逸变了。

5.终结

龙船打造得很快,晃眼间,已到了要启程的日子。

万千子民在皇城龙庙跪拜着敖逸,皇帝亲临城门,为他们送行。阾罗百无聊赖的靠着船檐,望着城下无数仰视的人群。忽然,城墙边出现一道白色身影,跑得极快,不一会儿便至了阾罗身边。

是那只狐妖。

狐妖瞅了瞅敖逸的方向,看清了他在与皇帝道别,方伸出头叼着一根树枝放在阾罗面前。而后,她指了指敖逸对着阾罗摇了摇头,便迅速离开了。

阾罗懂了狐妖的意思,不要让敖逸知晓她来过。毕竟瞧着那夜的场景,敖逸是连杀她的心都是有的,难怪她会惧怕。

阾罗将树枝捡起,北风将枝叶吹得摇晃,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她知晓,这是来自荒泽的树枝。她将其揣入阔袖,敖逸自后而来,疑惑道:“阾儿,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她有些紧张,整理了下衣裳,回道:“刚在船檐上蹭了点儿脏东西,我擦擦。”

敖逸盯着她,忽而笑了,道:“你去船殿里去罢,马上要启程,风大。”

“好。”阾罗应着,朝着船中央的宫殿走去。她走得极快,树枝便轻巧的自阔袖中落出,掉落在甲板之上。

她毫无察觉,自顾自走进船殿。敖逸踱着步子,轻轻将树枝捡起。

龙船已升空,朝着东海的方向而去。那是敖逸的故乡,亦是他曾飞升的地方。皇城在身后愈渐愈远,敖逸将树枝扔入一盆壤土之中,它便迅速扎根生长起来。

它长得极快,不多时已至人半,便抖擞了枝叶,不再生长。

敖逸微眯着眼,语气带着丝丝不屑,对着它道:“榕林菩估…”

“龙神,许久不见。”菩估的声音虚弱,似有似无。他瞧见敖逸身旁的杀气,无奈的摇了摇叶子,“你放心,我不会坏你的好事。”

船板上风丝丝吹过,只有菩估的声音。

“她将我赶了出来,我如今这幅模样,连人形都维持不成,无处可去,只得循着阾罗的气息而来。我如今,只求个安稳之所,望龙神飞升之后,将此船留与我作歇息之地。”

敖逸无言,他知道菩估口中所言的“她”是石灵,也知晓他们之间纠缠了一番往事。于是斜靠船檐,墨发飞扬,道:“你爱过她吗?”

“…自然是恨的。”

答非所问,可敖逸这般人也懂,若不是爱,为何生恨。

船殿中发出哈欠声,敖逸抬头,便看见了正出殿门的阾罗。后者望着船板之上的菩提树,颇为震惊。

敖逸并不质问她,踱步走进了船殿。天已经黑完,星子在空中闪烁,偌大的夜风吹过偌大的船板,吹拂过仅剩下的阾罗菩估两人。

阾罗心微微凉,她不知为何觉得有点难过。或是因为自己隐瞒了敖逸什么,又或是,她的敖逸真的变了。

她深吸口气,红襦裙随风而动,脚踝的铃铛叮当作响,那双惑人的眼睛微垂,透出丝丝哀凉。她对着菩估,轻声道:“你是菩估吗…”

“是。”

“大姊姊…还好吗。”

“……”

没有回答,阾罗静静的望着四周渐远的景色,也不催促。然这个问题,菩估却不知如何回答。

四周静得可怕,良久良久,菩估开了口,却是反问阾罗的。

“小姑姑知晓龙船将去向何处吗?”

“东海,敖逸告诉我,那是他的家乡,一片蔚蓝,美得不可方物。”她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少有的光。

“那你知晓,远游的石花妖,结局是什么吗?”

石花妖…是自己吗?她不说话,许久,才道:“也许,是灰飞烟灭吧。”

龙船在空中飞行半月,已能见到那片浩瀚蔚蓝的模样。平日里菩估给阾罗讲着他过去的故事,阾罗才知晓,原来他与石灵曾有过一段感情。那是一段悲情,后来任阾罗再怎么问,菩估却也不愿意说了。

龙船进入了东海,自空中而下,慢慢划行在东海之上。近来敖逸不似前些日子冷淡,对阾罗更是变得细心温柔至极。

“敖逸,你小时候,是只什么样的龙。”阾罗无聊时,总爱这么问。

“小时候…忘了。那是很久远的事了。”

“那你有见过你的父母吗!”

敖逸不回答,笑着反问,“那你见过你的父母吗?”

阾罗一愣,她自石花中诞生。无父无母,甚至都不知荒泽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怎会孕育出生命。

天色渐晚,龙船平稳的航行于海上。海中央波涛微漾,没了开始的平静。阾罗望着那片海域,有些担心。

“敖逸,那边好像不太对劲。”

敖逸凝眸,望着那边方向。风浪越来越大,将他的墨发翻飞。空中的飞鸟变少,皆从那边四散而去。渐渐,海面上出现一个漩涡,向着四周侵蚀。

“敖逸…”

“乖,别怕。”敖逸道,他的语气温柔,安慰着阾罗。“没事的。”

阾罗抿紧嘴唇,她紧紧的拉着敖逸的衣裳,眼中透出焦虑。龙船慢慢向着漩涡行驶而去,大风吹过船头,将菩估的树叶吹得四处摇晃。

敖逸立在船头,狂风却撼动不了他丝毫。忽然,漩涡极速扩大,将龙船搅入其中。

“敖逸!!”阾罗被甩了出去,她大声尖叫着,迅速被波浪淹没。

龙船之上的菩估浑身萦绕绿光,他忽而化作人形,朝着波涛之中的阾罗奔去。

敖逸起身飞起,立于空中,冷冷的凝视着这一幕。他那副君临天下的模样,教身处海中的阾罗害怕。

菩估化作巨榕,将阾罗自水中拖起。她趴在菩估枝干上,眼睛淌着泪,望着敖逸。

敖逸嗤笑,他手指微动,翻天覆地的海水向着菩估而去,迅速将他淹没。带着敖逸法力的海水侵蚀着他的身体,他支撑不住,轰然倒塌。海水包裹着阾罗,愈渐上升。

“菩估!你起来啊!”阾罗喊着。

巨榕精顶天立地,可若一倒塌,那几百千年的修行,便毁于了一旦。

“起不来了…”菩估虚弱的声音自海底传来,“阾儿不要自责,这都是我欠你姊姊的…”

阾罗啜泣着,菩估是瞧着她长大的,她曾经多天真无邪,若是没有遇到敖逸,她还是荒泽那个无忧无虑整天惹祸的小姑姑。可没办法,她的命中,注定要遇到敖逸。

菩估跌入海底,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水柱里的小小身影上。他们北境疼爱的阾儿,再也回不去了。

“龙神…若从一开始就要取她性命…又为什么,要给她生命。”

敖逸没有回答,滔天巨浪很快将他的话淹没。阾罗渐升渐高,停在了敖逸面前。空中乌云密布,响着轰轰雷声。

阾罗望着敖逸一边断掉的龙角,忽然什么都懂了。她明白了为何敖逸会出现于她的梦中,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对他有着天生的亲近感,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心甘情愿的跟着他离开荒泽。

若不是千年之前敖逸飞升时断掉一角坠入荒泽,又怎令荒无人烟的北境生机勃勃,让那颗平庸的石头孕育出石花?

她不是石花妖,而是龙角孕育而出的伴生妖。

她望着他,妄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难过。他还是那样俊逸非凡,令天下女子心生向往。

“敖逸…你一点,都不曾喜欢过我吗?”

敖逸并不说话,他望着她许久,忽而转过了身。

波涛突猛,阾罗随着水波旋转。空中雷雨交加,敖逸化作龙身,盘旋在包裹住阾罗的水柱旁边,发出震震龙啸。

他要飞升,这天底下最尊贵的龙,怎能拖着一副残缺之躯。他处心积虑对她好,就为了阾罗能够心甘情愿献灵。纵使知道了真相,阾罗也知晓,是敖逸赢了。谁让她的命,本就依傍敖逸而活呢?想到此,阾罗发动内力,主动溃散。

水柱内发出星星点点,慢慢向着敖逸而去。粹灵聚集在龙头附近,发出耀眼金光,慢慢化作有形。而柱内的阾罗正在自足而上慢慢消散。

溃散时痛苦非常,她疼得面目扭曲,直至她的角发消散,那双眼眸中流下一滴泪。水柱逐渐褪下,金龙盘旋于乌云之间,漂亮的一对角在云间发着光,是那样神圣的模样。

神本无情,何况敖逸这般人,早在千年前就已是半神。

时光荏苒千年,荒泽再度适逢百花齐放。

阾罗自尘世中睁开眼睛,依然是那般纤尘不染的墨瞳。周围一片如常,开着熟悉的白花。千年前水姬驾着骨车至东海,收走了阾罗留下的那滴泪,将她浇灌在了曾经孕育她的石花之上。

水姬微蹲在初醒的她面前,柔声唤着:“阾儿。”

“姊…姊。”她抬头,颤颤喊着水姬。她环顾四周,一只手抚在心口,再也感不到那里的跳动。

无碍,她也感觉不到那里的疼痛了。

睁开眼,一切的一切只幻作梦呓,在她耳畔轻响。

“阾儿,回家了。”

柳叶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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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泽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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