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圣国的圣女死了。
死的那晚正是漫天大雪下的第十四天,那夜的人们睡得极熟,红泪花在这冰天雪地里开满了方圆几十里。
她就这么在花丛中睡了过去,次日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然成了一座冰雕。那般举国惊叹的美貌,也定格在于此。
圣女崩卒,西圣国的大权尽数归于圣王手中。
国丧大典上,祭坛下悸声一片。
西圣国的子民皆是圣女的信徒,坛下的人山人海便足以说明这一切。
这日的天仍是大雪,纵使肩头已积了一层雪,却仍然无人离开。
圣王下谕:以死地为墓,红泪花开满的方圆百里内皆迁居,以此予圣女清净。
阿瞒却不懂,圣王拓跋厷向来与般娥水火不容,却为何在她的陵墓上如此大费周章。
而拓跋厷只是揽着她,柔声告诉她那叫做戏。
阿瞒那双空灵的眼睛望着亭外的雪白,脑中想起了那个与自己长得极像的圣女般娥。
那是阿瞒出现在圣京的第三个月。也是同现在一般,西圣国迎来了久违的大雪。国民诧异于大雪降临,没有人去在意她是从何而来。
彼时拓跋厷携她前往郊外祈福,圣王忙碌,她便一人堆着雪人,抬头间,便望见了不远处的般娥。
她一袭红衣似火,跳跃在这苍茫的白色之中,叫人移不开眼。
斗篷遮住了她的头发,只露出了一张极美的脸,面色苍白,白得有些妖冶。枫红斗篷下的影子,十分寡淡。
她立在雪中望天,一双深邃的眼睛像是寻觅着什么。一旁的侍女替她拿来刚添好的手炉,她刚接过,眸光一转便发现了望着她的阿瞒,手中暖炉顿时掉落在地。
她愣神的望着阿瞒,竟未察觉身上炉灰滚烫。
四目相对,也不知这寂静持续了多久,阿瞒的侍女行色匆匆的闯了进来,“姑娘,圣王唤你…”
她喊了一半,忽望见了不远处的般娥,俨然噤了声。匍在地上拜道:“圣女安岁。”
般娥挥挥手,示意她起身。随即对身后的侍女道:“阿月,走吧。”
唤做阿月的侍女点了点头,俯身捡起香炉后便扶着般娥离去了。
这便是阿瞒与她的初次见面,不温亦不火。
在阿瞒的印象中,她是个极其温婉柔和的女子。
可拓跋厷却从不喜她,甚是厌恶。
国丧大典后,拓跋厷并未像往常一般唤阿瞒用膳。
他将权力全部收归于自己,此刻定是要铲除那些反对他的势力。
阿瞒也不找他,向工坊要了彩纸独自在院子里折起了纸花。
寒风习习拂过,一抹红忽而印入阿瞒的余光之中。
她抬头,是一株极为鲜艳的红泪花,正随着风摇曳,在一片白雪中尤显的突兀。
阿瞒有些诧异,红泪花极为娇嫩,王宫内只在西宫才有生长,怎么会在东苑开了花。
玄关处传来一声闷响,随着一股酒气弥漫开来。
阿瞒料想是拓跋厷,慌忙起身,果真看到了跌倒在地的他。
“你为何喝这么多酒!”阿瞒些许怒道,奋力将他扶起。
拓跋厷靠在她身上,身子一撇,竟将阿瞒也扑倒了。
“别动....”拓跋厷出声,阿瞒那推搡他的手便不动了,只任由他的头抵在脖子上。
窗外的雪飘落,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瞒的颈肩传来一阵冰凉。
她一愣,发觉竟是他哭了。
“不要离开我....”他含着酒气的声音传来,像孩子一样对着阿瞒啜泣。
“我不会离开陛下的,”阿瞒道,“阿瞒永远不会离开陛下。”
拓跋厷微垂着眼,目光温柔得要将人揉碎,他眼角的泪还未干,喃喃着:“阿瞒…”
阿瞒轻声答着他,拿出丝帕替他擦着额角的汗水。
她唱着歌儿,像哄孩子一般轻轻拍打着拓跋厷的背。
月色葳蕤,欲将人醉。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阿瞒低下头,细细端详着他的脸。
她的思绪飘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
彼时西圣正值秋来,万物凋零。神武大街的红枫散了一地,随着风吹进了宫里。
她在正恩殿的软塌上醒来,睁眼处,坐着一个人。
那人低垂着头,像是累得睡了过去。身着金丝白袍,将他的贵气衬托得淋漓尽致。
她失去了昏迷前的记忆,可看到眼前的男人,却莫名心安。
细小的动静将拓跋厷惊醒,他惊喜的唤着“阿瞒”。
眼下的乌青还未消散,想来是在这儿守了阿瞒好几夜了。阿瞒瞧着他憔悴的面容,竟心疼了起来。
他待阿瞒极好,给予她无上的关怀与疼爱,从不提起她失忆前的事,怕惹她难过。
她身子不好,拓跋厷便就是放下政务也会亲自照料她;她不慎跌水,拓跋厷也不顾安危舍命救她。
阿瞒想,或许在自己昏迷之前也是与他过着这样的日子吧。
怀中有人动了动,阿瞒拉回心绪。发觉他已经醒了,正勾着嘴角打量着她。
阿瞒慌忙放手,佯装矜持得咳嗽两声,问道:“殿下怎的又喝了这么多酒。”
拓跋弘道;“近来朝中立新圣女的呼声愈来愈高,皆是些拥护般娥的旧臣,屡屡奏我适时选出新圣女。闹的我心烦。”
他一想到政务,便收敛了神色。一双眼睛透着清冷,毕竟他的温柔向来只给阿瞒。
阿瞒脸烧的微红,细声问道:“那陛下是怎么想的。”
“千年前,圣王圣女相互制衡,本是好事。可如今圣女逐渐势大,早已失去了她存在的意义。西圣国,是不需要两位王的。”拓跋厷道,“往后再也不会有圣女了。”
阿瞒望着拓跋厷,他望着窗外那朵红泪花。转过头来,对着阿瞒笑了起来。
2
拓跋厷全面摄政的第一件事,便是重启了占星楼的工程。
占星楼修建的本意是分担圣女运国的灵力,然般娥在时,却以劳民伤财为由下令暂停了占星楼的修建。
虽说拓跋厷现下重启占星楼,是想以占星楼替代圣女一职,永绝圣女复辟之后患。
可圣女在时,占星楼若建成于她而言百利无一害,又为何要阻止占星楼修建?更因此与拓跋厷闹的水火不容。
阿瞒想不通,也懒得再去想了。
占星楼建了很久,久到时间冲淡了子民对圣女的怀念。久到许多人都忘记了,西圣也曾是有春天的。
漫天大雪依旧在下,将西圣洗刷成了一个冰雪之国。
占星楼建成的时候,从东方来了一个道人。一身黑袍蔽身,声音嘶哑难听。
阿瞒蹲下身打量着他,黑袍之下隐一张面具,只露出一双眼与阿瞒的目光对上。
“阿瞒姑娘,有些事是不应该去好奇的。”黑袍人盯着她,“比如你想看清我面容这种事。”
阿瞒一阵颤栗,黑袍人的话竟让她感到心悸。
拓跋厷将他收作了国师,主持占星楼运灵。
为了欢迎国师的到来,拓跋厷邀请了文武百官参加接风宴。
宴席上笙歌不绝,觥筹交错。只有阿瞒静静坐在拓跋厷身旁,与周边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她在想,想着那位被她的子民忘却的圣女。
真可惜,倘若般娥还在。入主占星楼的一定是她罢。
巍峨的大殿隔绝了风雪,滴血的红泪花簇拥着她们的主。
阿瞒喝多了酒,醉倒在酒桌上。恍然间梦到了圣女殿。
那是她初次遇见般娥后的第六个月。
彼时前朝纷争,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分别以圣王圣女为首的两大阵营各抒己见,各不相让。
拓跋厷恼火之余,想让阿瞒去往圣女殿。
她心疼拓跋厷陷身于权谋之中,能为他分忧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她问:“我以什么身份去圣女殿呢?”
“下一任圣女的身份。”拓跋厷答道。
“可是我不想做圣女…”是的,做圣女就要托付起那份责任,就要与拓跋厷站在对立面。所以她不想。
拓跋厷呼了口气,似乎被她逗笑了。
一只手揉着她的头发,温柔道:“我不会让阿瞒做圣女的。古来有例,王、女之间不得有越界的情感。要让阿瞒永远离开我身边,我可做不到。”
阿瞒被他的一番话弄的心神不宁,乱问了一句:“那阿瞒应该做什么。”
他将她搂进怀中,叹了口气道:“圣女殿总要有个自己人,别人我都不放心…”
“好,阿瞒去。”她在拓跋厷怀中,一双眼泛着光,语气坚定。
于是,阿瞒作为下一任圣女,入驻了圣女殿。
般娥竟没有丝毫诧异,只是拖着一张病弱的身子接受了她的拜礼,按照惯例将她安排在了自己一旁的寝屋之中。
她并未因阿瞒是圣王殿来的而有所怠慢,相反的,她待她极好。
阿瞒想得不错,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
那夜她领阿瞒观阅史书,她在一旁沏着茶,指点着阿瞒书上以往运灵的过程。
小案旁的烛火悠悠,将她的脸衬得更加妖媚动人。
阿瞒看得出神,却被她猛烈的咳嗽惊醒过来。
般娥一手撑着小案,另一手捂着嘴,好半晌才停息下来。
她的目光对上一旁担忧的阿瞒,强扯出个笑容,道:“我这没出息的身子,打扰到你了。”
阿瞒看着她收起丝帕,那帕子之上透出梅花般的血迹。
“你没事吧?”阿瞒问道。
她摆了摆手,继续沏着茶,道:“无碍,我从小身子就弱。习惯了。”
言罢,她递给阿瞒一杯茶。
阿瞒接过,望着茶间上下漂浮的叶,一饮而尽。
五味杂陈,更似苦。
经此一夜后,阿瞒总是听到隔壁寝殿中传来的咳嗽声。
她以往未在意,可现在细细一听,却能想象出般娥痛苦的模样。
拓跋厷来看阿瞒的时候,她正与般娥在药园中采着药草。
圣女殿位于西宫,这里四处可见红泪花,她们与药草交接生长。
一眼望去,大片的红夹杂着五颜六色,甚是美极。
阿瞒望见门口的拓跋厷,惊喜的丢下药篮扑进他怀里。
熟悉的檀香沁入鼻,阿瞒问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思念,折磨得她快疯了。
拓跋厷温柔的揉了揉她的头,道:“我想阿瞒了。”
阿瞒拉过他的手,笑道:“你不用担心,阿瞒在圣女这里过得很好。你看,她正带着我采……”
她止住了声,想起了拓跋厷与般娥水火不容的立场,懊恼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拓跋厷迎着她的目光冷冷瞥过般娥,般娥愣然,提着草药篮匆匆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拓跋厷走的时候,已至傍晚。
阿瞒将他送至圣女殿门口,便去寻了般娥,她找了许久,终于在宫后的灵湖边瞥见了她的身影。
这里的红泪花开的更为娇艳,没有一根杂草。
般娥的红衣与周边融为一体,阿瞒险些没看到她。
她坐在泉边,身前置着小桌,裙边已倒了不少空酒罐。
阿瞒悄声走过去,发觉她肩头耸动。般娥叹了口气,喃道:“你来了…”
“殿下,你别再喝了。”阿瞒在她身旁坐下,瞥见她帽檐下的两行清泪。
她抬起头,细细看着阿瞒,那双眸子好似要把她陷进去,半晌,她迷离道:“阿瞒,你很美。”
阿瞒不明就里,只听着她说话。
“这么美,也难怪他会动心。”
夜风吹过湖面,惊起一阵涟漪,阿瞒看着她,问道:“殿下,你喜欢圣王殿下吗?”
“喜欢?阿瞒,这世上最不配说喜欢的人,便是圣女。”她独自喝着酒,继续道:“只能深陷于两难的泥沼,独自体会爱而不得与噬骨的痛苦。”
“所以啊,阿瞒。圣女有什么好的呢?”
阿瞒的思绪混乱,风拂过醉倒的般娥,扰动她散落的青丝。
阿瞒从未想过,连西圣最美的女子,也饱尝着爱而不得的痛苦。
她忽然明白了拓跋厷为何不会让她成为圣女,心绪五味杂陈。
她心疼般娥,却也庆幸拓跋厷做出的选择。
这夜过后,阿瞒以为般娥会对她有所疏远,却并没有。
她依旧像平时一样教导着阿瞒,偶尔与她开开玩笑。只是她的身体却因那夜过度酗酒,愈发虚弱。
前朝因为阿瞒提供给拓跋厷的情报,圣女一派已被打压的奄奄一息。
般娥更是卧病在床,一病不起。她只要侍女阿月照料,偶尔召见阿瞒,细心交付毕生所学。
每当阿瞒将圣女情况告诉拓跋厷时,她心间都会泛起沉重的罪恶感。
或许,在她心中般娥真的占据了师长一般的地位。
她在圣女殿的第十四个月,般娥像往常一般召见她,甚至屏退了阿月。
这次般娥竟坐了起来,倚靠着床榻,见她进来,强露出一抹笑。
她依旧虚弱,透着别样的病态美。她已至强弩之末,身体的病痛折磨着她,阿瞒知道这笑容扯得有多艰难。
冬日将至,窗外的枫开始飘落。
般娥看着她,道:“阿瞒,你回去吧。”
阿瞒怔怔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回答。
“我已经通知了圣王殿,这会儿拓跋厷应该已经到了。”她顿了顿,“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回去吧,回圣王殿。”
她早就知道阿瞒将圣女殿的点点滴滴交托给拓跋厷,替拓跋厷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是她的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怪罪,甚至带着害怕她愧疚的安慰。
“我....殿下...”阿瞒想要说话,可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这一生所为的是西圣子民,圣王殿下为的也是西圣子民。”般娥道:“所以我不怪你,也没什么可怪的。阿瞒你知道吗,我快死了。”
她犹自望着窗外飘落的叶,眼神迷离。
良久,转过头对阿瞒道:“阿瞒,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孤寂的日子里带来一丝光亮,谢谢你爱着拓跋厷,因为他同我一样,是个孤独的人。
3
阿瞒回了圣王殿,回到了她住的东苑。
偶尔去拓跋厷处用膳,不经意总是听到有人般娥的病情恶化。
每当此时,阿瞒总是心上一揪。
可拓跋厷却不冷不淡,似乎与他毫无干系。
阿瞒不忍心,说道:“殿下,圣女抱恙。要不要派些御医去诊治?”
拓跋厷头也不抬,道:“她已病入膏肓,迟早要死的。派遣御医又有何用。”
“为什么?不试试怎么知道治不好,她明明...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人。”阿瞒道,她的语气竟已夹杂着丝丝啜泣,“你知道吗殿下,圣女从来没有想过与你作对,她是个很好的人。”
“不与我作对?你从何看出她不与我作对?”
“她喜欢你,怎么会与你作对!就像阿瞒,阿瞒喜欢殿下,所以一直陪伴在殿下身边,而圣女或许只是职位所在,因此让您误会。”阿瞒激动的道。
拓跋厷执筷的手一抖,竟有丝毫的晃神。
他久久不说话,阿瞒也不说话,就那么望着他。
良久,他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阿瞒:“阿瞒,不是我不救她。只是她已无药可医。”
殿外的树飘下最后一片叶,枫红铺了一地。
雪絮絮的从云间坠落,愈下愈大。
阿瞒还想说什么,却听到拓跋厷道:“阿瞒,下雪了。”
阿瞒的眼神随他飘至檐外,被那皑皑的白所吸引。
回忆在这里断了,熟悉的檀香令她安心。
阿瞒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拓跋厷的寝宫。一旁的宫女端着醒酒汤,正要喂她喝。
她环顾四周,却未看到拓跋厷的身影。
“殿下呢?”阿瞒问道。
那小宫女正扶着她起身,答道:“姑娘忘了?姑娘在宴席上喝醉了,殿下现在还在席间呢。”
阿瞒了然,她起身出了殿。在宫女的搀扶下坐在了殿外。
这场大雪开始下的第十四天,般娥便去世了。
“雪,下了两年了。”阿瞒喃喃道。
小宫女以为阿瞒在与她讲话,答道:“是啊,都两年了呢。等国师开始运灵占星楼,这雪也就该停了。”
小宫女说得没错,占星楼开始运灵的时候,雪便渐渐停了。
久违的春令阿瞒心情也愉悦了。
开春以来事宜繁多,这段时间拓跋厷尤其忙。
过些日子占星楼将作运灵仪式,其中重要的一环便是献灵。
而献灵需会运灵的女子,举国上下只有阿瞒曾与般娥学过运灵。
因此拓跋厷将此事托付给了阿瞒。能为拓跋厷分忧,阿瞒自然是愿意的。
每日除了温习运灵,其他的乐趣便是悉心照料那朵院角开的红泪花。
她的贴身侍女阿尧闲的无事,日日四处闲逛。
前朝事宜,后庭八卦就没有她不知道的。连哪些个大臣家中的女儿爱慕拓跋厷,她也能说得清清楚楚。
这日她才出去一会儿,便回来拉着阿瞒讨论新的八卦。
阿瞒从来没有心思听她这些闲话,可这次却被吸引了过去。
阿尧告诉她,拓跋厷正在命工坊赶制两套衣裳,她去工坊看过,男装女裳皆用的大红上好的衣料,连绣花所用的丝线都是纯金的。看样子,是两套婚服。
“婚服?”阿瞒心下一颤,问道:“是朝中有人要成亲吗?”
“朝中有人成亲哪里用得上宫里的工坊?我看,估计是殿下好事将近。”阿尧四下环顾一圈,故作神秘的在阿瞒耳边说道。
“殿下要成亲?!”阿瞒惊道:“跟谁成亲啊?我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他怎么会要成亲,他若是成亲了,那我是不是就该走了啊...”
她语气里的落寞显而易见,一副被人辜负的模样。
阿尧扶额,无奈道:“姑娘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来,殿下身边也就你一个女子,倘若要成亲,也该是和你啊。”
“我?”阿瞒一愣,脸已经烧的绯红,忙道:“你别乱说!”
她嘴上反驳,心里却很高兴。
这些年他们一直相互陪伴在左右,倘若拓跋厷真的要娶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阿尧见她不信,道:“谁骗你啊,你不信去工坊看看。那婚服好看极了。”
阿瞒道:“可殿下若是想娶...想成亲,怎么会不跟我说?”
“那估计是,想给你个惊喜。”阿尧嬉笑道:“走,咱们去工坊看看。”
“不去不去!”阿瞒扯开她拉着自己的手,慌忙埋住了头。
阿尧见状,笑着离开了。
阿瞒闭着眼,心间扑通扑通的跳着,待脸上的火热消散了,才抬起头来。
庭院里的花儿都苞着芽,只有藤架旁的芍药霎时绽开了花。
酉时前后,阿瞒还是来了工坊。
现下天还未黑,绣娘们见了她都问了声姑娘好,阿瞒一一点头,找到了女官柳娘。
柳娘是工坊管事,见到阿瞒,以为她又是来要缎子的,便毕恭毕敬道:“阿瞒姑娘今日想要些什么缎子?”
阿瞒摇摇头,道:“我不要缎子,我想看看殿下要的那两套婚服。”
她话一出,整个工坊都安静了下来,也仅仅那么一霎,又恢复了喧闹。
柳娘面露难色,道:“这...阿瞒姑娘,殿下说非他传旨不让您知晓,我这....”
阿瞒笑道:“我现在都知道了,还不让我看嘛?”
柳娘闻言,也笑着道:“也是,那随我来。”
言罢,她在前带路,阿瞒紧紧跟在身后,绕过了许多弯子。终于在一间内房停了下来。
阿瞒也是佩服阿尧,这婚服织就在如此隐秘的地方,她居然也能找的过来。
那婚服如她所言,通体枫红,连绣花也是金丝所缕。腰身用的是东原进贡的绸带,能很好的将所着之人的身线勾勒出来。
只这一眼,阿瞒便能想象出拓跋厷身着这婚服时该有多俊朗,他本就长得好看,这下不知道又要掳获多少女子的芳心。
4
阿瞒满心欢喜的自工坊出来,天已然黑了。
工坊离东苑太远,阿瞒抄的小路,只有宫道一半的距离。只是那条小路崎岖,鲜少有人爱走。
恍然间,一个黑影自她前面的灌木丛中一闪而过,那人走的极快,没有发现这条小道上除了自己还有他人。
只一眼阿瞒便认了出来,那是国师。
他标志性的黑袍和显眼的身形,不会有错的。
她急忙跟了上去,国师绕了几条弯,在一处宫殿前停了下来。
阿瞒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宫檐,发觉这里是圣王殿常年上锁的后殿。
她不懂,若是国师要找圣王,为何不走宫道,偏生鬼鬼祟祟的抄小道。
她思绪翻腾,觉着待会儿发生的事足以令她崩溃。
发神间,国师已然开门进去。
那门极为隐蔽却无门锁,阿瞒跟了进去,骤然瞪大了眼睛。
国师早已没了身影。碧波荡漾的灵湖碧蓝,随风摇曳的红泪花妖冶的散着花香。与圣女宫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便是这里的湖边屹立着一座辉煌的金殿。
她颤颤扶着墙角,险些站不稳。脑中浮现出无数的情形,却怎样也理不清思绪。
她定定神,朝着那座金殿走去。
她推开沉重的门,一股微香扑面而来。
继续朝着里走去,迎面珠帘,她掀开帘子,红泪花依旧娇艳的开着,簇拥着一张精美的玉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她身着枫红衣裳,一张脸苍白却不吓人,绝美的面容我见犹怜。
阿瞒逃也似的跑出了金殿。
她一路失魂落魄,两行泪水自脸颊滑落,止也止不住。
她回到寝殿,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发愣,她摸了摸自己的眼,沿着鼻子摸到下颚。
一夜无眠。
次日阿瞒在檐下坐了一天,望着那朵园角的红泪花发神。
拓跋厷来的时候,她依旧坐着发呆。
厨房去备了吃食,拓跋厷瞧她面色不佳,问道:“怎么了?怎么这么憔悴?”
阿瞒强扯出一抹微笑,道:“这几日研究献灵之法,睡得不好。”
“你倒不必担心的,一个小祭祀罢了,我次法都未担心,你紧张什么。”他伸手摸了摸阿瞒的额头,关心道。
他依旧那么温柔,独属于她的温柔。
可为何她此刻却那么想哭。
拓跋厷一定不知道,她昨夜通宵查了献灵卷。
那卷中的小小黄纸,那被她泪水所打湿的黄纸,飘逸的文字依旧历历在目。
「献灵复活」
「主法灵力高者,控献者。可起死人而肉白骨,献者俱亡。献取之于亡,还之于亡。主次法者必遭反噬。」
献灵日越来越近,拓跋厷常来陪她,他温柔不减反增。
在外人看来,她是未来圣后的不二之选。
阿瞒想,倘若她没有跟踪国师,此刻定然也是开心的。
这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可阿瞒却觉得,春风吹在身上比冬日还要冷。
运灵日如约而至,她身着红裳,金丝缕花,却不是工坊那套。
她站在占星楼之上,犹如天仙,俯瞰整个圣京。
献灵前一晚,她去过圣王后殿,般娥依旧安静的躺在那里,只是身上红裳已换做了那套婚服。
阿瞒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人,这套婚服穿在她身上,也是最合适的。
真美啊,她想。和繁华的圣京一样美。
国师站在她身后开始运灵,她站在献灵阵中。望着高台下的拓跋厷。后者对她笑着,笑的很好看。
她从祭祀伞中抽出长剑,擦过光滑的颈脖,一朵血花在空中绽开。
拓跋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愧疚,也仅仅只是一丝,转瞬即逝。
「献灵卷第三条:献者自刎,还于亡。灰飞烟灭。」
果然,就算灰飞烟灭。她也舍不得拓跋厷遭受反噬。
“阿瞒!你做什么!”她看到国师怒吼着朝她奔来,那一刻阿瞒觉得他好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瞒的身体越来越冷,有人紧紧抱着她。喊着她的名字,好温暖。
阿瞒本是一缕游魂,彼时西圣圣女般娥病危,圣王拓跋厷召术士剥离般娥影子造就了一个肉体,既暂时保住了般娥性命,又能作为容器涵养灵力。
因此,阿瞒便被随意抓来填了进去。
拓跋厷与般娥少时相识,可作为圣女,般娥却不能沾染情爱之事。
那日阿瞒初醒,瞪着眼睛打量人时与般娥少时一般无二。
拓跋厷一时未忍住,唤了一声“阿瞒”。他本想叫阿曼,话到嘴边,却变了音调。
阿曼,是般娥的小名。
她与般娥实在太像,因此,拓跋厷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
可她终究不是般娥,待到时机成熟,她终究要将“容器”还给般娥。
她不知道拓跋厷与般娥的过去。
就像她不知道,红泪花原本是叫厷泪花的,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曼陀罗。
般娥醒来的时候,拓跋厷正在一旁守着她。
她身着婚服,眼角泛着泪光。屋内红烛摇曳,一片喜庆。
拓跋厷替她擦着眼泪,柔声问道:“阿曼,怎么哭了。”
“我做了一场梦,梦到我死了,还梦见了一个女子。”般娥道,“她为了让我复活,自刎献灵。”
她说着便哭了起来:“她一定很疼。”
拓跋厷搂着她,轻吻着她的眼角,轻声哄着:“乖,别想了。梦都是假的。”
阿瞒,不过一场梦罢了。